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
这天,谢荷翁宿于一个荒村外的杏树下时,忽闻一阵清脆的铃声,他顺着铃声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七彩的羽毛一片一片积攒成羽衣,巨大的鸟类头骨被缠绕上无数红线制成了一顶帽子。
一个穿着宽大羽衣,戴着骨帽的男子手握一根系了好几排小铃铛的木棍,他走几步,便摇动一下手中的木棍,铃声叮铃铃,招引着一匹巨大的青狼。
那青狼大极了,羽衣男子甚至不如它的爪垫高。
谢荷翁躲在树后面偷看,明明离那男子很远,却还是被发现了。
“谁!出来!”男子朝谢荷翁藏身的杏树清喝。
谢荷翁躲在树后不敢动。
“出来吧,你的灵魂亮得好像一个大灯笼,那棵树太小,是挡不住你的。”
男子的声音带了笑意,在谢荷翁耳边炸响。
他不情不愿的从树后走了出去,尴尬的朝男子笑笑。
“新魂?人族的新魂?”
羽衣男子看到现身的谢荷翁,惊讶极了,他瞬移到谢荷翁面前,伸手去摸他的额心,随着法术生效,谢荷翁的灵魂中爆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真的是啊……”
男子似喜还悲的望着眼前年轻的亡者,“可惜了,年纪轻轻就死了……”
好不容易从死亡的悲痛中缓过来的谢荷翁:“……我也觉得挺可惜的。”
谢荷翁的灵魂明亮若皎月,男子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在外面游荡,是因为找不到文都吗?我正要往文都去,你要不要一起?”
这个陌生男子莫名其妙的亲昵触碰让谢荷翁不适应的往后挪了两步,“文都?那是什么地方?”
“文都,曾经的人族之都,所有的人死后灵魂都会回归亡人乡,最终进入文都。我要带青君到文都附近去举行他的葬礼,不能耽误太久,你如果想去,就跟上来。”
男子示意身后巨大的青狼,朝谢荷翁点点头后,再次摇起铃铛踏上了旅途。
谢荷翁在原地想了一会,拔步追了上去。
谢荷翁在亡人乡遇见的男子,是一个诅咒新生,赞美死亡的赞者。
赞者名叫七星酹,是个亡灵。
铃声叮叮,谢荷翁跟在七星酹身边慢慢走着,他们身后是那匹雄壮的青狼。
“青君年少时杀了许许多多的人族,快死了又觉得愧疚,想要死在文都附近,这是不是很好笑?”七星酹笑着奚落自己的雇主。
而面对他的奚落,青狼毫无反应,只是痴痴的听着铃声,一步步往前迈。
谢荷翁扭头看着狼僵硬的动作,好奇道:“这匹狼已经死了吗?他当年为什么要杀人族呢?”
“他已经死了,以禁术强行把自己的魂魄留在了躯壳里。”
七星酹面色古怪的说道,“你一定想不到,人族的灭绝,青君的背主杀戮,居然只是因为一则谣言。”
“谣言?”
“万年之前,凡世间各族共处杂居,可是那么多生灵里,受到旧神王眷顾的人族修炼的速度是最快的,能修成的法术也是最多的。妖族想要飞升,没有几千年修为想都不要想,可人族只需几百年,惊才绝艳者甚至能以百岁之龄飞升。”
“嫉妒的种子早已播种,当人族势微时,一则流言不胫而走。”
“那则谣言,是不是说纯血人族体内藏有快速飞升的秘密?”谢荷翁想起了曾经听闻的故事。
七星酹压低声音,“对,当人族忙着帮各界修筑渡口的时候,妖族因为这则谣言,开始对人族大肆捕杀。最开始他们只是去挖掘人族的坟墓,解剖尸体,后来,偏远地方的村落开始遭到攻击,越来越多的纯血人族被掳走,被剖开肚子查看所谓的飞升的秘密。”
七星酹的声音低沉悲伤,诉说着万年前那场荒唐而血腥的杀戮。
“原来那些被挖开的坟墓是这样来的,”谢荷翁望着伤感的七星酹,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也是人族吗?”
七星酹复又笑起来,轻轻摇晃手中的木棍,“我说过了啊,人族的灵魂会归入文都,我常年在各界跑的。总是有许多慷慨的雇主找到我,让我送他们去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长眠。”
他以手指点点身后的青狼,“他曾在山涧中听过我为一个树妖唱挽歌替它解脱灵魂,于是快死的时候就想起了我,想让我给他送葬,可是像他这种血债累累的妖,想要得到解脱何其艰难……”
谢荷翁跟在这个健谈的赞者身边,听他说着各种奇怪的故事,随他一起慢慢往文都走去。
“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刚翻过一处山坡,远处的山丘上立马爆发出一小股欢呼声。
猪妖、狐妖、鼠妖……数以百计的妖怪守在高坡上,殷切的望着赞者,望着他身后的青狼。
谢荷翁凝眸细看,在那群欢喜的妖怪中发现了那只红狐狸,还有他的祖母,那个名叫八月的狐妖。
“他们都在等你吗?”
七星酹一指身后的青狼,“不,他们在等开饭,而我是那个为他们揭开锅盖的厨子。”
谢荷翁大吃一惊,“他们说的盛宴难道是指这匹狼的尸体?!”
“对啊,青君生前吃肉,死后他的肉又被其他妖怪吃掉,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为何要惊讶?”
“我以为你带他到这儿来,是为了埋掉他!他不是出钱请你为他办葬礼吗?难道他的葬礼就是被你带到这里,被百妖分食?”
“埋掉多可惜,生于自然,死后回馈自然,这是大多数妖族信俸的生死观念。只有人族才会想要墓葬,这不就遭祸了吗?所有妖都在想,你人族如果肉-体内没有秘密,为何死后要以棺椁封装藏匿地下?”
七星酹苦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木棍插到地上。
木棍接触土壤,一直站着的青狼慢慢匍匐到地上,巨大的头颅趴到前腿上,永远闭上了那双亮着绿光的眼睛。
七星酹站在青狼面前,静静的等着,等到月亮升起,等到月光如白练披到青狼的身上时,他开始唱起了歌。
许许多多白蛾从那些铃铛里飞了出来,化作一个个身披白衣的舞女,舞女围绕着青狼的尸体,在怪异苍凉的歌声中翩翩起舞。
这一舞就是三天,第三天夜里,歌声停歇,一道巨大的虚影从青狼的尸体中跑了出来,携着那些纤柔的白蛾舞女一起,冲向了山坡下那座笼罩在大雾中的城。
虚影正是青狼的残魂,那残魂刚飞到城郭,初初接触大雾,天空轰隆作响,数道惊雷从天而降,将那残魂,将那些舞女劈的粉碎!
“哈哈哈哈!终于能开动了!”
早已等的涎水嘀嗒的众妖在惊雷之后,立马化出原形扑向了狼尸,他们伸出利爪,露出獠牙,拼命啃食着青狼的尸体,因为尸体足够庞大,百妖各占了一处地盘,竟然和谐的共享着食物。
飞溅的血肉和响亮的吞咽声让谢荷翁喉头发痒,几欲作呕,他皱着眉头往远离狼尸的方向走去。
“文都近在眼前,你还不进去吗?”
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狐妖八月没有去争夺狼肉,她走到谢荷翁身边,同他一起俯瞰那座笼罩在大雾中的城池。
“那些雷电,青狼的魂魄被劈碎了……”谢荷翁迟疑道。
“你是人族,你怕什么?雷又不会劈你。青君死前企图获得谅解,可城里那位人族尊者,可是记仇的很呢。”
八月优雅地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你看到那些雾了吗,那可不只是雾,是凶残的阵法。人乡遭屠,坚守文都的人族尊者奋力反击,可惜难敌群妖,最后他不惜以满城的活人做祭,升起大雾,困杀了所有来犯的妖族。”
狐妖八月看着远处的大雾,神情复杂,“那位人类尊者的名字,叫商忠蹇。”
“你知道他?”谢荷翁问道。
八月笑起来,狐狸眼中似有水光,潋滟勾人,“婆婆我可是万年的狐狸精,年少时也曾遍地游历,见识过不少大场面。”
赞者拔起自己的木棍踱了过来,羽衣七彩艳丽,长发垂顺飘荡,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商忠蹇,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没想到还有妖记得……”
狐妖面迎月华,闭上了眼睛,“人族瑰玉商忠蹇,当年公认的最有可能替天执令的人族强者,只要是那个年代的妖,又有谁会不知道他呢?”
七星酹点点狐妖背上的琴,“五弦古琴,乃是人族雅士挚爱,妖族大多嫌它寡淡,而且御音之术十分难学,你一个狐妖,怎么会选它做武器呢?”
狐妖淡淡一笑,“机缘巧合罢了。”
见她不欲多谈,七星酹也就止住了话头。
他扭头,望向月光下面带忧郁的谢荷翁,月亮常见,如月皎洁的魂魄可不多见,此次一别,恐再难相见了。
美好的人儿,不幸早夭,他的灵魂飘来此处,肉-体或许早已腐烂,这也是一种让观者叹惋,想要歌唱的缺憾之美啊。
赞者靠在一棵枯树上,轻轻的哼唱起来。
这支歌只有曲调,没有词句,赞者的歌声空灵而悠长,像清亮的笛声,又像画眉的啼鸣。
那些进食的妖放慢了速度,谢荷翁和狐妖八月也都被吸引,他们一个驻足聆听,一个拿出了自己的琴。
五弦古琴架上膝头,八月很小心地捻出了第一个音。
于是荒凉的旷野上,苍凉的歌声中,渐渐加入了琴声。
歌声低浅,琴声作为配角,也是低沉的,此时不是竞技,不该喧宾夺主,两个乐者在这异乡巧逢,两个灵魂借由音乐,正进行着一次奇妙的交流。
七星酹一曲歌尽,望着满脸沉醉的新魂,叹息道:“谢荷翁,早早进城去吧,进去以后就不要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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