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意循声望去, 只觉得心脏停了一拍。
今日的他与往常都不同,这还是秦姝意第一次见他这样清雅矜贵的装扮,饶是知道他相貌惑人, 现在也忍不住惊叹。
青年穿了一件月白色暗纹锦袍,肩头袍角均用银丝缀上了一圈精细的云纹, 束起的高马尾上扎了一根银白条纹的杭绸发带, 那些细碎的额发都被梳起。
露出的脸也就更称得上漂亮,连带着鼻梁上的那颗痣也都显得恰到好处, 罔论他现在眉眼飞扬,嘴角带笑,恶劣而肆意。
再加上他刚才说出的话, 秦姝意有些想笑,世子这张嘴真是有理胜三分、无理也不饶人。
她收回惊艳于这人一身打扮的眼神,心中不禁感叹, 幸而裴景琛是个男子。
这样的样貌, 若托成女儿身, 必然是四海列国的红颜祸水。
萧承豫脸上阴晴不定,冷笑道:“原来是你。世子一向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对着一个待嫁闺中的姑娘来说这些, 不合适吧?”
没等裴景琛反驳, 秦姝意先不耐烦地开口说:“推己及人、将心比心, 王爷方才同我说的那些也不合适吧?依妾拙见, 王爷倒比世子还要更过分些。”
自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天起, 秦姝意每一天都活在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更是忍耐了萧承豫许久。
但是反正今日既然已经跟萧承豫撕破了脸皮,她从前的顾虑和纠结反而消失殆尽。或许也是因为身边站了另一个与她在同一阵营的人, 现在底气倒是足了许多。
殊不知,一旁的裴景琛却在暗喜。
他几乎压不住心中的喜悦,看着那姑娘咄咄逼人、维护他的模样,他只觉得心中流过一道暖流,激动万分。
若是有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
可惜他没有尾巴,故而现在也只能冲着对面的萧承豫挑了挑眉,空气中的挑衅味十足。
萧承豫显然对秦姝意说出的话也十分震惊,一股无端的怒意涌上心头,尤其是他素日里看不惯的裴世子还耀武扬威。
他强自镇定,“本王方才是口不择言,愿意向秦姑娘致歉。”
话锋一转,他又说:“可是裴世子态度如此无礼,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对秦姑娘的名声有损,令尊和令兄的仕途多多少少也会受此影响。”
又是这套话,说的好听,倒像是真心为人着想。
可实际上只是在拐着弯地威胁她。
秦姝意脑中猛然想起前世那些弹劾父亲的奏折,压倒尚书府的其中一条便是“教女无方,败坏民风。”
现在看来,散播这种欲加之罪的人不就站在眼前么?
只会用这种阴私的手段,踩着旁人的血肉上位。
秦姝意如今看这个上辈子同床共枕的夫君,越发觉得他像一个跳梁小丑,毫无新意,不过尔尔。
她没忍住,轻笑一声,“王爷,您还真一如既往的自大,妾只是对您无意,妾有心上人,您还不明白么?自欺欺人罢了。”
萧承豫被她这一刺,心中莫名想起了梦里的妻子,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梦里的秦姝意却全然不同,她彷佛将所有恶毒的话都倾诉在那场冲天的火光中。
蓦然想起梦境中的那些,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但这毕竟只是一场梦,他对秦姝意从来都是爱重有加,更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她何故这般来伤他的心?
男子眉头紧皱,神色更冷,他抬眸,直直地望着秦姝意的脸,轻声道:“可是秦姑娘,你真的愿意嫁进恒国公府吗?”
“你身旁的这个人,他是临安有名的纨绔浪荡子!浪迹于风月场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一张好皮囊,做过的腌臜事数不胜数,你真的甘心嫁给这种人么?”
“秦姝意,你真的......”
“我愿意。”少女面上有些不耐烦,直视着这个义愤填膺痛斥裴景琛的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秦姝意唇角微勾,语调清脆,目光不躲不闪,又强调道:“王爷,妾早就说过了,不要自认为能揣测所有人的心意,你做不到,也不该做。”
萧承豫闻言一怔,嘴唇怯嚅着,堵在喉咙的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只问:“为何?” 秦姝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战栗,眼睛不自觉地眨了眨。
为何?若是她经历了灭门之仇后还能和仇人言笑晏晏,欢欢喜喜同他再成一次亲,那才是连寡廉鲜耻都没有了。 “妾蒲柳之姿,福运浅薄,不敢高攀。”
难道还要真的嫁给他,再走一遍上辈子的路不成?
秦姝意心中越来越冷,脊背僵直,真正的原因自然无法宣之于口。
但无妨,若有一日萧承豫死在她刀下,她自然会将这一切和盘托出,让他死个明白。
萧承豫自然也听出了这话不过是敷衍之词,正欲再问时,对面沉默着的青年却开了口。
“王爷如此逼问,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王爷蓄意针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他笑了笑,挑眉道:“王爷将裴某这个废物贬得一无是处,却还能这般威风,真是让裴某望尘莫及,但是如今我就站在这里,你有话不如直接与我讲。”
“在裴某未来的夫人面前搬动是非,离间我二人夫妻情谊,这可算不上君子所为,王爷觉得呢?”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坦坦荡荡地站在秦姝意身边,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夫妻”二字在秦姝意耳边炸开,直烧得她脸庞发热。
她脸红的样子落在萧承豫眼里,却又成了另一个意思,萧承豫并不觉得她是紧张,只以为二人之间还真有深厚的情谊,如此这般不过是羞涩。
她和裴景琛的感情表现得越好,萧承豫心头嫉妒的火便烧得越旺,可是裴景琛方才说的话只差将无耻写在他脸上,他现在亦只能竭力维持着冷静。
他冷声道;“好,既如此,本王便来问问世子。”
裴景琛波澜不惊,“悉听尊便。”
“临安大街小巷的传言,恒国公府世子流连于风高月场所,素爱听曲玩乐,是真是假?”
“是真。”
两人对峙着,萧承豫宛如抓住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处,乘胜问道:“既留恋风月,秦姑娘是一个温婉良善的女子,你又缘何要求娶秦姑娘?又怎堪与她相配?”
裴景琛看着身边的秦姝意,少女只对他略略点头,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看着少女沉静的面容,他心中稍定,郑重地回答。
“往事我已无心解释,但人只要活着,总要往前看,强抓着过去的荒唐事不放,无非是没有其他驳斥的话。王爷说的有理,裴某确实是不堪与秦姑娘相配。”
秦姝意狐疑地看着他,他避开了少女的眼神。 “秦姑娘仙姿玉貌,聪明伶俐,这样好的姑娘愿意嫁我为妻,是裴某前世修来的福气。裴某自知有愧,日后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负她的事。”
“勾栏瓦舍,听曲闲游,皆会戒断。万事以她为首,更重要的是,恒国公府愿意予世子妃自由,绝不会让她日日囚于四方内宅,无论她是闺阁小姐,还是世子妃,以后的人生照样由她自己做主。”
“此生无论有任何原因,我都绝不会纳妾。”
“如有负她,裴某名不入族谱,殒身乱葬岗。”
站在他身边的秦姝意精神忽然一震,听他信誓旦旦地说着这些话,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一声一声跳动得格外明显。
青年与对面的萧承豫对视,“王爷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萧承豫自然是没话说,他想到的每一点,裴景琛都直白地辩驳回来,甚至说出了“内宅只有一个正妻”这样的话。
一夫一妻的人家在临安也不是没有,但是家中没有妾室的高门世家却寥寥无几。
更罔论是他这样显赫的家世,和这样不正经的名声,就算是萧承豫自己,也不敢直接说这样的话。
权势越盛的人,于感情这事上便更加多情而冷漠。
可这个在金玉堆里长大的人,竟能发这样的狠誓。
听到这句反问,秦姝意的心却凉了大半。
原来是为了堵萧承豫的话。
她自嘲地想,这也难怪,毕竟他早已心有所属。
都在生魇中看到了那样真实的情景,明明知道了他有个心上人,却还是陷入这种无端的悸动之中,实在是有些荒诞。
她明白的,不能有痴心。
尤其对方还是于她有恩,多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盟友,她更不能掺和进这对两情相悦的恋人之中。
良久,萧承豫只深深地看了秦姝意一眼,拱手道:“尽管如此,本王仍想劝秦姑娘一句,婚姻大事,秦小姐还是再三思量后做决定比较稳妥。”
秦姝意冷漠地回答:“这是自然。”
无论嫁谁,都比嫁给这位城府深沉的三皇子稳妥。
萧承豫正要推门离开,忽然想起素音今日来说的那些话,心中一震,生出一点侥幸的心思。
他转身,看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又说道:“裴世子口口声声说秦姑娘是未来的世子妃,可是本王现在也没听说宫中有任何赐婚的消息。世子莫不是一时兴起,才过来说这些话的吧?”
秦姝意紧张地蜷起了手指,只觉得脑中的弦骤然绷紧,倒没想过这人临走之前还会出口诈一把,只怕被他看出端倪。
裴景琛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微不可察地侧了侧身子,将她挡在身后,也挡住了萧承豫打量探究的视线。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王爷未入宫,自然不知晓宫中的消息。王爷尽可猜猜,是这道赐婚圣旨先传下来,还是宁婕妤先见到陛下?”
萧承豫面色一凛,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他虽没进宫,却也知道母妃这几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不然也不至于跑到凤仪宫去求见父皇,更甚于去求正在修养的裴皇后。
见他终于离开,秦姝意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算落了地,她想着萧承豫方才说过的话,只觉得浑身发冷。
若非先他一步,提前给裴景琛送了信,只怕此局难破。
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险象丛生。
眼前突然出现一杯茶,递过来茶杯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她抬眸,正对上那双彷佛蕴着一湖春水的丹凤眼。
“说了这么多话,润润嗓子吧。”青年的嗓音清冽,说出这些关心的话时,还有些局促。
被他这么一说,秦姝意确实觉得嗓子有些干,有些不安地接过那杯茶,喝了半杯下去,方觉得喉咙舒服了些。
二人不发一言,包间里很快陷入寂静。
“你......”
“你......”
屋里同时响起两道声音,二人鬼使神差地对视一眼,又很快避开对方的眼神,空气彷佛也静止下来。
见少女又端起了茶杯,脸上露出犹疑的神情,裴景琛便先开口道:“秦姑娘,方才我说的话,有些唐突,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秦姝意点了点头,答道:“不妨事的。”
说罢探究地看了青年一眼,心中又想起了那场生魇,愧疚与一些其他的奇怪情绪交织在心头,她更觉得不是滋味。
为了避开萧承豫,她和裴景琛的姻缘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而那些尘封的往事也应该挑明,若日后真因此生了嫌隙,实在是不值。
斟酌了许久,她还是看着裴景琛说出了心里的话,“妾今日邀世子来此,也是有正事相同世子说。”
“在我面前无需称妾,你同我也实在不用这么客气,有话直接说就好,我都会记在心里的。”青年的眸光更加温柔,专注地看着她,只觉得心都软了下来。
秦姝意见他这般从容,心中莫名生起一股酸涩的滋味,但很快调整好情绪。
她愧疚道:“我知道世子早已心有所属,当今娶我,也不过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并非出于您的本意。”
裴景琛皱着眉,正要开口打断,眼前人先他一步,恳求道:“世子听我说完吧。”
虽然听着这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看着她脆弱的眼神,还是按捺住打断她的冲动,点了点头。
少女郑重地开口:“世子放心,您方才说的话,我不会记在心里,也会摆清自己的位置,绝不会仗势欺人,做出逾矩的举动。在外也会努力做出一个世子妃该有的样子,不给世子添麻烦。”
她的嗓音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世子有心上人,也在临安。若是这位姑娘介意,我们可以做假夫妻,我想求的不是世子的心,只求一个退路。”
“我一无所长,但自认有自知之明,绝不会置世子于不仁不义之地,待穆王娶妻,不再同我秦府牵扯,届时世子大可休妻另娶,秦姝意绝无任何怨言。”
这些话她早已在心里排练了千遍万遍,现在终于说了出来,心中也松弛了些,更觉得世子也会理解她的处境,若是那姑娘心中不满,她也愿意亲自去解释。
世子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心上人,自然也是个品行高洁的女子,只要将这一切都解释清楚,想来能接受这样的做法。
自上次在生魇中见到了那样的裴景琛,她便知道,这位世子对那姑娘是动了真情实意的,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情谊,她又怎么能做出插足二人感情的事?
待她抬头,却见裴世子看她的眼神掺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不像方才那样温润,却透着浓重的委屈,还带着一股失望。
裴景琛宛如一个被丢弃的稚童,丝毫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情绪,直直地望着她,不发一言地保持着沉默。
秦姝意心中惴惴不安,仔细回想着方才说过的话,不知是哪一句触到了他的逆鳞。
她小声说道:“世子的恩德,我会铭记在心,永世不忘,秦府上下也会依旧扶持太子殿下,共创海晏河清的盛世。”
“你说完了?”青年冷冷开口。
秦姝意觉得自己这些话已经很能表明自己的忠心,便笃定地点了点头,问道:“是。世子可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
裴景琛心中又开始升起那样严重的绞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拿刀子狠狠捅开,又痛又恼,浑身直发抖。
青年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那些无端的情绪堵在心口翻滚,喉咙涌上熟悉的铁锈味道,仰面吐出两口鲜血。
任由血顺着嘴角流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看着震惊的少女,冷声道:“秦姝意,你说得好,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