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沿着田垄一边走一边检查有没有缺苗,缺的多就用锄头划沟撒麦籽儿,缺的少就从旁边茂盛处挖几棵栽过来,间或将沙沙蔓、蒿子等野草拔掉。
这活儿听着简单,实际很费功夫, 料理完四亩地,太阳已经从正南移到了偏西,像鸡蛋黄似的遥遥挂在天边。
姜冬月抻了抻有些酸疼的腰腿, 扛起锄头回家, 进门喝碗水稍歇一会儿, 又赶紧骑电车去旧院。
没办法, 最近板厂拉锯的工人要给小儿子娶媳妇,一口气请了二十天假。唐墨舍不得找人替工, 干脆自己接过来, 喂鸟的活儿便落到了姜冬月头上。
虎皮鹦鹉长得快,四个月就能配种生蛋, 每窝差不多有五六枚,加上唐墨喂得精细,鸟笼子的数量越来越多,两年时间从北屋东头扩到西头, 又从单层变成双层、四层,队伍相当庞大, 站在巷子就能听见里面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三瓢谷子、半瓢小米……”姜冬月一边念叨一边按唐墨的嘱咐舀饲料,装满大半个铁皮桶后,又撕了几张白菜叶,配两根胡萝卜一块儿剁碎。
将所有东西准备齐全,姜冬月摸出口罩戴上,然后用唐墨自制的木勺和木提漏,一个笼挨着一个笼地喂食喂水,有幼鸟的笼子额外添颗鸡蛋黄。
喂着喂着,发现有两对大鸟只顾自己埋头猛啄,秃毛鸟崽则虚弱地趴在草窝里啾啾,奄奄一息的小模样煞是可怜。
“……”
姜冬月顿了顿,绕过那俩笼子继续喂,全部弄好以后,才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一副厚手套,半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秃毛崽掏出来,放进裹了棉布的箩筐里,然后飞快扣上盖子。
甭管什么鸟,刚出生没有毛时都丑得厉害,真是越看越吓人,呕!
忙活半天回到家,夕阳最后的余晖都暗淡了,唐笑安也上完了第四节 自习课,正拎着桶在院子里压水。
姜冬月赶紧把烫手山芋甩出去:“我来压水吧,笑安你快给它们喂点儿东西。”
“哇~两只!”唐笑安大为惊喜,接过箩筐一溜烟地向厨房跑去。
太好了,他终于又喂到刚出生的小鹦鹉了!
那小小软软的一团缩在手掌心,眼皮薄薄的,眼珠亮晶晶的,张大嘴巴喂什么吃什么,简直说不出的可爱。
奈何大部分鹦鹉都会自孵自喂,唐笑安只能眼巴巴干等着,今天好容易逮住机会,他又是找针管喂糊糊,又是拿旧棉花铺窝,浑身上下洋溢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嘴里还念念有词,“小七,小八,你们两个加油吃啊,等星期天到了,我给你们做个新笼子,比小六的更宽敞。”
“小六”是唐笑安去年秋天喂的一只灰绿色鹦鹉,放回旧院没多久,便挤出笼子和大鸟搏斗,很快流血重伤。
唐墨悄悄抢救无果,怕儿子知道了伤心,故意挑毛色差不多的卖掉一批,被姜冬月狠狠嘲笑了几天。
话说回来,每次卖鸟都能挣个千儿八百,细盘算这活儿其实挺不赖的……姜冬月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压满水瓮后,拉开炉门坐锅,趁煮粥的空当削土豆炒菜,又拌了一盆藕片。
唐墨卡着点儿进门,正赶上热乎饭,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老张辞工了,明天得赶紧招个拉锯的。”
姜冬月疑惑道:“他儿子刚结婚,最该挣钱的时候,咋突然不干了?”
“害,别提啦,”唐墨蘸着菜汤,三两口咽下暄软的馒头,“婚事黄了,老张胳膊也伤了,起码搁家里歇半年。”
“他不是三里铺的嘛,这几天乱哄哄地搞什么土地确权。老张跟他媳妇一商量,就想拿彩礼钱装修房子,以后村里拆迁了多挣点儿。”
姜冬月“嗖”地瞪圆了眼睛:“啊?!”
三里铺?拆迁?
这几个字她都认识,摆一块儿却怎么也听不明白,三里铺咋好端端的突然要拆迁了?
见她这副表情,唐墨越发来了精神:“老张真糊涂啊,人家城里拆迁为了盖楼,咱们乡下有啥好拆的?娶媳妇不愿花钱,后年粮食抵今年租子,亏他张得开嘴。”
板厂人多眼杂,唐墨不好说什么,结清账还额外多给了五十块钱,算是他当老板的心意。
这会儿关起门自家念叨,忍不住一顿埋怨,“贪小便宜吃大亏,这下可好了,儿媳妇吹了,儿子天天在家闹腾,他自己修茅房还把胳膊摔骨折,起码两三年不用发愁彩礼钱了。”
姜冬月:“……”
她隔三差五去板厂,和老张也算熟识,万万没想到婚事能变成这样,不过,“三里铺真的要拆迁吗?什么时候拆?”
那村子特别小,人少地少,约莫只有石桥村的一半,可它紧挨东牛庄,东牛庄又紧挨石桥村,彼此相距都不远。
如果真的拆迁,这三个村应该会像从前一样打成捆,你动我也动。
可是……姜冬月抿了口汤,越想越觉着心里迷糊——
她不爱回忆从前,那些隔了年岁的陈芝麻烂谷子渐渐也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拆迁是大事,她清楚记得当时笑笑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穿着高跟鞋又时髦又漂亮。
眼下闺女正辛辛苦苦念高三,连大学校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嘿,你看看你,咋跟老张一样心急?” 唐墨说着,呼噜干净碗底,起身又盛一碗,“这种事没个准信儿,别听风就是雨的。”
对啊,拆迁玄乎得很,土地确权好像就确了好几轮,真动迁指不定猴年马月了……想通关节,姜冬月重把心放回肚子里,缓了缓神儿说道:“现在开春了不好招人,明天先挂个牌子看看吧。”
唐墨:“没事,我在板厂门口挂一个,公路边挂一个,桥头挂一个,怎么也能找着。”
夫妻俩合计着招工的事,夜里又盘了盘帐,不知不觉便将三里铺抛到脑后,转天照常忙碌过活。
然而日历刚翻过两页,姜冬月在地头撒下的麦籽儿尚未拱出苗,东牛庄居然也开始土地确权了!
隔着一条马路,有人拉皮尺测量,有人拿计算器记数,还有穿马甲的年轻人来回搬三脚架,忙叨叨地乱乎。
田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加上快庙会了闲人多,石桥村这边很快有好事的跑过去凑热闹,看了半晌又去大队找村干部,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咱村不着急,啥时候下文件了再行动。” “早着呢,我刚刚打电话问乡里情况了,上面还没通知。”
“确权不碍分地的事儿,就是统计各家各户有多少地,该咋种还是咋种。”
“没听说拆迁的消息,改天我再问问,咱们不能比东牛庄落后。”
赵成功恰巧值班,被乡亲们围在中间吵得脑瓜子疼,他沉住气挨个回答,等把众人交代走,立刻抄起电车钥匙直奔平村镇。
奶奶个腿儿的,难怪陈爱党这两天不是头疼脚疼,就是血压高血压低,排班全让刘晓康替,敢情背着人偷偷捣鬼去了。
土地确权多大的事情啊,他愣瞒着半点风声不往外露,真他妈可恶到家了!
赵成功边走边腹诽,到桥头被风一吹冷静下来才意识到不对——
陈爱党已经占了先手,估计早把人安插好了,他现在跟过去有啥用?
与其抢别人那口剩饭,不如下功夫动员乡亲,等三月初选举直接扛掉姓陈的!
赵成功是个利索人,拿定主意便立刻行动起来,先找本家兄弟,再找关系好的伙计,最后找普通乡亲,当天就把全村犁了个遍。
傍晚才从市里领材料回来的陈爱党:“……?”
好家伙,赵成功这是釜底抽薪啊,他必须抓紧了!
……
村支书和村主任同时下场,小道消息迅速传开,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土地确权和拆迁,空气仿佛都升温了两度。
有那脑子活泛的,甚至结伴到大队报名,要参加新一届村干部选举。
姜冬月:
她出门转了转,越打听越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回家裁剪被罩,顺便把冬天剩的萝卜丁泡温水里,预备晚上掺了熟黄豆一块儿拌凉菜。
老话说得好,“万语千言,不当吃穿”,管它真的假的黑的白的,手里有活儿心里就踏实。
正哐哐哐干得起劲儿,钱会粉过来串门,寒暄几句后突然像特务接头似的低声说小话:“冬月,别人我不管,你和老黑一定要投小龙昂,满仓给他报名了,你们做长辈的得支援孩子。”
“哎呀这还用专门说?你放十万个心吧。”姜冬月连忙应下来,又问钱会粉跑了几家,“今年选官的特别多,你千万积极点儿,小龙要是能拱上去,咱们在大队也有自己人了。”
钱会粉压低声音道:“是这个理儿,别的不敢吹,小龙肯定比东头的陈立强、来顺、王斌几个实诚,有啥事喊他一声就行。”
夸了夸儿子,钱会粉再三叮嘱姜冬月记得投票,匆匆骑自行车朝陈大娘家去了。
陈大娘手中只有一票,但她在村里威信高人缘广,甭管拉拢拉不拢,都得碰碰运气,再不济还能烧柱香拜拜。
哎,这年头当爹妈真不容易……姜冬月暗自感慨,继续守着缝纫机忙活,结果没几分钟就听院子里有动静,掀门帘出去一瞧,是刘国辉。
刘国辉这些年板厂干得好,身条和钱包一并膨胀起来,从骑摩托的清瘦小伙变成了开汽车的富态老板,整个人特别敦实,一开口笑呵呵的:“婶婶,老黑叔在家吗?晚上请他下饭馆喝酒。”
姜冬月:“喝啥呀,快进屋歇会儿,你叔在板厂拉锯,差不多快回来了。”
“不用不用,婶子你在家就行,”和钱会粉相比,自己跑关系的刘国辉十分坦然,“我没啥正经事儿,就想厚脸皮拉个票,成不成的先混个脸熟。”
“你也报名了?”姜冬月惊讶片刻,当即爽快地打包票,“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咱家满院子鹦鹉,今年必须投你的票!”
话音未落,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突兀响起,“噢~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
刘国辉忙往外掏手机,顺势将脚边的黑塑料袋拎到台阶上:“婶婶,我从亲戚的果园拉了点儿苹果,脆甜,你和老黑叔尝尝。”
他语速飞快,不等姜冬月推辞,扭头就往外走,“说好了啊,改天咱们再坐坐!”
姜冬月:“&^#$%@*S#”
该说不说,这世界变化是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