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有种说法,就是邻居的房子必须和自家持平,如果别人高自己低, 很容易招来晦气。
但家家户户盖房子时间不同,有些靠后的便把自家房盖高,想占个上风头。那被迫变矮的人家自然恼火,少不了跳出来争执吵骂,甚至还有为此上演全武行的。
唐墨和姜冬月都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动工前跟周围或盖房或没盖房的邻居们一合计,最终决定在北屋修六级台阶, 东屋则修四级,房顶也稍微矮些。
没想到为了这几十公分高的台阶,俩人蚂蚁搬家似的倒腾了七趟, 累得腰疼腿疼胳膊疼, 也不过将将把三间北屋填到半满。
“嘿, 年轻那会儿我自己白天黑夜的挖地基、和沙子, 不管晚上累成啥熊样,早起睡醒又是一条好汉。怎么今年干这点活儿就觉得顶不住?”夜里, 唐墨铲完土, 靠着粗糙的红砖墙喘气,两道浓眉之间皱出个浅浅的“川”字, “莫非我真的上岁数了?”
按理说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确实最有活力,可他今年也才三十出头呀……
姜冬月看唐墨满脸困惑的模样,又好笑又心疼:“你那时候在公社吃大锅饭,累了坐地头歇会儿也没人说啥。现在下板厂砂光, 守着机器片刻不停,晚上再费劲挖土, 一根蜡烛两头烧,铁人都顶不住啊。”
唐墨想想也对,挠了挠头说道:“行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熬过这阵子,以后笑笑和笑安长大就省事了。”
至少不用像他一样四处奔波,为了学门手艺天天饿着肚子干活。
“……”
姜冬月顿了顿,起身拉唐墨回家,“走吧,我在锅里蒸了两碗鸡蛋,回去咱们吃个夜宵补补。”
唐墨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今天拉土时我隐约瞧着路对面好像有人影,怕你害怕没声张。估摸着是附近村里的人不想叫咱们挖土,先出来打探打探。”
“他们现在肯定回去睡了,我打个游击战再去挖一拖拉机,今儿晚上你和孩子在家睡吧,拴好门。”
姜冬月愣了愣,仔细回想发现她确实没留意路对面有什么东西。要是被人盯住,改天就得换个地方。
但是……“你一个人打什么游击战?叫外村扣住还得找支书捞你。”姜冬月使了点力气拽唐墨,“走啦走啦,工头昨天说要用夯土机先把屋里夯结实,再往上喷点水一层一层夯,你今天拉回来土也没地方倒。”
“再说了,望山跑死马,光靠你自己至少得干通宵,明天咋上工挣钱?过些日子咱们还得掏钱买预制板呢。”
她连劝带哄的,终于把唐墨撵到自家床上休息,结果这人嘴里还哼哼唧唧的。
“快歇会儿吧,有媳妇心疼就该知足了,给你添半勺——”姜冬月从锅里端出冒着热气的蒸鸡蛋,倒酱油的功夫就见唐墨抱着被子睡熟了,胸膛一起一伏地打着呼噜。
姜冬月:“…………”
担心唐墨累垮身体,第二天她偷偷将拖拉机的摇把藏了起来,但凡出门挖土必须经过她同意。
唐墨抗议两次无效,只好老老实实听指挥,挖两天土就歇一天。幸运的是没遇到外村人找麻烦,不用继续寻找无主的荒郊野地,夫妻俩生生挖了差不多两亩地的浅坑,连南屋也垫了半米。
稍微有点空闲,唐墨便去新房子那边转悠着检查,生怕哪里掉链子。
好在天公作美,自从春分动土以后就没怎么下过雨,零星飘点雨丝也不影响房工干活。等到三月中旬,北屋和东屋已经盖得有模有样,可以买预制板铺房顶了。
所谓“预制板”,是在工厂提前用钢筋和混凝土浇筑而成的一种空心楼板,有四到五个孔贯穿头尾。
这种板子表面积大,分量轻,但隔热和防水效果都不差,加上价格实惠,甫一出现立刻风靡十里八乡,将老式浇筑顶挤兑得无影无踪。
但唐墨看来看去,总觉得不甚放心:“预制板就这么搭在四堵墙上,中间没有半点儿水泥沙子,它能结实吗?”
“老黑兄弟,你放一万个心吧,城里三层小洋楼用预制板都没事,更不用说农村平房了。”工头拍着胸膛打包票,“全洪金市比我吊房顶技术高的,不超过两巴掌。你家房子盖好了安心住,二十年之内但凡漏雨漏风,你尽管去我们村找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工头信誓旦旦,请来帮忙压阵的赵成功也说没事儿,“我老丈人村里一多半新房都是预制板房顶,大雨大雪的都不怕,秋天打棒子还能在房顶跑三轮车。”
唐墨:“……行,那咱们到点了就开工!”
“好嘞!”
二十分钟后,太阳行到正南方向,唐墨用竹竿挑起一挂五百响鞭炮,插进大门旁边的砖缝里,然后点燃细香引火,口中喝道:“上梁大吉!大吉大利!”
“好!大吉大利!”
“经风经雨四季平安!”
“青龙白虎八方相护!”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房工们振臂高呼,蹲在墙头的肃着脸地把粗麻绳扔下去,守在地面的飞快接住,将第一块预制板捆成粽子。
“起!”
工头抬起手臂,一边吆喝一边操纵铁架子焊接而成的滑轮式吊机,吱吱嘎嘎地将那块预制板吊到高处。
其他房工或推或扶,将预制板卡在合适位置,牢牢贴紧墙缝。
随后体型最胖的那个房工踩到预制板上走了俩来回,又踮脚跳了跳,扭头冲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挥挥手:“乡亲们,看房顶结实不?”
“结实!太结实啦!”
“哎哟我的天,老黑从哪儿找的工头?太利索了!”
“大兄弟!我们家也要盖房,啥时候能轮到啊?”
众人纷纷捧场,真心实意地给房工们喝彩。一来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极具仪式感的阵仗,二来乡下以前盖房上梁时,全靠人力把重达百余斤的栋梁木拔到房顶,稍有不慎便会出现伤亡。
能像今天这样稳稳当当地将预制板吊到房顶,同时铺排整齐,可谓里子面子俱全,凭谁见了也得夸一声好。
工头博了满堂彩,胸膛挺得越发高,操纵吊机将尺寸合适的预制板一块块吊起来,半天时间便将北屋和东屋全铺满。
到这一步,房顶就基本完工了,只需再用水泥和沙子混合抹一层防水,同时将预制板之间的缝隙灌满,一座完整的屋子就算大功告成了。
至于屋子里面剩下的刮腻子、跑水电等,都属于小活,可以后期慢慢干。
“人不可貌相啊,”后晌,姜秋红碰巧带着存折和十斤鸡蛋来支援妹妹,瞧见吊顶十分感慨,“老黑心眼儿实诚,手指缝儿宽,没想到办事这么不含糊,真是猪八戒驾云,说翻身就翻身呀。”
姜冬月“噗嗤”笑了:“姐姐,你咋这样埋汰老黑?他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姜秋红:“那倒没有,我就是过桥头碰见你婆婆,跟她呛了几句。”
老婆子又是银手镯又是金戒指,花白头发也烫了个脏兮兮的羊毛卷,走碰头她都没认出来!
可惜一张嘴,还是那股熟悉腔调,啧啧啧。
“姐姐,你别搭理我婆婆。她就那副德性,成天恨人有,笑人无,恨不能把两只眼长到脑袋顶。”姜冬月说着,盛一碗疙瘩撒了白糖递给姜秋红,“专门烫的四喜疙瘩,有菜有肉有糖,特别好吃。”
姜秋红:“行,我尝尝。”
她惦记家里的菜地和孙子,略捡了五、六个,就把存折郑重交还给姜冬月,准备回家翻地。
姜冬月急忙装一袋疙瘩塞车篓里:“带回去给孩子们吃个新鲜。”
“行。你在家勤算账,以后盖房钱不够了去高家屯找我。”
“知道,我心里有数。”
目送姜秋红骑着自行车匆匆离开,姜冬月也揣上身份证,带着唐笑安出门取钱。
年前吵架时她尽力提醒乡亲们别上当,但唐贵和刘小娥仍旧发了财,前阵子还买了一辆小轿车,把马秀兰得意得走路直打飘。
村里在百商银行存了钱的人家,有几户也连本带息把钱取出来了,并未听说有什么坎坷。
这发展着实太出乎意料,以至于有那么几天,姜冬月忍不住怀疑自己小人之心,还跪在天地台烧了一次香。
但随着日历一点点变薄,马秀兰全家越张狂,姜冬月心里的担忧越深重,为此她故意不动那张六千的存折,先将唐墨手头的积蓄和工钱全部抽空,直到凑不出二百块钱才给姜秋红通气儿。
不知道等房子彻底盖起来,她兜里能不能剩点本钱批发衣裳。要是全花净,北屋临街多开的那一扇门就亏了……姜冬月边走边盘算,取出钱又从平村镇买了一捆大葱、两块老姜和三斤猪肉。
明天南屋吊预制板,北屋和水泥打房顶,都是正经力气活儿,她得做顿肉菜,再蒸一锅馒头,不能叫工头他们吃不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