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老皇帝当真发怒了,他沉着脸从御座上站起来,赵无忧看到那只手,笼在龙袍的袖子里,白的,狠的,轻轻抬手,就能把他压死在这里,像碾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皇帝看不起他,或者说,看不起他的母亲,他曾经如此宠爱那个女人的美貌,但仍然觉得那个女人是低贱的,以至于发生了那样的事,以至于,他对待她唯一的儿子,也像对待一条狗,不容许他抬头看上一眼。
赵无忧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发抖,但他不喜欢等死,他擅长绝地逢生。
在皇帝开口之前,在可能让他这辈子都无法翻身都敕令下达之前。
赵无忧猛然转身,拔出了侍卫的刀剑,他长跪于地,行匍匐之礼,继而起身,横首脖颈。
他太过弱小,阴冷的嗓音透着坚决,苦恨。
“是儿臣不孝,辜负父皇养育之恩,是儿臣对不住父皇,对不住母妃。”
皇帝暴怒的神情因为惊愕凝固,他向来阴沉寡言的儿子忽然抬起来头,露出莹白的脸孔。
当年蕖兰苑的异域美人名动四方,容色有如丹青之美,性如烈火,目若秋水,也是这样横首颈前,宁死不屈。
若非皇帝强迫,美人安肯诞下皇子。
如今十五年过去,这一幕和当年重合,皇帝除了愤怒,不甘,更生出些许荒谬的宿命感。
仿佛不可攀折的美人,又一次在他眼前血流如注。
如今她的儿子站在这里,无意识做出了和她生母一样的事,老皇帝说不出是愤怒多,还是悔恨多,但当那个孱弱瘦小的儿子举剑自戕,脖颈间渗出鲜血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拔高,变了调。
“十一,把剑放下!”
赵无忧当然不会真的想死,他下手留有余地。
不知何处疾射而来的飞石击中剑柄,寒锋当啷一声落地。
赵无忧昏迷前,隐约看到了从高台掠下来的人影。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照顾他的大太监满面笑容,语带关切:“十一皇子可要早些好起来,如今有天大的好事,陛下体恤您,怕您在宫里闷坏了,恩准您能下地走动了,就同十二殿下一块开府。”
赵无忧身上痛极,垂眸乖巧应是。
等太监走了,赵无忧爬起来,摸摸脖子,眼中掠过一丝快意,他赵无忧,绝不信有必死之局,也绝不坐以待毙,引颈待戮。
咱们来日方长。
19.
那晚,大佬走下高台,朝赵十一跑过去。
皇帝的声音怒不可遏,好像被捋了胡须的老虎,他摔了茶杯,气的发抖,不住地说:“逆子!逆子!”
但他又好像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儿子,眼睛里没有流露出厌恶的情绪,反而迟疑的,焦虑的,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意识到自己的有一个儿子正在死去。
那柄剑,那个眼神,好像咄咄逼人的刀锋,把皇帝脱口而出的呵斥钉在原地。
告诉他,看啊,你逼死他的生母,如今也要逼死他。
皇帝应该为被冒犯胁迫而愤怒,为这个儿子如此愚蠢冲动的做法彻底厌恶,但事实上,那时候他只是想,这个儿子可能要死了。
皇帝突兀的想起来,当年牵着还小的赵十一走进蕖兰苑时,十一仰头看他,拽着他的袖子,奶声奶气的问他母妃去哪了。
那时候十一还会拽他袖子,像一个养的很好的皇子那样,要求他多陪陪他。
皇帝忘了发脾气,像一个高深莫测的帝王那样沉默着,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变成一声沉闷的吐气。
十一皇子身边围着婢女,医士,受到惊吓的皇子们纷纷站起来,探头探脑的往那儿看。
大佬停下脚步,站在外围,身边是几个同样身手利落的世家子弟,他并不突兀。
那张冷白阴沉的脸孔倒在婢女怀里,闭上眼睛,才温顺平静得像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双眼睛里总是充斥着很多愤怒,很多不满,像一条激荡的河流,又仿佛是不会熄灭的火,灼烧着靠近他的人,在多少个日夜里,那双眸子凝视着顾珽,眼底燃烧着对权利的执着和热切,断言,笃定,从唇齿间笑着溢出一句:“顾溪棠,我赢定了。”
他不知疲倦,不懂后退,昂着头一往无前,坚信大佬会站在他那一边。
赵十一向来不考虑折中之选。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人命不过草芥,他是长了漂亮面孔的豺狼,虚有其表,内里却贪婪成性。
为了达到目的,不论是他自己,亦或是大佬,都是可以交易兑换的筹码。
而大佬做不到,他是人,所以像赵无忧那样,他一直以来,都做不到。
20.
老皇帝突然对十一皇子上心。
但是赵无忧估摸这劲儿要不了多久就会过去,旁人对付他,连阴谋诡计都不需用,只要语焉不详的提一句塞外,胡人,老皇帝那点舐犊之情就会渣都不剩。
为免夜长梦多,赵无忧养了三天,就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向老皇帝请罪了。
皇帝自然不会不见他,但茶水上了两次,却闭口不提开府之事。
赵无忧明白了,这是冲动过去,忌惮他的身份。
他没有强求,很快从明德殿退了出来,脸色从儒慕变得阴沉。
赵无忧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宫殿,背着手,若有所思,平稳的脚步声沿着小径,不疾不徐,那张昳丽的脸孔沉默冰冷。
21.
飞鸟拍打着翅膀窜入云霄。
一个宫女提着藤盒,怕冰化了,送去的汤水回暖,因此从小路绕道明德楼。
这里靠近十一皇子的蕖兰苑,往日里,十一皇子都闷在屋子里,不见人影。
宫女心里记挂着娘娘的差事,脚步急促谨慎,转过艳艳花树,撞进迎面扑来热燥的风。
宫苑之外的树木翠得滴水,花木艳得刺人,月季,孔雀草,紫茉莉,葱兰,茑萝,开的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使人疑心掉落了什么陷阱。
花木之间,掩映着一张莹白昳丽的脸孔,手捻着孔雀草,听到脚步声,蓦然抬头。
热风从口鼻流入四肢百骸,宫女刹那间呼吸滞涩,疑虑而谨慎的微一福身。
“十一殿下。”
那人点头。
宫女才抬头继续走,走了几步,稳重的大宫女忍不住回眸,花丛间不见了人影。
她停顿片刻,顺手摘了一朵孔雀草,脸色微红的悄悄簪到发髻上,藏在乌鬓间。
片刻后的明德楼里,皇帝饮着茶,忽然叫住送汤水来的宫女,出神道:“你头上戴的那花……”
22.
过了几日,大皇子在御花园和十一皇子相遇。
十一皇子不识字,亦不入南书房,但描画却是没人管的。
向来跋扈的大皇子趁机羞辱了他一番,抢了他的画稿,觉得图样新鲜,又顺手献给了爱做女红的母妃,没想到母妃脸色大变,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大皇子从来没被母妃那么疾言厉色的训斥过,见皇帝的时候,说起十一弟忍不住夹枪带棒,极尽贬毁,却不想老皇帝这次的表情有些奇怪。
而且更让大皇子生气的是,皇帝真的允了老十一开府,离开宫中。
23.
得知此事时,赵无忧正杵着下巴,自己和自己下棋,等宣令的太监走了,扔了手里的棋子,拍拍手,似笑非笑,又有些讥嘲。
老皇帝的愧疚之心就像一截短短的蜡烛,用一点少一点,却再不会照亮他心里缺失的地方。
24.
蕖兰美人,喜爱孔雀草。
25.
大佬和小皇弟下棋。
小皇弟一手握着棋子,一手敲打着桌沿,思考时眉心隆起小褶,显得十分严肃。
但到底是棋差一招,半晌后他放下棋子,郁闷道:“我又输了。”
小皇弟在不久前收到了消息,十一哥会同他一起开府,但奇怪的是,大佬对此反应平淡,好像早有所预料。
大佬年方十六,比赵瑢大两岁。
这个岁数很年轻,在盛都有很多这样的权贵少年,正是纵马扬鞭,恣意潇洒的时候,但大佬沉稳过了头。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小皇弟在回京途中遭到刺杀。
他拼死脱身,藏在一处山坳,山坳外长着无数的毛竹,又粗又深,他靠在石壁上,仔细辨别风捎带过的动静。
细碎的脚步声轻而快,刺客很快追了上来。
夜色浓,寒风凉。
铺天盖地的雨仿佛一张罗网,狂风如石磙,压倒万物,把他绞杀在小小的山坳间。
他的第一反应是逃。
树不静,风不止。
逃的人身手敏捷,踏过枯枝,草屑,留下一串串的血,追的人紧跟不舍,箭矢,飞针,皆淬着毒,却只割破了他的衣袍。
在筋疲力竭之际,
遇到了一个头戴斗笠,雨夜行路的人,他的马背上裹着一杆枪,在看到赵瑢的时候,勒停马匹,解开了裹着银枪的粗布。
刺客也看到,停下脚步。
雨水沿着枪尖滴落,他忽然动了。
衣袂轻薄,迎着风,像似在水中晕开的墨,墨色中又有极清的白,枪影如鸿,晃着人的眼。
26.
小皇弟略微分神。
因为开府之事,想到了长跪自戮的瘦小身影,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忍的说:“十一哥很可怜。”
大佬说:“可怜?”
这句话的语速很慢,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温和。
大佬有种让小皇弟望而不及的清醒,这种清醒冷静让每个人都忍不住听他的话。
小皇弟撑着下巴,他像一只靠近大虎的小老虎,充满信赖和尊敬,又不甘于收敛爪牙,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将军和我说过诸位皇兄,却从来不叫我避忌十一哥,难道不是因为十一哥可怜吗?”
大佬听到后轻笑一声,棋子跌落棋盒,似乎笑声只是错觉。
随后,向来寡言的大佬语气平淡,又让小皇弟觉得那口吻格外冷:“你不需要避忌此人,我巴不得他犯到我手里。”
远在蕖兰苑的赵无忧打了个喷嚏,烧的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的缩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