从邺城去南疆时, 是炎炎烈日,而从南疆回邺城,则是冰天雪地。
仍旧是之前的那三个人,去的时候有多落魄, 回来时候就有多风光。
李寒池身着常服, 一把玄铁长戟用布包着, 横在马上。
他的眼皮上有道极浅的疤痕,从眼角到眼尾, 断断续续的,闭眼时更明显。
“将军, 到家了。”齐奇的马术早已经炉火纯青了,他牵着缰绳,往李寒池身边靠靠。
两年下来,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在战场上进进出出阎王殿好几回, 血腥味和死人味洗也洗不掉。
李寒池轻轻“嗯”了一声,他抬起头,望见城门。
今儿的日头还算好, 金色的光芒从城墙上泻下, 把积在上面的白雪照的璀璨夺目。
李寒池在南疆想了无数遍的家,终于近在咫尺,这会儿亲眼看到却觉得好不真实。
冷风夹杂着碎雪刮向他的脸。
他突然又怀疑起, 这邺城究竟是家还是牢?
祖父书信里的叮嘱此刻犹在耳畔。
“舍兵权, 弃盔甲, 保忠诚”
这九个字就像是一道枷锁, 锁住了他的脚, 又把他从南疆压回了邺城。
临走时, 二皇子也说, 此番归邺城,须事事留心。
二皇子一开始把他带去南疆,或许就没想过娇生惯养的他能闯出什么名头,这会儿闯出来,也没替他多高兴,反而是担忧?
太|祖建国时有不少老将军是一路跟随,到如今,那些将军里面,只有李家一脉安然无事,这离不开祖父主动舍弃兵权的魄力与明智。
按理说他出身将才之家,就该上战场杀敌,可是现在却因为碰了兵权,成了大忌。
祖父表面是担忧想念他,实际上就是害怕引起帝王猜忌。
他再怎么渴望建功报国,也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陷家族于危险之中。
于是他只能不甘心的乖乖戴上枷锁回到邺城。
在南疆两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也数不清,但最刻骨铭心的,只要让他一想到就不甘心回邺城做闲官的那一战当属沙漠里的第一战。
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万事开头难。
他千辛万苦的翻过雪山,只借了不到一千的客兵,凭着一腔孤勇就带着他们孤军深入沙漠。
想来他当时也是有那么点害怕的,只不过争强好胜心盖过了对未知的恐惧。
沙漠的风好大,李寒池从未见过那般大的风沙,沙子一扬起,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烈日当真是不掺假的烈日,他浑身是黏腻的汗,嘴巴干得要命,脑袋迷迷糊糊的,一双眼睛几乎冒火了。
双腿也直发软,齐奇摔倒好几次,每次都叫唤着要死在这鬼地方了。
他也想叫唤哼哼,可心想身为把总无论如何也得做出个表率作用。
所以他不能丢脸,他得咬着牙走在前面。
但没留神,还是跌了一跤,顺着坡,往下滚,他被灌了一嘴的沙子,顾不得呸出来,就感觉像是陷进泥里头一般,有什么东西往下拽他,力道奇大。
他赶忙睁大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流沙漩涡中。
他以前听祖父讲过,这是沙漠里最致命的东西之一,他慌忙的往外扑腾,可是越挣扎,陷得越快,没一会,沙子就到他的胸口了。
他的胸口瞬间仿佛被巨石压着,喘不上气来。
他快难受死了。
莫大问他们赶了过来,这里面知道的最多的便是莫大问了,只听莫大问扯着嗓子吼:“别动!越动陷得越快!”
他不敢动,停止扑腾,流沙确实陷得慢了。
莫大问他们也不敢靠近,莫大问让齐奇扔过来一根绳子,是雪山上用的那根绳子,这根绳子把他拉了上来,又救了他一回。
“把总,有我老莫在,这些都不是要命的,留心就好。”莫大问递给他水壶,“真正要命的是那些赤狄蛮子,到时候可要看你了。”
他小抿了两口仅剩的水,干裂的嘴唇如同干涸的土地,那两口水就像是猝不及防的春雨。
他想,既然是人,不都一颗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嘛,能有什么可怕的?再可怕也怕不过天日山的悬崖还有沙漠里的流沙。
可等他真正见到听了一路的鬼方族,这些被他们称作赤狄蛮子的人,就再也不这么想了。
借着夜色,他躲在沙丘后面,那些赤狄蛮子围着篝火,也不知是在跳舞还是做什么,嘴里嘟嘟囔囔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他们脸上画着一些诡异的花纹,头发扎成无数根小辫子,男人盘在头顶,女人则是披散下来。
他还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珠子全是蒙蒙的灰色。
他们的篝火旁的木架子上绑着一个被剖膛破肚的男人,瞧服饰,应该是二皇子的兵。
一个白头发老者,将男人的血肉用刀割下,分给这些人当中有权势的人,他们一边吃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
齐奇受不了,在旁边干呕。
他也受不了,但是他没吐,而是看得更仔细,白发老者甚至把男人的手指切下,送给他们当中的小孩玩。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族群?
那一夜,他带着人突袭了这群人,战况很惨,无数条毒蛇悄无声息的从沙漠中钻出,只咬他带的人。
他的刀疯狂的挥砍,可还是扭转不了局势。
大火在燃烧,透过跳跃的火光,惨叫声、金属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倒下的尸体比比皆是,鲜血渗透了黄沙,四处蔓延。
“把总,我们得撤——沙陀人赶来,我们就没命了!”莫大问被赤狄的白发老者逼到角落,他用一把长刀横住了赤狄人的刀。
他见状,踩着几具叠在一起的尸体,借力跳到半空,挥刀割下了那白发老者的脑袋,打了个滚,又斩杀了身后向他们正吐着信子准备进攻的花蛇。
温热的血溅了莫大问一脸,莫大问再次喊道:“把总——”
他犹豫了一秒,可转头看到借来的客兵几乎要全军覆灭时,不得不喊出那个字——“撤!”
第一战他输得太彻底了,九百来人只剩一百来人了,领着余下的人,他们绕过了鬼方的精英军队,专挑小股力量击杀,靠着打伏击战,这才赢了那么几回。
到最后,他逐渐摸透了赤狄的作战方法,以及所谓的巫术。
这些人会养蛇,也有办法控制蛇,不知用的何种方法,给那些沙陀人喂了蛇毒,沙陀人不听他们的话便会毒发身亡。
之后他带着最后剩下的十来个人,烧了他们养蛇的老巢,那一战虽也惊心动魄,但远没有第一战惨。
他以前知道在南疆与赤狄蛮子打仗比在漠北与东胡人打仗更辛苦,可是直到身临其境,他才真正体会到其中不易。
二皇子贵为一国皇子,却能在这破地方和这帮野蛮人纠缠那么多年,实在不易。
只可惜如此不易,悬坐高堂明镜下的皇上看不到、摸不着,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皇上才会想着靠南疆的人命去破权术的局,赢了太后。
他们的对弈,牺牲太大,小人物的生死入不得他们的眼。
“将军?”
李寒池被齐奇叫了一声,才从冗长而痛苦的回忆中走出来。
“我在邺城没家,所以还得去五军营住着,五军营在北郊,我就不和将军还有莫伯走了。”齐奇拉住了马,神色有那么点忧伤。
“我和小齐一块。”莫大问笑了笑,“咱爷俩凑个家。”
李寒池:“你俩凑一块算什么?以后我李寒池的家便是你们的家,你们去李府不方便,我在外自己买了两处宅子,你们先去公主府后面的徐井胡同的宅子住着。”
“徐进胡同,公主府后面两条街,好地段啊!”莫大问叫道,“价格不便宜,也就咱们李将军能买得起。”
齐奇羡慕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有钱?”
莫大问道:“下辈子选个好胎,将军就在这里,你现在就可以请教下咱们将军,如何投个好胎。”
齐奇小心得瞅了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李寒池,张张嘴,犹豫了会还是没敢问。
使坏的老头子几乎要笑倒在马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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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不是最冷的日子,下完以后的那几天才是最冷的时候。
这几天谢资安基本上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他这身子染不得风寒,去年冬天染了风寒,里里外外一个月才好了。
折腾人不说,还耽误事。
但今日他不得不出门了,有个重要的人得他亲自去找。
他披了件青色白毛子领的大氅,几乎与那银装素裹的天地融为一体。
走到庭院外面的门口时,从里面探出头的梅花树枝,风一吹便往下掉了些雪沫子,好巧不巧落在他的脑袋顶。
他略微低下头,伸出手往下拍雪,雪拍到一半,发现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他的身前。
谢资安想着到底是何人如此胆肥,敢在西厂门口看他的笑话,一抬头便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四目相对。
身量高了、肤色黑了、人壮实了、穿得也没以前招摇过市了。
看着糙了不少。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猎户进城呢。
两人光盯着对方,一直不说话也不是那么回事,别回头又给嘴碎的人看了去,再说他们俩有一腿,那可就真的说不清道不明了。
谢资安行礼:“听说二公子封了昭勇将军,今日见了,得道声喜,恭喜恭喜。”
对方没说话。
一开口,口中便进了凉气,嗓子发痒。
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想到李寒池估摸着还恨他,不想与他说话,便笑着说道:“小人知道碍着大将军的眼了,那可真是不巧,这块现在是西厂的地界,我常在这里,那只能麻烦您绕一绕了。”
谢资安隔壁的宅子空了好久,墙头忽然蹿出一颗脑袋,冲着李寒池喊:“将军,您这宅子真不错!宽敞又明亮!”
谢资安有些无奈:“我这宅子是太后赐的,挪不了地,我也没钱买旁的宅子,索性将军有钱,实在是不想看我了,您就变卖了宅子换地方。”
李寒池还是不吱声,半低着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谢资安。
谢资安捉摸不透,两年不见,这人该不会傻了吧?
他作揖:“小人还有事,就不叨扰将军,先告辞了。”
他刚转身,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倏忽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牢牢握住。
温热的手掌还有那么点膈得慌,该是布满许许多多的老茧才会这般。
谢资安扭头困惑地看向李寒池。
李寒池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倒是他墙头上的那颗脑袋,一双眼睛快瞪出来了,许是踩着什么东西扒着墙头,没踩稳,“嘭!”,向后仰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
莫大问扶起齐奇,问道:“你小子好端端扒什么墙头,听你喊将军,是看到将军了?”
“我不是想爬上去看看这处宅子的眼界儿吗?”齐奇急忙摇摇头,“不对不对,你绝对不敢相信我方才看见什么了,我看到咱们将军拽着一个美人的手,死死不放!”
齐奇这嗓子,李寒池和谢资安都能听见了。
谢资安的目光落在了李寒池的手上,笑着说道:“知道您恨我,可光拽着我,也不能将我大卸八块啊。”
李寒池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松了手。
“提督。”阿南走了出来,目光冷厉的扫了眼李寒池,“您没事吧?”
谢资安:“没事,今天这趟路,你陪我走一趟吧,免得有去无回了。”
李寒池听出谢资安画外音,他终于动了脚,朝着自己的宅子走去,但脑袋却还在回想着方才。
这么久未见,谢资安身段样貌出落的愈发出挑了,更像那吃人的狐狸精了。
他说不出见到再次谢资安是何种滋味,但脑袋却是一片空白,就连握住谢资安冰凉的手腕时,也是空白的。
他当时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单纯的不想谢资安走,他想多看他两眼。
在南疆的战场上,他时时会梦见谢资安带血的脸,他真后悔把刀子插在那般薄弱的身子上。
他恨自己年少冲动。
可冲动了就是冲动了。
谢资安说他恨他时,语调像人一样是冷冰冰的,说出口的话也像是盆冷水,把沉醉在梦里的他泼醒了,让他明明白白的想起来他们是什么关系。
李寒池摩挲着手指,指尖上仿佛还罩着那个人的清冷气息,他再舍不得,风一吹,还是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将军。”莫大问猜测道,“方才那人是谢资安?”
“嗯。”李寒池睨了眼缩在莫大问身后的齐奇,“老头,把身后那小子给我吊起来打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为止。”
莫大问哈哈大笑应道:“好嘞。”
齐奇吓得急忙蹿到树上,告饶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李寒池压根没搭理他,径直进了堂屋,莫大问撸起袖子站在下面:“臭小子,快下来,你是不是欺负老头子不会爬树?!”
齐奇摇头,就是不下去。
他爬得高,眺望到了谢资安离去的背影。
水洗过的蓝天、路边的积雪、秃头的树木、街上来来往往的各式各样的人,仿佛都是给他一人陪衬的。
“难怪啊。”齐奇自言自语道,“难怪能把我们将军迷的神魂颠倒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今天的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