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 这甚至不能叫“赖”,而是“公平合理”。他只是百商银行的一个底层办事员,原本说好的经理也没升上去, 他也是受害者,凭什么让他给银行挡账?
那些骂他吞了好处逼他还钱的人,拿出证据来呀!
这股歪理加上鱼死网破的气势,着实唬住了不少人,连堵门的老年团坚持两天后都渐渐散了。
因为他们存的钱少,都是三百、五百的样子,当初还收过百商银行的米面油, 被马秀兰连哭带求,自然没有最开始那么坚持。
当然,唐贵私底下赔了陈老太太的三千和陈爱民的两万, 又舍出若干好处, 导致老年团失去领头羊, 也是极关键的原因, 只是双方默契地没有对外说破罢了。
“妈,咱家还是你主意最正。”唐霞边说边给李木轩喂奶, 身上穿着马秀兰前阵子新买的衣服, 松松垮垮的。
“可惜我结婚太早,要是建军他妈像你这样能扛事, 咬紧牙关不放松,说啥也不能把建军害得恁惨。”
马秀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发,哼道:“你婆婆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能指望她干啥?不知道值钱东西还能剩多少,可别把我外孙的长命锁弄丢了。”
那是李建军他大伯送的, 足金足赤五两黄金,能当传家宝呢。
唐霞:“呃,我用卫生纸裹着藏床头柜啦。”
回想自己离家那天的情形,唐霞心知肚明什么金银宝贝也藏不住,但她现在落了难,生怕唐贵和刘小娥撵她回去,平常听两句白吃白喝的难听话也不敢还嘴,更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含糊敷衍过去,就把李木轩交给马秀兰看着,自己起身去厨房做饭。
同一时间,刘小娥和唐贵也在屋里商量唐霞的事儿。
“咱们在村里储户少,外村的多,要是小霞一直这样住着,别人一准儿觉得我们跟李庆华关系近呀。”
唐贵:“那你有啥好办法?我昨儿去镇上买烟,跟掌柜的打听西康村,他连卷带骂恨不得把李庆发弄死。现在让小霞带俩孩子回去,那不是耗子掉进猫窝里嘛。”
“你还有心情买烟?”刘小娥气得狠掐唐贵大腿,“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俩呀,你怎么还有胆儿去买烟?真是心眼子比磨盘还大!”
唐贵撇撇嘴:“这两天没人找,就你事儿多。”
“没人找……”刘小娥恨恨嘀咕几句,忽然压低声音,“小贵子,你把汽车开我娘家去吧,就说挡窟窿把车卖了,省得村里总有人眼红。”
假卖车?唐贵仔细一琢磨,双眼慢慢亮了:“行呀,咱就这么办,顺便大彩电也拉过去,等风头过了我再一块儿弄回来。”
两口子商量妥当,下午就把汽车开到了古家屯,用塑料布严严实实罩起来,车钥匙还揣自己兜里。
当天晚上,俩人又去找赵成功和其他村干部借钱。虽然空听了一肚子客套话,啥都没借出来,但“卖车抵债”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俩人走街上收到的白眼都少了。
唐贵甚至故意厚起脸皮去找唐墨:“哥,我知道嫂子管得严,你少借点就成,千儿八百我也知你的情。”
“……”
唐墨顿了顿,黑着脸把唐贵推出去,“少来我跟前装蒜,什么时候肥肉掉膘了再说吧。”
他舍不得在家歇着,买了二十只小兔以后又忍痛买木头和玻璃,在新房子那边铺开家当打窗户,现如今手头就剩了一千三百块,准备留着过麦天。
唐贵哪儿来的脸找他借钱还嫌少?呸呸!
唐墨越想越气,回屋剁剂子时震得案板砰砰响。
姜冬月一边擀皮一边笑:“我就说叫你别出去,你还不信,小贵子找你根本没好事,有好事他也想不起来你。”
唐墨:“……”
他有心反驳,想起深夜拍门没人搭理,好容易进来又没晚饭,生啃了几斤黄瓜西红柿的教训,硬把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切完剂子从搪瓷盆里揪了块面团揉搓。
揉了一会儿,唐墨到底没忍住,低声道:“小贵子奸懒馋滑样样都占,怎么有本事把账赖掉?真邪门啊。”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我感觉赖不过去。咱村都是自己乡亲,找他要钱也拉不下脸,那外村泼粪的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指不定啥时候还得来讨债。”
唐墨:“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坏都是小贵子活该。”
“哎哟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姜冬月往院子里瞅了瞅,“你真不打算出钱出力捞小贵子一把?”
“胡说啥呢?”唐墨伸手在姜冬月脑门抹了两道白面粉,“该帮帮,不该帮不帮,小贵子这事儿咱们沾惹不起。”
“我以前在市里当学徒,那会儿□□刚过去没两年,世道没有现在太平,见过好几个追赌债的,成天舞刀弄枪,三条腿都能打断,厉害得很。”
“像小贵子这样拉人头抽钱的,他能把账赖掉算他本事,我不眼红。要是赖不掉,他就自己还,我绝对一分钱不出。”
更何况唐贵连句实话都没有,居然敢说只赚一万多块,他实在对这个兄弟没啥绝望了。
姜冬月万万想不到能从唐墨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惊得连连擀破了好几张皮儿:“老黑,你……你什么时候想开了?实话跟你说,这几天夜里做梦,我都怕你把咱家房子卖了给唐贵垫钱。”
“嘿,姜冬月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唐墨瞪大眼睛,“我有那么糊涂吗?咱们庄稼人往银行存的都是血汗钱,拼了命也得要回来。假如咱俩给小贵子添钱,别人铁定把两家算成一伙,到时候自己日子咋过啊?” 姜冬月:“…………”
她太了解唐墨了,这人天生不会撒谎,吐口唾沫就是钉,偶尔吹牛皮事后也认账。能说出这番话,证明真的没打算给唐贵出钱。
天呐,百年枣树疙瘩还有开窍的时候,不知道受了哪路神仙点化……
姜冬月脸色恍惚,见她这样,唐墨心里不知怎的颇有些不是滋味:“你看看你,咱家闺女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有新房要拾掇,我能不知道轻重?放心吧,顶梁柱心里有数儿。”
说着把饺子馅端出来,“赶紧包吧,待会儿笑安醒了准得闹腾。”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姜冬月心头却一阵阵泛着酸苦,眼眶也不自觉红了。
是啊,她不应该那么担心,这些年唐墨亲眼见着了闺女上学、儿子出生,还盖了新房,已经不是从前的楞头青了。
如果他从前能幸运一点点……
呸呸呸,千金难买后悔药,做梦投井一场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啥?姜冬月咬了咬腮帮子,将纷繁杂念从脑子里甩开,捏了张皮儿专心包起饺子来。
……
唐贵和刘小娥靠“卖惨大法”在石桥村挽回了一点名声,关起门暗自得意,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三天后这妙招就失效了。
“警察同志,我们真不知道百商银行是骗子,要是知道头一个举报他!”
“我们真是冤枉的呀,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谁能干这种缺德事?”
派出所里,办事老道的民警听着两人哭诉,连眉毛都没抬半根。
“之前所里忙着打击首恶,请你们村支书先找你们谈话,经过这段时间的反省,相信你们对自己的行为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现在情况是这样子,你二人参与非法集资证据确凿,能否上缴非法所得,取得受害人谅解,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关键……”
唐贵和刘小娥自然不愿意,所谓“争取宽大处理”,不就是叫他们赔钱,把吃到嘴里的再吐出来吗?鬼才舍得!
但派出所的证据十分充足,各种账本、票据、口供应有尽有,加上外村的储户在西康村闹完,腾出人手冲到石桥村,今天泼粪明天红油漆写大字报,血淋淋的从他们自家院墙一路划拉到大街上,邻居也跟着遭殃。
更有甚者开着车在桥头堵路,扩音喇叭不停辱骂,从早到晚没个消停时候,派出所来了也要争执半天才肯挪窝。
乡下人成天种地打工,何曾见过这种催债场面?一时间人人自危,远远看见唐贵全家就躲开,生怕挨得近了遭殃。
唐墨尤其不放心,每天骑着二八大杠接送唐笑笑,碰到替工的机会也不去,就在家守着干活。
姜冬月笑他杞人忧天,唐墨反倒沉了脸,严肃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敢咬人,人急了比狗还疯,这几天必须小心。”
他千辛万苦地成家过日子,可不能被唐贵连累。
姜冬月眨眨眼:“你说的对,这几天咱们干啥都不落单,熬一阵子就好了。”
全村都过不安稳的时候,提早下手清了账的陈老太太稳坐钓鱼台,并指挥几个儿子依次去乡里告状,将赵成功从头扁到脚,“他根本没那个能力,也不为村民服务,以前陈爱党干支书时村里很安全,四零八家都和睦。”
赵成功事后听见风声也没辙,唯有一边组织青壮劳力巡街,一边给唐贵做思想工作,并联合派出所那边连哄带吓,逼唐贵往外吐赃。
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追债和拘留,顶着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唐贵两口子熬得脸色青黑脚步虚浮,头发成绺成绺地掉,终于服了软,赶在期限之前掏钱赔付。
他们当然想着留点老底,但民警像梳头篦子似的监督,这一赔,就把先前赚的十九万全撒出去了,汽车和彩电也没保住。
到了这种时候,众人才知道过年时百商银行又送礼品又搞慰问,敲锣打鼓地吆喝,是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怕被储户挤兑露马脚,所以先下手为强,打肿脸充个胖子唬人。
同时靠电视台那波宣传吸引新储户,再把骗来的钱划出一部分,专门搞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对于唐贵这种办事员,百商银行内部也分了等级,拉来百万及以上存款的称为“甲等”,当天奖励百分之十五。拉存款五十万到一百万之间的称为“乙等”,奖励百分之十和五千现金。
二十万到五十万之间则是“丙等”,奖励百分之六和三千元现金。
就连最末的“丁等”,也奖励百分之五以及五百到两千不等的现金。
如此重赏之下,百商银行迅速像滚雪球一样发展壮大。等规模庞大到一定程度,其人脉和影响力也倍数增长,看起来根深叶茂,风光无限。
“天哪,这骗子太厉害了,我活八辈子也生不出这么大胆儿!”
“听说是李庆发从南方学过来的,南方佬就是精,艺高人胆大,啧啧。”
“小贵子还挺幸运,要是多搂点钱爬上甲等,现在赔了本还得蹲监狱……”
“沾人家姜冬月的光了,要不是小卖部那一架,咱村里得叫人坑走多少钱啊!”
“听说大骗子卷了钱逃到外国了,不知道能不能追回来,忒可恨了!”
“难说哇,那钱上面又没标记号……”
乡亲们唏嘘不已,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拿着存折去信用社,甭管到期没到期,坚持把钱取回自己家藏着。
信用社柜员劝说无果,请示领导后索性下乡办宣讲会,平村镇每个村子两场,名字就叫“合法保护财产,警惕非法集资”,并把百商银行当做典型案例来讲解,还在村里刷了大量标语。
唐贵和刘小娥偷鸡不成蚀把米,深感丢人,一个带着孩子去古家屯姥姥家住,一个躲在屋里不出门,短短几天瘦了快十斤。
“嗨呀,我的命咋这么苦?”马秀兰跪在天地台前求拜,满脸皱纹深得像枯树皮。
唐霞顶着一双核桃眼,跪在旁边掉泪:“呜呜呜,我家日子咋过呀……”
二哥虽破了财,人还好好的,李庆发上吊了也一了百了,可是她家建军却被坏人连累,至少要坐两年牢,留下她一个人托儿带女。想她嫁过去才享了几天福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霞越想越悲,眼泪哗哗地流,可惜除了亲妈无人心疼,大闺女李木子夜里还发烧了,躺在床上哭着要爸爸。
“你爸爸死了!”唐霞怒吼一声,吓得李木子蜷缩起来低声抽噎,李木轩也不安地蹬了蹬腿。
唐霞见状,忍不住搂着一双儿女痛哭起来:“我们争点儿气,等爸爸回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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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商银行一案彻底尘埃落定时,已经过了芒种,气温急剧升高,金黄色小麦在风中簌簌轻响。
迎着炎炎烈日,高大的收割机再次沿乡间土路驶向四面八方,石桥村人也扛着铁锹、镰刀下地,开启了忙碌的抢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