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贵闷酒下肚, 冷不防从舌头直通通酸到了胃肠,气得一边猛拍胸口咳嗽,一边龇牙咧嘴地骂刘小娥, “你发哪门子疯啊?酸死我了!”
刘小娥双手抱臂倚着门框,脸色难看得像泼了黑油漆:“哟~你尝出味儿了呀?我还以为你是块木头疙瘩呢!”
“别人开板厂,买轿车,家里肥得流油。你倒好,喝酒喝酒,一天天地就知道喝酒,也不看看咱家这日子都过成啥样了!”
得, 又开始了……唐贵眼瞅阵势不妙,立刻放弃追究刘小娥狸猫换太子的茬,抱着水瓢不停地咕噜咕噜漱口。
“装死是吧?小贵子你长本事了啊!”见他这样, 刘小娥怒火更盛, 一口气从唐贵刚结婚那年喝醉酒摔进河沟, 骂到他前天赶集时数错钱, 没打半点儿磕绊。
大老爷们喝盅酒算啥毛病?当初看上你才是真瞎了眼……马秀兰在客厅望着儿子挨儿媳妇训,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奈何岁数越来越大, 早磨没了往日的威风,只敢躲在屋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 嗨呀嗨呀地大声叹气。
刘小娥全当没听见,骂完唐贵又把枪口对准唐耀阳,“爹妈舍不得让你下板厂,托门扒窗户地送钱送礼, 把你拱市里面念书,你念了个啥?花一样的钱, 别人能考上名牌大学,你连高中都考不上!”
“早知道你这么没出息,跟你爹活脱脱一个模子,我就不该供养你!真他妈狗肉上不了席,老根脚就不行!”
唐耀阳确实不爱用功学习差,还偷偷翻墙去过几次网吧,但他毕竟年纪小,还没修炼出亲爹的脸皮,没多会儿就被骂哭了:“你嫌我没出息,你去给有出息的当妈吧!”
说完用力摔门进屋,震得窗户玻璃哗哗响。
“反天了你!”刘小娥腾地起身要追,唐贵急忙把人拉住,“你跟孩子置气干啥,叫他自己关屋里反省吧。”
夫妻多年,他十分清楚刘小娥的脾性,边说边将倒霉催的酒盅扔到墙角,“你不待见我喝酒以后我就不喝了,发那么大火多伤身呀,消消气。”
连哄带骗地赔了一箩筐好话,刘小娥总算阴转晴:“我着急也是为了咱家过日子,偏偏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唉。”
唐贵压低声音道:“甭发愁,我打听过了,咱村拆迁这事儿板上钉钉,拖不了几个月。到时候成拆迁户,咱们手里就有本钱了,想干啥不行呀。”
他不提还好,一提刘小娥脸色立马沉了:“你还有脸说?大哥家那块宅基地……”
“嗨呀,那会儿谁能想到拆迁?就当破财消灾了。”唐贵其实后悔得要命,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补,“大哥家三个人六亩地,咱家六个人十二亩地,按一亩八万算吧,能多分四十八万,比那块窝囊地儿强多了。”
刘小娥当然清楚,不过是看甩出去的烫手山芋变肥肉了不甘心,又数落唐贵几句才转开话茬,让他去找陈爱国要账。
早年陈爱国租了他们家五亩地开板厂,后来又添两亩,约定每年年中给钱,现在农历都六月了。
“我千辛万苦才给旭阳娶着媳妇,你可别在钱上拉后腿,该要多少就得要多少,人家开板厂的谁不比你有钱呀。”
唐贵:“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就瞧好吧。”
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出门去了。
他这边刚走,马秀兰就要拿镰刀下地:“你婶子家种了老多韭菜,喊我过去割两垄。”
“大热天的去地里干啥,晒中暑了还得花钱吃药。”刘小娥翻个白眼,抓起零钱包塞马秀兰怀里,“妈,你忘了今天有集啦?咱们抓紧时间出发,到那边给你占个树荫,不热。” 马秀兰:“……”
天杀的刘小娥!上月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台电烤肠机,死活逼着她摆摊卖烤肠。
嘴上还说的挺好听,“妈你坐着就行,电费我出,你舒舒服服就把钱挣了”,啊呸!真舒服她咋不自己去呀?
马秀兰满肚子憋屈,脸拉得比姓还长,可惜没有儿孙援手,不得不爬上三蹦子,老老实实听刘小娥安排。
婆媳俩很快便到了平村镇,刘小娥找熟人插好电线,往电滚轴上面铺满烤肠,交代一句“妈你好好歇着,天黑我来接你”就走了。
等她走远,马秀兰恨恨唾了两口,搬起马扎挪到墙根处乘凉。
烤肠一块钱一根,每次卖多少都有数儿,她啥也捞不着,自然不给刘小娥费那力气。
这么一想,马秀兰坐得更稳当了,准备熬个大半天应付了事。
正眯着眼睛打盹,忽然听见有人喊妈,睁眼一看居然是唐霞!
“哎呀,小霞你咋过来了?”马秀兰高兴地拉住闺女,着急忙慌给她拿烤肠。
唐霞笑道:“妈,我不吃,我就是专门过来看看你。”
说着把冰棍递过去,“瞧你头上的汗,快吃个绿豆冰糕凉快一下。”
马秀兰十分感动:“还是小霞知道心疼妈。你咋不带瑶瑶和木轩出来?建军最近咋样?没跟你吵吵吧?”
她一叠声问个不停,唐霞边吃冰棍边说,时不时地安慰马秀兰两句,末了道:“妈,你再坚持忍忍吧,咱村快拆迁了,房子和地都值钱。等二嫂拿到拆迁款,就看不上卖烤肠的仨瓜俩枣了,你也能歇口气。”
马秀兰撇撇嘴:“你二嫂数周扒皮的,一分钱也得穿肋条子,且等着吧。”
唐霞:“不会的,听说咱村比三里铺强,一亩地八万多块,二哥二嫂真是赶上好时代了。”
“好啥呀,全家就一座院子。”马秀兰低声和闺女咬耳朵,“那年旭阳差点就成了,都怪小娥眼皮子浅,嫌人家姑娘脸麻子多,要听我的话早买宅基地了……”
唐霞心里不耐烦,面上却强忍着没显露,硬生生坐了大半个钟头,临走还给马秀兰买了瓶水。
“妈,你干活吧,卖少了二嫂又该不高兴了,我改天给你买件新衣裳穿。”
唐霞依依不舍地告了别,拐过弯立刻黑脸:先前她故意提了好几次拆迁卖地,她妈都没接话,摆明了是不想给她地钱呀!
就算她是个闺女不能顶门立户,亲爹妈的房子地都应该给二哥,可那两亩地是她自己的呀!
一亩八万,两亩地就值十六万,她打一辈子零工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咋能不声不响地送给唐贵呢?
唐霞越想越难受,一颗心仿佛毛杏子掉进了醋缸里,又酸又涩,情不自禁地有些后悔前几年做事太绝,和唐墨家断了来往——
假如现在还正常走动,凭她大哥的实诚性子,肯定会为她撑腰说话。大嫂虽然倔脾气犯轴,但做事也有板有眼的不占旁人便宜。
如今这情况,还得和建军再商量商量……康霞拧紧眉头,加快速度朝西康村走去。
* * *
唐霞积极行动的时候,石桥村许多有儿有女的人家也同样在为地钱发愁。
“要按道理说吧,谁的钱就该给谁,养儿防老,老了闺女也不少出力伺候。”
“可拉倒吧,没成家娶媳妇还行,有兄弟嫂子的哪个肯答应?”
“咱村东头那谁家,儿媳妇已经回娘家住俩月了,在婆家成天干仗!”
“听说三里铺都是一人一半,就这还有厉害闺女打官司要钱呢,多伤和气啊。”
“还是俺家妮子省心,早早找我说好了,兄弟们愿意让她拿一半她就拿,不愿意千万别提这事儿,就怕我夹在中间做难!”
唐墨偶然听了两耳朵,心里颇不以为然,晚上关起门和姜冬月说小话:“还没征地就闹腾,以后见着钱了指不定什么红眼模样,啧啧。”
姜冬月白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晚十年拆迁,笑笑和笑安都成家立业了,你恐怕照样发愁。”
“嘿,忒小看人了你,咱是那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吗?”唐墨边说边把脏袜子扔进泡脚盆,抓了点洗衣粉猛搓,“笑安生得晚没赶上分地,算他运气不好,不能拿笑笑的钱贴补他,谁的东西就给谁,公平公正。”
他从小到大受够爹妈的偏心了,但唐老四毕竟不是亲爹,没啥好抱怨的。如今他自己当家作主,万万不能让儿女再受同样的委屈。
姜冬月心头一动:“那以后拆迁完了,分房子分钱啥的,咱们也公平着来?”
唐墨换了盆水涮袜子,随口道:“那当然了,到时候我就来个包公审案,铁面无私,一分钱都得给它掰成四瓣。”
姜冬月“噗嗤”笑了:“不行不行,还是掰成五六瓣吧,咱俩多要点儿,以后老了也能靠自己过。”
“对,是该多要点儿。”唐墨刹有介事地点点头,“笑笑考上大学了,笑安学习也不差,将来都比村里种地有出息,到时候咱俩就跟着孩子享清福……”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养老生活,转天醒来干劲十足,一个去板厂检查木方木条,一个带着唐笑笑和唐笑安去旧院收拾东西。
因为吸取了三里铺的经验,这会儿东牛庄好多人家都在盖房,力求增加建筑面积,石桥村盖得少些,但是也有七八家了。
赶早不赶晚,姜冬月和唐墨一商量,干脆也找了施工队,交了定金约好过几天来旧院测量。
养老固然轻松,眼下还是要趁年轻想办法挣钱,给孩子多攒些家当总是没错的。
“吱呀~”
推开两扇熟悉的黑漆木门,鸟叫声和蚊虫嗡鸣声扑面而来,姜冬月熟练地掏出花露水给自己和俩孩子喷了喷,然后才开始行动。
没办法,不住人的院子再怎么打扫收拾,都没有那股人气,加上又养鹦鹉又种菜,蚊虫生得比其他地方更凶,必须多注意。
“妈,咱家房子盖成什么样呀?”唐笑安挎着提篮,伸长胳膊够高处的黄瓜,“盖好了还能种菜吗?”
姜冬月:“不种了,院子全盖住,再在上面接个楼房。”
唐笑笑瞅了眼北屋的旧房檐,担忧道:“不翻新直接盖?咱家这个地基行不行啊?”
姜冬月笑道:“当然行,老房子的地基下面镇了石头,比新房的地基还宽呢。”
最重要的是,“这个二楼咱们不住,砖墙比下面的薄。万一不结实,房工多砌两堵墙就行,没事儿。”
唐笑笑:“……”
母子仨有说有笑地干活儿,很快把黄瓜、西红柿和长豆角全部摘完,又拔掉竹竿拉秧,将院子中间清理干净。
靠东的两垄韭菜则连根挖出,和芫荽一块儿装进布袋。这两样东西都好活,挪到新院子浇点水,还能继续长。
三蹦子很快装满了,姜冬月让俩孩子先开回去一趟,自个儿留下来拾掇南墙根的杂物,一边清理没用的杂草碎枝,一边将旧瓶子、破布袋、废铁丝等分开捆扎,统统扔到三轮车上。
这是唐墨结婚前买的大件,农忙时运粮,农闲时拉人,风风雨雨地过了许多年。可惜淘汰后没啥好待遇,车座已经朽烂了,露出底下生锈的粗弹簧,车链条也断了,待会儿卖废品只能推着去。
“老伙计,今天你就正式退休了昂。”姜冬月感慨地拍了拍车把,扭头把靠在迎碑前的排车拖过来,抡起铁锹朝缝隙处猛劈。
本以为会难整,结果排车多年不用,内里蠹朽了,姜冬月没怎么费力气就把它劈碎成了块儿。
匆匆赶来的唐笑笑和唐笑安:“哇~咱妈真厉害!”
姜冬月:“……”
掰手指算算,旧院足有十年没住人了,然而零七碎八的东西并不少,姜冬月率领着自己的两个小兵忙活了大半晌,傍晚又跟着唐墨转移鹦鹉,直到天色擦黑才将旧院彻底收拾完。
四天后,工头带人量地画线,拿机器滴滴滴地四处测墙,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汇了张简易图就正式动工。
盖房子在乡下是大事,早些年忌讳颇多,比如“盖三不盖四”、“背水路不通”等等。无论谁家盖房,都会选春秋那几个月,因为冬季天寒地冻,挖不开地基且容易摔伤,夏季雨水多,砖头会潮湿不坚固。
但现在技术发达了,各种施工器械远比早年先进,而且盖二层的时候不用挖地基,所以施工队根本不在乎时间,揽到活儿就敢干。
唐墨找的这个工头是外乡人,在邻村租了空院子吃住,每天早出工晚歇工,活儿撵得很紧,八月上旬就盖起房子,还把楼上楼下全铺满了瓷砖。
浅色白瓷砖平平整整,光滑鲜亮,衬得屋子比往日亮堂许多,唐墨来回走了两遭,忍不住咂嘴:“自家住的新院子都没铺这么多瓷砖,旧院倒花钱铺上了,唉。”
工头哈哈大笑:“掌柜的甭心疼,俺跑了仨拆迁村嘞,瓷砖铺上就管赔,能赚回来!”
“但愿吧,借兄弟吉言了。”唐墨跟人寒暄几句,结清最后一笔尾款,就锁了门直奔平村镇。
盼了那么多天,笑笑的录取通知书总算寄到了,割点儿肉全家庆一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