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限于经济条件和师资力量, 这年月乡下小学从上到下的竞争都不怎么激烈。但每逢期末,老师会从班上选拔成绩较好的学生,到乡小学参加考试, 进行最终评比。
自家闺女被选中,唐墨高兴的不得了,仿佛已经带着大红花光荣参加表彰大会了,守着那辆二八大杠又是擦灰又是打气,唯恐明天不能第一个到村口。
姜冬月:“……你到那么早干啥?八点考试六点半集合,你赶上点儿就行,起太早了孩子瞌睡没精神。”
说完将一块厚厚的棉垫子绑到自行车后座, 抱着唐笑笑上去坐了坐,叮嘱道:“你爹骑车跟飞似的,明天千万抓紧他, 当心半路颠簸把你掉下来, 记住了吗?”
唐笑笑绷着小脸用力点头:“记住了!”
怕闺女紧张影响发挥, 姜冬月干脆拿出课本给她提问:“咱们再练一下,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等唐笑笑答对二十题, 重新放松下来, 姜冬月趁机道:“你平常学得很好,考试肯定没问题, 快洗洗脚睡觉吧。”
唐笑笑完全没察觉自己被开导了,洗完脚和越来越好看的弟弟玩了一会儿,很快进入梦乡。 反而是唐墨人大心眼小,半夜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五点就起床做饭,顶着俩黑眼圈熬粥煮鸡蛋。
一百分有两个圆圈, 他的鸡蛋也有两个圆圈,满分妥妥的,嘿嘿。
……
父女俩出发前斗志昂扬,中午回来时都困得睁不开眼睛,胡乱扒拉两口饭就倒床上睡了。
唐墨快三点时醒来,骑车往魏村跑了一趟,把姜冬月做好的新棉裤和棉袄送给林巧英。然后屋前屋后地检查一遍,又通了炉灶,收拾好柴火,往房顶搭了层塑料布。
“妈,村里广播说可能要变天,万一下雪了你千万别出门啊,等我过来清理。”
林巧英很是感动,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她这个女婿却比仨儿子捆起来还有良心,唉。
“知道了,老黑你赶紧回家吧,跟冬月说不用惦记我,家里吃的穿的都有。等过完年你再带冬月跟孩子们来。”
“行。”唐墨应了声,沿小路折返回家,发现唐笑笑还在睡。
唐墨不禁有些发愁:“闺女费这么大劲,要是没考好,不得哭两鼻子啊?”
“少乌鸦嘴。”姜冬月白他一眼,“要不是你起太早,笑笑能困成这样吗?回头没考好也不能批评孩子,往后考试多的是。”
唐笑笑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直到吃完饭前才被叫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灯亮着,“嗖”地坐起来:“妈!几点了?我要去考试!”
唐墨哈哈哈地笑起来:“笑笑,你考完试了,快醒醒神儿吃饭吧。”
“我考完了?”唐笑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跳下床翻书包,“老师让我们明天去学校对答案,我忘记写到本子上了!”
姜冬月:“……”
糟糕,闺女不会真小河沟里翻船吧?晚上还是得烧根香拜拜。
* * *
考完一周才能出成绩、排名次,唐笑笑对过答案就提前开启了寒假生活。
她还挺有规律,上午在家学习,下午出门玩耍,很快写完了两本寒假生活,又翻出育红班下学期的书照着描生字。
等唐笑笑学会二十个生字的时候,唐墨所在的木匠厂彻底关张了。
老板比较仁义,提前打了招呼,折价处理掉大部分东西,发完仅剩的工资请唐墨下馆子吃了顿水饺。
“老黑兄弟啊,哥哥对不起你,东奔西跑地拉关系找单子,也没撑到过年,还把木头卖了。”老板咽下一口苦涩的散酒,从兜里摸出两张扁长的黄符,郑重分给唐墨一张,“这是我从龙王庙请的发财符,据说很灵,以后发财了咱哥俩再聚。”
“……”
唐墨心情复杂地收下那张发财符,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干起来了记得托人上石桥村叫我啊。” “一定一定,来,咱俩再喝几盅!”
唐墨没什么酒量,还得骑车回家,不敢像老板那样敞开了喝,就着花生米尝尝酒味儿便停了手,一边吃饺子一边劝老板想开点儿。
这两年南方的机器越来越好,东西越来越便宜,洪金市的木匠厂便慢慢萧条起来,能撑到最后已经算不错了。
像齐强那家卷东西跑路的老板,后来开了寿材店,也没见干出啥模样。
“呜呜呜,老黑兄弟啊!”老板结了账,醉醺醺地被唐墨扶回店里,忍不住抹了把热泪,“哥混那么惨,就剩你看我是个人了,家里婆娘天天甩冷脸吵架,呜呜呜……”
唐墨心说你前几年有钱时人五人六的,今年落魄了可不得挨几天眼刀子。
他又劝了几句,找出旧被子将老板安顿好,就慢吞吞骑车回家了。
到家推开堂屋门,发现姜冬月正在缝纫机前忙碌,针头一下一下地飞快穿梭,旁边墙上挂着做好的两条裤子和一件长外套。
唐笑安睡得正香,唐笑笑扑过来又跳开,小声道:“爹你好臭呀,比弟弟还臭。”
“爹喝了点儿酒。”唐墨倒杯热水坐到煤炉边,顺口问姜冬月给谁家做衣裳。
姜冬月匝完最后半圈线,低声道:“爱民家的,是件小褂子,明天差不多能做好。”
“说来也怪,自从香惠嫂子找我做了条裤子,裁缝买卖忽然起来了。老黑,你说到过年的时候,我给人家送点什么好啊?”
唐墨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姜冬月干活儿非常细致,不管裤兜、袢带还是松紧带,边边角角都弄得很齐整,最后剩下巴掌大的布料也给别人包起来,比镇上那家老裁缝实诚多了。
如果他要做衣裳,肯定也找冬月。
“送瓜子糖或方便面吧。”唐墨想了想,“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我找成功大哥问问砂光的行情。”
“行,都听你的。”姜冬月应了声,便收拾好缝纫机准备做饭。
唐墨脑子懵懵的,守着锅喝了一杯又一杯热水,到底也没提木匠厂的事儿,照常吃饭睡觉,转天早早到城西批了一垛子糖葫芦,捆到三轮车上朝主街走。
都说他一根筋,其实唐墨觉得自己做事并不死板。自打今年入夏发现活儿越来越少,他就开始琢磨以后干什么了。
乡下人——特别是穷人——出路非常有限,基本全靠卖苦力。起初刘建设吹得天花乱坠时,他确实有心到工地常干,后来……不提也罢。
工地路子断了,唐墨又悄悄跑平村镇周围的几家板厂打听,发现里面砂光、糊板的都是按季招人,过完年才会更换,现在根本插不进去。
实在没办法,唐墨终于想到了做买卖,奈何家里负担重,本钱少,明知道哪行赚钱也不敢干,思来想去选了卖糖葫芦。
这东西不压本,卖起来小串一毛五,大串三毛,进价就更便宜了。他今天一口气批了稻草垛子带八十个糖葫芦,总共才花了十六块五毛钱。
如果全卖完,不但能回本,还能再赚七八块。
如果卖不完,他就带回家用塑料袋套住搁院子里,晚上冻起来不怕坏。
最重要的是,城里有钱人多,加上快过年了,大人很舍得给孩子买东西。万一今天卖得好,他明天就多批几串。
唐墨计划得挺好,一边给自己鼓劲儿一边往主街走,最后寻了个靠近小区的交叉路口站住,才发现自己面临着最大的难题——
张不开嘴吆喝。
而且北方的冬天太冷了,除了集市或看热闹,外面通常没多少人。唐墨在路口揣着手走来走去,等到太阳都升高了,也就卖出去六串。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想到卖糖葫芦了,还没城西老头儿卖的好……唐墨搓搓脸,咬咬牙,闭着眼开始吆喝:“卖糖葫……咳咳,卖糖葫芦啦-!”
起初他声音挺小,引来几个人后慢慢大起来,等到快中午,稻草垛子已然空了快三分之一。
还行,没白折腾……唐墨松了口气,但数数兜里的钱,实在舍不得往外花,只买了俩大馒头吃掉,就推着自行车往其他路口转。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卖,到天黑的时候,唐墨便宜处理了剩下的小串糖葫芦,带着十串大的匆匆赶回家。
姜冬月这才知道唐墨改行了,心说难怪昨天瞧着不对劲儿,原来是中年失业焦虑了……
她赶紧帮忙卸下稻草垛子,催唐墨进屋烤火吃饭:“瞧你冻成啥样了?也不说带个帽子出门。待会儿给你抹点药膏,别把耳朵脸冻坏。”
唐墨被姜冬月一通埋怨,忽然不尴尬了,抱起跑出来迎接他的唐笑笑,让闺女自己拿糖葫芦吃。
唐笑笑咬一口酸甜山楂,高兴地说道:“爹,你听见喇叭广播了吗?明天学校开大会,给我们发奖状。” 姜冬月:“对,今天校长贴了红榜,笑笑是她们班第一名,”
事实证明,无论发挥超常或失常,最终成绩都在考生的能力范围内。唐笑笑来到陌生教室里,紧张得差点找不到座位,最后仍然考得不错。
语文一百分,数学九十八,放在乡里也能排进前二十了。
唐墨大为惊喜:“笑笑真棒!下回考试爹还给你煮俩鸡蛋,再配一根油条。”
跟姜冬月这种半路辍学的不同,唐墨完全没进过学校。想到自己闺女这么争气,吃完饭他都憋不住乐,抱着唐笑安“嘿嘿”笑。
“儿子,你姐姐肯定能考大学,你至少也得上个高中,不然——唔,你吃吧冬月。”
“你也吃。”姜冬月塞给唐墨一串糖葫芦,自己也拿了一串,像碰杯似的碰了碰最上面那颗山楂,“今天是你开张第一天,不管往后干成干不成,赚的多赚的少,咱们一家人都得庆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