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流微不答反问:“你想去?”
“是弟子想去。”慕朝承认道, “师尊如果不想……那也没关系。”
容流微略一思忖,最近风平浪静,渡云宗上下安定无事, 就算有事也都被兰息和凌霄他们完美解决了。他确实没什么事做。
既然如此, 不如遂了小徒弟的心愿,陪他好好玩一玩。
“你若想去, 为师便陪你去。”
“真的吗?”慕朝突然站起身来,笑容洋溢,结结实实朝他扑了个满怀, “师尊真好!”
容流微被他拦腰抱着, 身体微微僵硬,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动不动就扑过来抱过来的习惯, 还是慕朝在十五岁时养成的。容流微知道这孩子从小缺爱,这种行为又只在私下发生, 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慕朝现在比他还要高了,再做这种动作不觉得很奇怪吗!
他看了看箍在腰间有力的手臂,又瞥见手臂上那道伤口, 到底没舍得把人一把推开, 只无奈道:“你啊, 都十七岁了还天天这样,被别人知道, 笑话你怎么办?”
慕朝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天真, 抬起头耍赖道:“弟子还没满十八岁。再说,别人知道又怎么样,弟子才不在乎。”
你是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
容流微狠了狠心把他稍稍拉开, 整理了一下被蹭乱的衣襟,一边动作一边道:“好了, 为师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
一般来说,听他说要休息,慕朝肯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生怕打扰到他。可是眼下少年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朝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是生气了吗?”
没有啦,倒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不对劲。
哪个直男被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年轻男生这样抱来抱去,都会觉得不对劲的!
“为师生谁的气,都不会生你的气。”容流微用和缓的语气道,“是不是忘记自己还受伤了?快去休息。明日还要去看鱼儿灯呢。”
慕朝的情绪来得快散得也快,很快多云转晴,“是,弟子遵命——师尊别忘记香囊。”
可算是把孩子捋顺毛了。
容流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看着少年远去的挺拔背影,他心中叹了口气,脱衣翻身上床,想了想,到底是将那个香囊压在了枕头底下。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的容流微从床上坐起,迷迷糊糊,伸手勾出枕头下面的香囊,缠在手指上转了两圈,心说这小玩意儿还真有点东西——不,应该是他徒弟还真有点东西!
嘱咐过凌霄和兰息等人过后,容流微换了一身衣服,和慕朝一同前往永宁城。
上次和慕朝一起来,还是打水魈之前吃的那顿散伙饭。三年过去,永宁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还是那副天下太平的模样。
还未入夜,游仙节并未正式开始,等待的这段时间,师徒两人便在城中闲逛。
来到当初吃散伙饭的酒楼,慕朝抬头望着酒楼巨大的牌匾,若有所思道:“师尊第一次和我吃饭,便是在这里。”
容流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没错。他穿书以来第一次吃到辣菜,也是在这里!
他道:“记性不错。”
“弟子还记得,师尊当初将我救下,是在距离这里五条街以外的小巷。”
就算容流微记性再不好,也绝不会忘了这件事。
这段经历与屈辱、痛恨、血腥相关,实在说不上是一段美妙的记忆,然而慕朝眼神一派平和淡然,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尽管如此,容流微还是没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扭头问道:“饿了吗?要不要在这里吃饭。”
慕朝笑着看过来,“都听师尊的。”
两人正要迈步往前走,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慷慨激昂的男声。
“话说簪花大会当日……”
容流微顿住脚步,回身仔细聆听,声音是从一座茶楼里传出。
他居然在永宁城听到簪花大会这几个字了!
震惊过后,容流微很快淡然。想来这种竞技性的比赛在修真界内外都颇具盛名,被改编作说书段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很正常。
想着说不定能听到徒弟们的有关事迹,容流微很快改变主意,调转身形,水扇轻摇,道:“去看看。”
他的吩咐和要求,慕朝从来没有不听一说,也跟着去了。
茶楼坐落于城中长街最繁华的地理位置,面积很大,足有三层,内里熏香袅袅、乐声婉转。说书人站在一楼大堂正中央,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蓄着胡须,正说到青律宗与点苍宗的那场对决。
台下乌泱泱坐着一帮听众,全部目不转睛盯着台上。容流微点了几道茶水小菜,和慕朝坐下边吃边听。
店小二很快将几道精致小菜端了上来,朗声道:“二位郎君请慢用。”
容流微道了声谢,筷子夹起一块金丝蟹柳,咬了一口,挑眉道:“还挺好吃。”
原本他以为茶楼这种娱乐场所,侧重点肯定在于茶汤甜点,比起专门的饮食行当,做出的吃食味道定会有所欠缺,没想到味道居然意外地很不错。
慕朝同样握着筷子咬下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将味道记在心中。
“……说时迟那时快,那绿衣少年反将一军,直接使出一招‘飞星传恨’,将手中长刀横贯于对手的脖颈之上!”
台下顿时传来一阵阵吸气之声。
容流微此时已经转战到了下一道菜腰果虾仁,闻言忍不住道:“莫不是为师记错了,当时上场之人,似乎并没有人以长刀作为武器。”而且,也没有“飞星传恨”这个招式吧!
“师尊并未记错。”慕朝执起茶壶,倒了杯茶,推了过来,“这种茶楼说书故事,趣味有余,真实不足,师尊只当个故事听便是,不必太放在心上。”
自从穿到这里,容流微就告别了充斥着手机电脑等娱乐设备的生活,好不容易找到一丝和现代挂钩的趣味,自然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
“毕竟他们不是亲眼所见,倒也情有可原。”容流微接过他推来的那盏茶,抬眼看过来,调笑道:“你这么了解,看来这几年下山的时候,没少来过这里?”
慕朝十六岁突破辨玄机境后,为了让他多得历练,容流微便将一些除魔卫道之事交由他处理,一来二去,没少在永宁城中走动。
“师尊何时看徒儿晚归过?”慕朝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只是幼时来过一次罢了,不算了解。”
幼时来过……看来,是慕朝的母亲带他来过这里了。
这么多年,慕朝提起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想到慕朝与母亲的关系不睦的事,容流微默默闭了嘴,往孩子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菜。
刚才发生的事仿佛并不值得在意,慕朝看着碗中堆积如山的小菜,笑问:“师尊这是嫌弃弟子长得还不够高?”
当然不是。
容流微本人就是个身形颀长的美男子,身量不低,慕朝今年不过十七便已经超过他一截,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停止长高。谁看了不说一句后生可畏。
“你还没满十八岁,还有得长。”
才十八岁,岂止是还有得长,俗话说了,二十三都还能窜一窜呢。
慕朝诚恳道:“弟子一定努力,不负师尊所望。”
这时,那边的说书人突然一拍惊堂木,本来就激越的语气更是高昂了几个调子:“……那渡云宗座下弟子慕朝不过十四岁,区区一个生心境,却对上了比他强大数倍不止的对手——点苍宗宗主的探幽境首徒!”
容流微心中一动。来了!
他心血来潮来到这座茶楼,就是想听听,他的徒弟在说书人嘴里是怎样的形象——这可比听不认识人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台下听众顿时议论纷纷,“生心境和探幽境是什么东西?”
有人回他:“你听了这么多回书,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简单来说,探幽境就是很厉害的高手,生心境嘛,自然是菜到不能再菜的菜鸟了。”
“哦,原来如此……多谢这位兄台告知。”
慕朝本来正要喝茶,听到这句,生生把举到唇边的茶盏放了下来,抽了抽嘴角。
容流微瞥见少年脸颊浮起的两团薄红,便知他这是不好意思了,忍着笑道:“‘趣味有余,真实不足,不必太放在心上’,怎么连自己说的话都忘了?放心吧,待会儿就该大说特说你是如何赢下对方的了。”
慕朝抿了抿唇,继续听下去。
果不其然,那说书人抑过以后,便开始扬了,将慕朝如何绝地反击、背水一战、最后成功打败对手,讲得活灵活现,就像亲眼在现场看过一样。
“在场弟子满座皆惊,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竟能打败那般强大如斯的对手!”
显然,台下听众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不约而同叫起好来,“好!”
“不愧是渡云宗的弟子!”
慕朝这才面色稍虞,接着喝起刚才没喝完的那杯茶。
这么挂相,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容流微摇头笑了笑,问:“满意了?”
慕朝的“满意”还没说出来,便听那说书人继续道:“从那之后,慕朝一战成名,不仅成了渡云宗宗主容流微的心头爱徒,更是凭借自身实力,吸引了无数爱慕他的少女,从此美女相伴,夜夜笙歌!”
“……”
不光是慕朝,容流微都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什么美女相伴夜夜笙歌……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的小徒弟还没成年呢!
慕朝显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握着茶杯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好半天才抬头看他一眼,委屈道:“师尊,弟子没有。”
容流微连忙给他顺毛:“为师当然知道你没有。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不搞些绯闻吸引不来人……来,不生气了,我们走。”
临走前,店小二送来一张纸笺,让他们写上评语,以便店家后续做出改进。
慕朝拒绝评价,容流微一挑眉毛,实事求是地提笔在小食后面写了满意,至于说书那一栏则留下一行字:内容可以冷门,但不能邪门。
出了门,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人山人海,长街上挂满了油纸做的大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堪比过年。
容流微四下环顾,“游仙节是不是快开始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话音刚落,一盏盏鱼儿灯便亮了起来,飞上天空,瞬间将整片漆黑的天幕照亮。
他身侧站着一对母女,小女孩见状拉住母亲衣袖,指着天上的灯笼欣喜道:“阿娘,快看,好漂亮啊!”
“傻孩子,傻站着干什么,快许愿!”
被她们欢快的情绪感染,容流微不禁也沉醉其中。
上次看这种灯会,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转念一想,可不就是上辈子?
他正感慨着,忽然听慕朝道:“师尊能答应与弟子来看鱼儿灯,弟子真的很高兴。”
少年神采奕奕,目光倒映着点点繁星。
“弟子小的时候很喜欢鱼儿灯,每年过游仙节的时候,总央求母亲带我去街上玩。”顿了顿,慕朝继续道,“可是,母亲却总是拒绝。”
容流微静静听着。
他知道慕朝和他母亲关系不好,却没想到不好到这个地步,连逢年过节带自己儿子去街上玩一玩都不愿意。
“唯一成功那次,母亲不仅带我去看了鱼儿灯,还去茶楼听了一段戏文,我很开心。”
“我还记得,那段戏文是一个女妖爱上道士的故事。故事很老套,可是不知为何,母亲听得大发雷霆,当众掀了桌子,还将我一个人留在茶楼。”
“我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母亲都没有回来。后来,茶楼要关门了,我只好一个人摸黑走回了家。”
说到这里,慕朝似乎笑了一下,道:“其实那时的我,只是想要一盏鱼儿灯而已。”
千万盏火红的鱼儿灯竞相飞入空中,明明是万家灯火、人声鼎沸,容流微却仿佛隔着时空看见了一个小孩子。他迈着小小的步子,在一片漆黑中,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家走去。
正在这时,一个买灯小童一边吆喝一边走来,没注意看路,险些撞到两人身上,直起身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位仙长,没有撞到你吧?”
容流微没有说话,只是在小童惊讶的目光下,把所有鱼儿灯全部买了下来。
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从来都用行动表示,把点数出来的鱼儿灯一股脑塞进慕朝怀里,“十七个,应该没数错。一年一个,算是为师补偿你之前没过的游仙节。”
“怎么样?别不开心了,阿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