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贵和刘小娥则沉着两张锅底脸清理自家大铁门,又是泼水又是撒土,好半晌才将那堆黑黄污秽弄干净,熏人的臭味却经久不散。
“这是泼了多少粪呀?捂着鼻子都挡不住味儿,哕~”
“听说咱村儿这两天经常有汽车经过,瞧着特别眼生, 会不会是专门蹲点的啊?”
“不好说,兴许是唐贵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呢。”
“半夜两三点钟我起来上茅房,听着外面有点动静, 估摸就是那会儿泼的!”
“你咋不出来瞧瞧?说不定当场就把坏人逮住了。”
“当时肚子疼得都提不住裆, 哪顾得上乱窜?哎哟不行了我还得再去一趟……”
围过来看热闹的乡亲议论纷纷, 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拼凑蛛丝马迹, 但没人附和马秀兰,多是宽慰她别生气, 还有的劝她先回家洗脸拾掇。
因为村里人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七扭八拐都能沾点亲戚,所以发生什么争执矛盾很难闹大, 像去年马秀兰和姜冬月在小卖铺吵架,已经算阵仗不小了。
至于其他邻里对骂、兄弟闹分家等,吵破天也就是拳打脚踢,把对方家的锅灶戳漏。
能发展到半夜泼粪这种程度, 背后仇怨绝对不普通,且唐贵两口子近半年明显能看出发了财, 又下馆子又买汽车,马秀兰也成天翘着脚吹牛,现如今倒了霉,傻子才跳出来掺和他家这摊事儿。
“呜呜呜我半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啥都不怕,叫我揪出那丧良心的狗贼,非一刀捅死他不可!”马秀兰歇了会儿继续哭嚎,又嚷着要找大队干部主持公道,“咱们石桥村肯定进贼了,书记得站出来评评理呀,不能叫我家小贵子白受窝囊气呜呜!”
马秀兰越骂底气越壮,当即扯了白毛巾往头上缠,还找了根树枝当拐杖,“今天就是爬到市长家,我也得讨个公道!”
匆匆骑车赶过来的唐墨:“……?”
他赶紧将二八大杠靠到墙边,上前搀住马秀兰往家走,“我顺路告诉成功大哥了,他待会儿就来,妈你快回去吧,小贵子跟小娥不是都在家吗?”
怎么能扔老太太一个人在大街上丢人现眼,真是的。
唐墨心头窝火,进了门也没给唐贵好脸色:“瞅瞅你干的啥事儿,真让咱妈进京告御状啊?”
唐贵正叼着烟蹲在院子里,听见声音抬起头,眼泪“哗”地冒了出来:“妈!”
“小贵子!”
母子俩抱头痛哭,刘小娥也在旁边搂着俩孩子抹眼泪,看着一个比一个委屈。唐墨原地等了两分钟,发现没人愿意腾出嘴给他解释前因后果,转身就走。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一个外人,真特么多余跑过来。
这边唐墨跨上自行车直奔青银县买小兔,那边唐贵全家哭了一场,把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乡亲打发走,终于在刘小娥的要求下关起门商量对策。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人家都敢找上门泼粪,再往后还不得入户抢劫呀?咱们必须早做打算。”
马秀兰先前又哭又骂,嗓子都沙哑了:“家里房子地都在石桥村,能做啥打算?跑山沟里躲着?”
“要我说就得硬碰硬!坚持斗争才有出路!甭管他们存了几千几万,那钱都是给了百商银行,没落小贵子兜里,凭啥找小贵子要钱?”
说着眼巴巴看向唐贵,“你问那个郝经理了吧?他咋说呀?是不是过两天就能取钱?”
刘小娥不耐烦地道:“前天就跟你说联系不上郝经理,怎么今天还问?啥也不懂就别插嘴了,真烦人。”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马秀兰两眼圆瞪,“扫把星,自从娶了你进门,我儿子就没平顺过一天!”
“说话凭良心好吧,给你买金镯子的时候咋不见你瞪眼?”
“扑棱蛾子瞎窜火,活该叫小贵子写了休书把你撵回娘家去!”
唐贵看着亲妈和媳妇牛头不对马嘴地吵架,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都行行好闭嘴吧,还嫌家里不够乱糟?!”
“我的儿呀~”马秀兰登时心疼坏了,抓住唐贵的手不停摩挲,“你行得正坐得端,谁找上门也不能怕他们,咱不心虚,啊~”
互相安慰着念叨半晌,还是刘小娥勉强拿定主意:“眼下最要紧得把消息蛮严实,谁都甭露半个字,等百商银行缓过劲儿啥事没有,万一它缓不过来……也抓不到咱们小喽啰头上。”
“对,身正不怕影子斜!”
“行吧,先这么着。”
三人计定,谁都没再出门,连唐耀阳和唐旭阳也没去上学,统统待在屋里看电视。
马秀兰躺床上歇了一会儿,到底有些后怕,翻出新买的紫红色万寿香,跪到天地台前面焚烧,嘴里念念有词请神仙保佑:“天灵灵地灵灵,唐门马氏有事请,求神仙大发慈悲,保佑我儿唐贵逢凶化吉……”
她拜得非常虔诚,奈何天不随人愿,刚过十点钟,刘根生和王满仓就前后脚上门,像审犯人似的不停追问唐贵。
“八点过去说九点开门,九点过去又说系统坏了,出门买包烟再过去,连卷闸门都撂下来了!”
“找旁边信用社打听,人说百商银行早被查封了,到底咋回事啊?”
唐贵深深吸了口气稳住脸色:“我、我也不清楚呀,上级经理说这阵子不忙,叫我在家休息。等我休完了去银行,咱们一块儿取钱行不行?”
“能不能取钱?肯定能啊!我自己还在银行存了两万呢,要取不出来日子咋过?”
他慢吞吞将方才和刘小娥商量的借口一条条列出来,说着说着自己也信了八分,“坑谁不能坑乡亲,咱们一个村知根知底的,放心吧。”
王满仓和刘根生互相对个眼色,又问唐贵哪天复工。
“咱庄稼人挣钱不容易,还是早点取出来心里安稳。”
唐贵:“后、后天吧,到时候我去找你们。”
好言好语将二人送走,已经快中午了。唐贵擦擦后脖颈的汗,靠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老天爷呀,千万保佑百商银行挺过这次难关吧,否则他非被储户们生吞活剥了……
然而老天爷不下雨,龙王爷不讲理,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唐贵绷着头发丝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去西康村找李建军求援,唐霞就拖儿带女地来了。
分明是大中午,天气正热,她却用土黄色纱巾裹着头脸,李木子和李木轩也带着帽子,小脸蛋脏兮兮的,乍一看简直认不出来。
“哎呀,咋成这副逃荒模样了?”马秀兰边说边伸手抱外孙,“吃饭了没有呀?”
唐霞解开纱巾,露出两只肿成核桃的眼:“妈,别管吃不吃了,快救救亲闺女的命吧。”
啥?!
其他人同时心头一咯噔,就听唐霞低声说道:“不知道谁起的头,昨天西康村几百号人突然都去百商银行取钱,大伯怕遭了挤兑没法整,说过两天再放开取,可是村里人谁也不信,乌央乌央的把他堵在家里了。”
“建军不是一直帮他大伯办事嘛,也叫人堵个正着,一天一夜不让出门,想喝口热水都难。”
唐霞越说越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要不是家里有个棒秸垛,我跟孩子也逃不出来。那些人还说、说再不还钱,就要把我家房子烧了!”
马秀兰&唐贵&刘小娥:“……”
“这可咋办?百商银行真垮了吗?”马秀兰脸色煞白,慌得在屋里团团转,“他们会不会冲到石桥村呀?”
刘小娥瞪她一眼:“大铁门上的屎尿还没干透呢,你说会不会?”
“……”
马秀兰动动嘴皮子,哑火了。
唐霞万万没想到娘家也遭了难,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哥,我们咋办呀?”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唐贵反倒冷静下来,用力挥了挥拳头说道:“怕什么来什么,我看咱妈说的对,就得硬碰硬!”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李庆发是副行长,咱们几个撑死是条小虾米。要是石桥村也组织储户取钱,咱们就跟着一块儿出力,反正咱也在百商银行存了钱,多少都算数。”
刘小娥双眼发亮:“对!”
虽然他们取了存,存了取,如今在百商银行只有一张六百六的“优惠折”,和大储户不能比,但他们也是受害者呀!
“哥……”唐霞怎么听这意思都是把锅往李家头上推,心里猫抓耗子似的难受,但看看哥嫂的脸色,再看看自家泪汪汪的儿女,到底咬住了嘴唇没吭声。
唉,她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盼建军那边能有好消息吧。
……
因着共同的秘密,唐贵全家空前一致团结,连被人找上门该怎么应付都演练了几遍,还特意从邻居家借了条小狗拴在过道,准备晚上听到动静就起来逮人。
但夜里什么异动都没出现,唐贵清早起床,看见干干净净的黑色铁门,悬着的一颗心不自觉放松下来。
然而不等他放到底,陈老太太居然和赵成功一块儿来了,手里还捏着非常熟悉的红色折子。
唐贵挤出个笑模样:“婶子,你咋有空……啊!”
陈老太太一拐棍抽在唐贵腿上,怒声骂道:“小畜生!你把我老婆子的血汗钱花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