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意到了咸福宫,悬着的心才放下,方才半路上那么一耽搁,只怕来晚了惹人注目。

  现在看来还好,席间女郎只有零星几个空位,但这场宴会的主角—郑淑妃还没有到。

  少女环视一周,倒有几张熟面孔,只是她们都坐的靠前,若是同她们坐在一处恐怕叽叽喳喳、惹人注目,难保不会重滔覆辙。

  她向众女郎轻轻颔首,径自走向东南角落一个偏后的座位,这不是赏景的好地方,却胜在安静踏实,倒也乐得自在。

  “昨日陛下歇在了咸福宫,本宫这才误了时辰,叫姑娘们久等!”

  秦姝意闻声抬头,正瞧见回廊处一众浩浩荡荡的人群往这边走,为首的女子云鬓金钗,面如秋月,正是恩宠不绝的郑淑妃。

  当真娇纵,难怪养出二皇子那样的天真憨货。众女眼观鼻鼻观心,忙向她行礼,又推辞说无事。

  郑淑妃姗姗来迟,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往席下扫了一眼,看到秦姝意坐在角落里,目光微沉,旋即一笑。

  “那是秦尚书的女儿吧?出落得真是标致,怎么坐的那么偏?”

  她伸手在自己左边席上的第一个座位指了指,邀请道:“来本宫身边坐,本宫许久没见你了。”

  秦姝意的心却倏然一僵,左席之首正是前世落水之地,此时她又怎么可能再去坐那个位置。

  她站起身,福身行礼,脑海中飞速组织着语言,正要婉拒郑淑妃,却见另一个妙龄少女被宫人引着,施施然走进回廊。

  “臣女卢月凝,身体不适来迟了,望娘娘莫要怪罪。”

  来者高挑匀称,穿着月白色广袖长裙,袖口和裙边都绣着精细的云纹,腰间别了半块墨色双鱼玉佩,衣饰并不繁琐,却很衬她的气色。

  淑妃端着主人的架子开宴,却没想到有人根本不把她的赏花宴放在心上,强压住面色不虞,假意热情地关心。

  “无妨,卢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卢月凝笑意不达眼底,温声回道:“已经无碍了,谢娘娘挂怀。”

  淑妃正要邀请卢月凝来自己身边坐,却见席下只有一个座位,不由犯了难。

  秦姝意与卢月凝隔空对上目光。

  只见卢月凝眉眼舒缓,朝上座的郑淑妃行礼道:“娘娘,不知臣女可否与这位妹妹同坐?”

  秦姝意有些意外,她们二人并不相熟,勉强算京中淡如水的点头之交。

  这位卢姑娘的父亲是临安城出名的宠妾灭妻,卢母早早遁入空门,卢父又在外放途中遭了匪,所以她养在祖父卢御史膝下。

  不通女工,却极善文墨,富有才名。

  可惜身后事颇令人唏嘘。

  卢御史过世后,她与旁支的堂兄成了亲,堂兄人面兽心,娶她不过是为了御史家产,见其一生清廉、无利可图,便日日折磨这花一般的人。

  可怜卢月凝还不到二十,便随她祖父而去。

  她那时哀叹卢月凝命运坎坷,实在悲惨,萧承豫还慰藉她,说绝不会让她受半点苦。

  可不久他便娶了卢月凝的庶妹进王府,当真是一箭双雕,既得温香软玉在怀,又得了卢御史门生的支持,其城府深沉,现在想来还不由扼腕。

  看着面前像月光一样皎洁淡然的女子,秦姝意鬼使神差地说:“臣女也愿与卢姐姐同坐。”

  郑淑妃见二人默契地答话,又瞥了眼身边的一个座位,笑道:“也好,你们姊妹这样和睦,本宫瞧了也高兴。”

  倘若是小门小户的女儿,郑淑妃此刻怕是要大发脾气,可是这两个少女的家人俱是圣上的肱骨之臣,当下也只能附和,不过自己也懒得再去拉着她们二人问长问短。

  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如冬日皎月,一个如夏日翠竹,就算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也自有一番风华。

  席上笙歌燕舞,不时还有几个贵女上台演奏,一顿忙忙碌碌,看得人眼花缭乱,秦姝意参加惯了这种形如鸡肋的宴会,也能坐得住。

  她粗略看了看在场的女郎,已经有好些个现了倦意,倒是身边的卢月凝,不疾不徐,十分端稳,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卢月凝本歪头看着台上的歌舞,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转头轻声问:“秦妹妹怎得这样盯着我?是我脸上沾东西了么?”

  “没有。只是有点好奇,卢姐姐已经坐了那么久,却不显烦躁,十分令人敬佩呢!”

  秦姝意由衷地赞叹道,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颊边一个小小的梨涡,十分讨喜。

  卢月凝低头浅笑,“原来你是在想这个,我幼时随祖父临字,一坐便是三个时辰,如今已经习惯了。”

  秦姝意看着身旁温柔的女子,对她的好感愈来愈浓烈。

  卢御史是当世大儒,一步步从地方官做到了京中三公之一,为人刚正不阿,在他膝下教养的孙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番读书人的风骨。

  反观卢月婉,虽是她同父异母的庶妹,却心如蛇蝎,只将内宅争宠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其实按卢御史耿介的性子,卢月婉和她的姨娘就算在府中不争宠,也能一辈子平安顺遂。

  可是她们却一心踩着别人的性命向上爬,费尽心思,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秦姝意和卢月婉相交甚浅,又因为与她一同嫁给了萧承豫,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自然不明白她心狠手辣的手段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心么?

  可是,这值得么?

  “我能唤你姝意妹妹么?我应是比你大一岁,从前多在府中读书临字,祖父官职虽高,但脾气执拗,我又因素来不喜交游,闺中好友寥寥无几。”

  卢月凝的眼睛宛如一潭清水,望着面前浅笑嫣然的少女,又道:“今日赴宴,我初见妹妹便十分欢喜,若秦姑娘不嫌弃......”

  秦姝意在那样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笑得眼睛宛如月牙,轻轻握住卢月凝的手。

  “好啊,凝姐姐。”

  上座的淑妃许是看见了女郎们的倦怠,伸手拿过身旁女官的羽扇,悠悠摇着。

  “咸福宫里就这一点好,花卉繁多,如今姑娘们坐着也累了,不如走动走动赏赏花,也不失为一番美意。”

  淑妃一发话,少女们都活泛起来,大家年纪不大,自然是更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

  秦姝意心下好奇,宴会都过去一半了,淑妃的宝贝儿子却还没入场,前世她落水后意识模糊,也未曾注意到二皇子是否在场。

  郑淑妃千方百计为儿子选正妃,桓王却连咸福宫进都懒得进,还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如今要防着的是暗处的“野猫”,以及,谨慎赏荷。

  在场的女子们都向湖边靠近,八月还带着点燥热,今日天气却好,微风拂过,反倒吹得人通体舒畅。

  偌大的湖里种了满园的荷花,宛如工笔画,难怪郑淑妃赞不绝口,以此为傲。

  卢月凝也站起来想往那边走,秦姝意揽住她的胳膊,笑盈盈道:“凝姐姐,那边太挤了,咱们找个高处宽敞的地方赏花岂不更好?”

  她犹记前世野猫是从身后蹿出来的,回头瞧了瞧,那一处贵女们站着的地方与野猫正巧对上。

  秦姝意不禁有些心悸,她对野猫的来处不无猜测,但看到那蠢笨娇蛮的郑淑妃,又觉得这位娘娘没有心计筹谋这件事。

  只是现在,还是离得越远越好,这些是是非非,她不敢再陷入其中。

  卢月凝点点头,任由少女牵着。

  她们并没有去太偏远的地方,刚才的临水回廊南面是一大块翻倒的假山石,略有高度并不陡峭,堪称完美。

  两人站在人群不远处,与湖边也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兴奋不已的世家贵女们。

  突然,一只黢黑的野猫从回廊的藤架上窜了出来,直扑向面前的女子。

  那姑娘靠近湖边,又受了惊,下意识往后倾倒,踉跄一下堪堪站稳。

  身旁的小宫女却“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少女“扑通”一声径直栽倒在了湖里。

  此事显然在淑妃意料之外,众人惊叫出声,急忙往后退,又喊着会凫水的太监下水救人。  太监们虽然都下了水,一时间却都在水里扑腾,不仅没救出那浮沉着的女子,反惹得场面更加混乱。

  卢月凝没看清具体情况,正要上前,秦姝意忙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勿动。

  众人都在关心湖里扑腾的少女,秦姝意的眼睛却盯上了那只伤人的狸奴,黑猫在宫女的裙下钻出,又跑出了回廊。

  它身形小,加上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落水人身上,自然没看见这个“始作俑者”的去向。

  扑了人却还能记得归处,果然是家畜,只是不知这个家畜的主人又是这深宫里何方神圣。

  湖里扑腾着的女子呼喊声越来越弱。

  千钧一发间,一个穿着宝蓝色素面直裰的男子跃入水中,利落地抱住湖水中挣扎的女子,将她放上岸。

  这才抹了抹额上的水珠,露出一张秦姝意无比熟悉的脸。

  冤家路窄。

  正是化成灰烬也忘不了的人,萧承豫。

  秦姝意的手不自觉地攥起,站在高处也看清了那女子的脸,还没说话,身旁的卢月凝看她出神,便捏了捏她的手指。

  “是姜太尉的庶长女,姜蓉。”

  与其他科举入仕的读书人不同,这姜太尉是纳捐买官。

  姜家是皇商,本家在富庶的扬州,像极了吞金兽,不过这聚宝盆聚来的钱财大半都献给了当今皇上。

  帝王家最怕的就是有皇嗣傍身的簪缨世家,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姜家姊妹入宫多年又无所出,全无威胁,故而颇得圣心。

  姜太尉本人能力不强,但胜在八面玲珑、圆滑世故,故也集结了一众党羽。

  他的庶长女?

  两个嫡女嫁入皇家,府中只剩一个庶长女和次女,算算年龄,次女今年也不过五岁,尚不在议亲范围。

  只是一个庶女也能坦然应邀,这姜家的势力不容小觑。

  秦姝意细细回想,这位姜三小姐应该是奉了家族之名来讨郑淑妃欢心。

  郑太傅是帝师,郑家又是举朝闻名的清流世家,倘能和桓王结亲,对姜家来说声望便可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儿,秦姝意的心头闪过一丝嘲讽。

  这群人惯会拿家中女眷的婚事做交易,为自己谋利,不愧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过郑淑妃自视甚高,自然瞧不上皇商之女,所以这姜家最后为了上位,不惜以姜三姑娘的清白作陪,要挟桓王达成目的。

  下流,可耻。

  夏日衣衫轻薄,正午阳光烈,勾勒出姜家小姐曼妙的身体曲线。

  今日赴宴的女子无不家世显赫,不管落水的是谁,传出去都于名节受损。

  秦姝意只觉心冷,这布局者果然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