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认不得她，而是在确认……是不是她。
威廉顿在原地，再次望向那一眼过去，好似无穷无尽的台阶之上。
他在梦里见到的女神斯塔提娅，也是站在那座名为申布伦的宫殿前，素白的裙裾被风吹着，犹如洁白花朵从枝头凋落。明明是同样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但眼神却不似梦中那般决绝坚定，而是迷惘得好像找不到归家之路的孩童，让见者不由自主地为着那份孱弱，以及其中一丝倔强，悄悄地心动。
真奇怪，威廉想。我怎么会……为现在看见的她……感到不忍？
伴着他迷茫的内心，砂砾与石屑悄悄开始晃动。
那可是斯塔提娅，是几乎将整个大陆都掌控在手心里的人族女神，是把巨人族赶到荒凉得根本无法让他们存活下去的荒原，还迫使当年在种族战争里落败的巨人英雄后裔成为奴隶，手脚都被铐上沉重的枷锁和链条。为维护她的统治，他们只能永无止尽地在烈日下辛苦劳动，一生都不能拥有成为画家、工匠或点心师的另一个选择。
威廉不明白。
明明安娜拥有那么高的绘画天赋，仅仅只因为她是被奴隶生下来的孩子，所以就永远只能是个奴隶吗？
——全都是因为斯塔提娅。
那个名叫斯塔提娅的得利者，她是残暴和贪婪的象征。
即使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会让谁都觉着她正在轻蔑高傲地看不起所有存在。她还要不知道什么叫满足，要无穷无尽的享乐放纵，为此可以肆意地践踏一切生命与希望。
就是这样的斯塔提娅，才会让梦里那个威廉在奴隶生涯中挣扎二十年，直到有一天遇见那治愈万物的温柔金发人族少女，才终于学会鼓起勇气反抗。他从她那儿得到真正的解脱和祝福，被她拼命地帮助着夺回巨人英雄后裔应有的待遇。
玛利亚……
能够拯救我的玛利亚……
你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为什么我已经在梦中见过你无数次，可现实里的你还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每次从那个美好的梦中醒来，他都这样茫然地提问，但没有谁会回答。
——明明我也同样挣扎了二十年啊……
威廉呆呆地望着。巨人族的视力很好，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也能看清斯塔提娅有着和梦中的玛利亚一样是金色的长发，只是不像她的颜色那么深，而是可以用清澈来形容的淡金，宛如温柔的朝阳；还有白得近乎通透的侧脸，但不如玛利亚是健康红润的白皙，而是牛奶那样纯净无垢的奶白。
斯塔提娅的封名不是星辉与纯洁之女神吗？既然有着“纯洁”之名，那她怎么还能这样……去蛊惑他人的内心？
碎石上蹦下跳，仿佛在激烈地舞动。到最后就连地面都在跟着一起剧烈地震荡，地壳深处传出隐约的轰鸣声。
“是地震吗？！”尚未走远的同伴发出惊叫。“怎么可能，这里可是女神的住地，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
威廉偏头看向他，湛蓝的眼眸此刻如滚滚乌云压着的幽沉海面，遥远深邃，仿佛其中隐藏着危险的漩涡。
作为巨人族，他天生就有着操纵大地的能力，只是他和他的族人在种族战争里凄惨地落败，于是被约束起这份先天的恩赐，一代又一代地被规训不允许使用。时至今日，无论是幸运地没有出生在英雄后裔家庭里的平民，还是不幸地自英雄后裔的血脉里诞生的奴隶，都对这份力量越来越生疏，只会凭借着巨大健壮的身躯来击退敌人。
地核运动得愈加猛烈。威廉转回脸，再度向那高耸的台阶上望去，随即猛然一怔，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就在他愣住的那一刻，强烈震晃的地表陡然停住，石子落回平地，树木不再抖动，转眼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斯塔提娅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
尼禄走进星辉灵庙，大地鼓动，让他瞬间一个趔趄，踩到裙角。好不容易稳住没有让女神这一形象丢脸地摔倒，还没来得及感慨彼弗罗斯特已经有万年来没有类似的经历，突然来这一出是有什么情况，就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温热怀抱紧紧拥住，鼻尖撞上光裸的胸肌，顿时被那如玉石般光滑柔韧的细腻触感震惊：“呜呜呜——！好可怕、好可怕啊！我刚刚做了个梦吓醒了，结果还地震了，这会不会是什么不祥的前兆啊？！”
尼禄从这个死命的搂抱里费劲地拔出脸，想说的话都被这大力扣紧的臂膀挤得乱七八糟：“……你冷静点，阿斯蒙蒂斯。没事的乖，别紧张……”所以赶紧放开我啊喂！
这含着隐约魅惑的磁性声线，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只有脸的色首。要不是他这回突然出现，尼禄都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把阿斯蒙蒂斯绑回来当人质……不，魔质这件事了。
最近魔族相当安分，没有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就发动一下侵略，加上最近又要应付拉斐尔这个疯子天使，又要处理先前自己不在时留下的那一堆工作。就算尼禄是个爱工作多过爱自己的工作狂，这样多的事务处理下来也只会大脑发热，只能先将“虽然脑袋不好使，但阿斯蒙蒂斯怎么说也是七十二柱魔神之一，又是他们追捧的色首，所以到时候用他来和魔族谈判，最起码要让魔族未来的万年内不敢再进犯”这个构思暂时搁置，就连阿斯蒙蒂斯本身，也是塞给秦和坎特雷拉骑士团后，就干干脆脆地忘得一干二净……
“不要！我才不要！才不给你把我踢回那个叫秦的混蛋那儿的机会！我好不容易跑出来！”
阿斯蒙蒂斯鼓着按黄金比例分割出来的完美脸颊，不乐意地垂眸一扫，陡然愣住：“尼……你是谁？！”
淡金的长发和眼瞳，在眼角抹开的一笔软红，皮肤白皙得能反射出细小的微光。这是和尼禄一模一样的脸，甚至就连身上带着的也是同一种不是香气，但却十分好闻的味道。
可、可是……尼禄他……
不是女的啊！
阿斯蒙蒂斯张大眼睛，一双艳丽妖娆的紫眸里写满错愕和震惊。他再怎么不爱思考，但那个金发青年的性别是可以确定的。毕竟他曾作为幼蝠被青年抱在怀里，能感受到那里虽然不够坚硬结实，但也有着一定弹性的削薄腹肌，和女性的柔软细嫩完全不一样；以及他多次从青年的领口看到，那深陷的锁骨和肩窝，清瘦的肩骨有种奇异的伶仃感，不像女性的窄瘦却有着丰满的肉感；还有平滑紧实，可以看清凸起的胸口，这个不管怎么看，都会觉着这是男性的胸膛吧？
那现在被扣进自己怀里的，紧贴着胸腹的绵软隆起，以及相对青年深邃五官来说过分纤细的眉眼……都是什么？！
好像被开水烫到，阿斯蒙蒂斯立即松开尼禄，惊疑不定地上下扫视：“你是谁？为什么脸长得那么像，味道也是一样的，但却是个女的？！你和尼——”
“斯塔提娅，”尼禄忍住想去把皱成一团的衣襟整理平整的冲动，用自己是女神时最常用的表情——温柔且优雅，高贵不失随和的微笑，再配合微微抬高就很难听出真实性别的柔和声线：“人族的神祇，星辉与纯洁的女神，斯塔提娅。”
“斯塔提娅？！”阿斯蒙蒂斯大惊失色：“你就是哥哥们说的那个，打算让我去引诱的人族女神——”
……居然还有这种内部情报！尼禄紧紧绷着表情，不敢让内心的震惊浮出表面。
论谁也看不出女神此刻内心正在风中凌乱，满心都是魔族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想到派出阿斯蒙蒂斯卖色？不是说阿斯蒙蒂斯做不到，他确实有着足以让魔族有这份自信的资本。只是他们对阿斯蒙蒂斯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心里真的没有点数吗？就不怕他被我反水成功吗？？？
还是说，他们觉着阿斯蒙蒂斯只要一出面，即便他不够机智，但他所持有的魔性美貌和魔魅气质，能让我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会被他当场俘获心灵，这样他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我——
想来想去，不如直接从阿斯蒙蒂斯那里套出来，反正他很好骗。尼禄向前一步：“你——”
阿斯蒙蒂斯瞪着女神逼近到眼前的脸，下意识地脸一偏，又后退一大步，脑内一片空白。
就像点点火星飘落在干枯的木头上，轰的一下烧起熊熊大火；又像是电线被接通后传递电花，噼里啪啦地爆起一片夺目的亮光，将脑海变成一片白茫茫的虚无和茫然。
上一次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作为提瑞纳独角蝠睁开眼，第一次见到尼禄的那天。那种所有感官都陷入五光十色的恍惚里，分不清是过去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的错乱和眩晕，他都在此时再度完整地体验了一遍。
心跳轰轰撞击耳鼓，胸口被抽紧到极限，连呼吸都忽然变得艰难，让他有种窒息的错觉。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我可是阿斯蒙蒂斯，是这个世界上任何种族任一性别的美貌，都不配和我比较的色首阿斯蒙蒂斯！要知道从来都只有他们被我诱惑的份，我怎么可能会为谁心动得不能自拔啊！
灵魂的深处发出惊慌的尖叫，可思考还是被眼底的这一幕停滞，魔族喃喃道：“别……别靠近我，不要过来……”
尼禄：“？”他在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心动啊！”好似如梦初醒，阿斯蒙蒂斯爆出一声惨叫：“我对尼禄动心已经够离谱了，怎么还会对你有感觉啊！难不成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我看着你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啊！”
我明明没有放弃他的！虽然他和你都拥有着同样美丽的金色，可我就是更偏好他那温柔暖和的金，才不会被你这种松软无力的金骗走！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这一点都不像我，不像那个用魅惑颠倒众生欲望的色首，不像那个一旦爱上谁，就会专情对方，直到玩腻这场恋爱游戏为止的阿斯蒙蒂斯……
尼禄：“……”
合着你在这儿呆住，就是在纠结这个吗……不行，槽点太密集了，一下子吐不出来，好痛苦……
魔族慌乱地挪开视线，不敢直视女神的脸。他不敢看。因为不太能打，他没有见到她的机会。可按理来说她的美貌是完全比不过他的，这时的他可以不用这么心虚，甚至应该骄傲地向她宣布自己有多么好看。可现在他就是觉得，哪怕只是扫过一眼，自己那偷偷摸摸的目光都会被狠狠地灼伤。
不只是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捂着猛烈鼓动的胸口。如果我再多看她一眼，就会想到梦里的她死得有多么凄惨，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他们疯狂地围攻，浑身都被刀剑刺穿再愈合，最后再也站不起来彻底倒下，我的心会控制不住的很痛很痛，好像要裂开一样的剧痛——
七宗罪的魔王在种族战争时期被天使族封印，从此一落千丈。尽管后来有七十二柱魔神这样强大的存在来接手，但魔族还是就这样萎靡颓败下去，最终只能在击退六面死神后悻悻地认输，在被划分给他们的托普卡普和乌特加尔德里过活着，时不时因为不甘心而去侵袭人族的地盘。
魔族是忠于自身欲念的种族，不仅是美色，更有对权力、力量、地位等等渴求。让他们就这样缩在托普卡普和乌特加尔德里，看着什么都不如他们，但是有着一众可靠神祇的人族，拿着那么多的资源，活得那么快乐自在，他们没法服气。
——如果没有尤金和布莱塔尼库斯这两个混账在，这个世界的主权分秒间就会被我们拿下。
最开始他们诅咒着人族的主神和战神早点去死，后来当这两位神祇一个因本源枯竭慷慨赴死，另一个被流放不知所踪，他们觉着机会来了，于是正想要大肆凌犯人族地界时，彼时还不为人知的女神斯塔提娅接过守护人族的职责，带领着她刚组建的骑士团，把他们一通好打，彻底赶回托普卡普和乌特加尔德。
——全都是因为斯塔提娅和她的骑士团，魔族才被限制在这里。根本无法维持生存的地理条件，如果不是魔族体质强悍，能在足以致命的元素风暴里艰难地存活，或许魔族这一种族名早就在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
于是这个梦，就在遇见尼禄的那一天，开始断断续续地刺激着阿斯蒙蒂斯的理智。
亲爱的阿斯蒙蒂斯，你愿意为魔族的发展，献上色首之名吗？
你要杀掉斯塔提娅。
你要用自己来诱惑她的骑士团背叛她，为你杀死她。
只要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魔族就会走向光明的未来。你看，她死掉后，无论是谁都在欢呼。
她和她的骑士团一并死去，而魔族将要品尝胜利的果实。你看，取得世界主权的魔族，把失去庇护的无能人族残杀殆尽，得到丰饶宜居的大陆，万物尽数归于魔族。
现在已经为你展示出这样美好的前景，而你只需要按照这样做，把她杀掉就好。这样的话，所有故事的走向，都会和你在这儿看到的一样——
“阿斯蒙蒂斯？”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他很喜欢的黏糊鼻音。“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了？”
阿斯蒙蒂斯猝然惊醒，那似有若无蛊惑着他像梦境里那样去做的幻声顿时消失，眸内立时填满浅浅的金色光辉。
脸上潮湿冰凉，那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
“我……”他艰涩地开口，嗓音沙哑低沉，却依旧好听得让听者沉醉。“我不要这么做……我做不到。”
真讨厌啊，我在梦里见到了你，对那个你没有半丝触动。
我应该是只喜欢尼禄的。虽说我很害怕他身边那个凶巴巴的高个子男人，但我还没有这么快就放弃他，也没有觉得腻味。
如果我不会被你牵动，那就不要让回到现实的我，被如今见到的这个真实的你，因为梦中的惨烈景象，而心碎到每根神经都在悲伤地大哭——
*
尼禄一脸懵圈，莫名其妙就哭是什么情况？他不是活得很没心没肺的吗？我也没有动手打他？总不能是秦没好好看管他，还把他给打得更加傻乎乎的——
眼见阿斯蒙蒂斯眼眶通红，不含一丝柔弱无辜的绝美外貌，却因为痛苦伤心的气质而惹人怜爱，尼禄更加迷惑。下一秒只见阿斯蒙蒂斯咬紧薄薄的唇瓣，像是在压抑自己，又像是要控制不住，迟疑着慢慢张开双臂——
“够了吧，”陆衡站在一旁，黑着脸，像是要喷出汹涌怒火般，一字一顿的恶狠狠道：“装可怜这招对他这爱心泛滥的有用，对我没用。”
“再敢黏糊糊地抱上去乱蹭，我不管你是色首还是别的，牙都给你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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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老婆，亲一口！这是什么？老婆，亲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