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湖水冰彻透骨,仅是站在湖边就能感受到侵入身体的寒意。

  此刻,杜三娘静静地躺在竹编的猪笼里,手抓着竹笼的缝隙,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沁出了血痕。她的面容姣好清秀,眉间痣若隐若现,肌肤被寒气冻得煞白。

  “真是丢人现眼啊!”

  “杜家好心收养她,她就是这般报答杜家的养育之恩?”

  “多说无益!这样不要脸辱没门庭的女人!赶紧沉塘淹死!”

  周围嘈杂吵闹的声音,那些污秽不堪的咒骂,杜三娘好像都听不见了,她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从笼子的缝隙向外望去,那些族人的虚伪嘴脸都开始模糊不清了。杜家族长支着拐杖用力敲击着地面,吵闹声慢慢静了下来。杜老族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杜三娘说:“三娘,你要是老实交代,肯说出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孩子,我们就给你一个体面,让你的尸首能埋回杜家村的墓地。”

  杜三娘死死抿着嘴唇,静默不语,她的眼神落到了自己的养父杜其生身上。杜其生感受到了杜三娘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犹豫片刻后,他哀求族长道:“族长,我们家三娘只是不懂事……就饶了她一命吧!”

  杜老族长用眼神狠狠剜过杜其生,怒道:“杜其生!你女儿干出这种勾当,竟然与人私通!辱没了我们整个杜家的门楣,你还好意思求情?!”

  杜其生被骂得面色难堪,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大家不善的眼神,最终还是闭嘴,沉默着退到了人群后。

  “冥顽不灵!”族长对杜三娘的缄默很不满,冷哼着让年轻壮丁去搬那竹笼。杜家的壮丁面无神情地将猪笼浸在水中,杜三娘的后背被湖水浸湿。她努力抬头想要多活片刻,看着云净碧空,杜三娘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颜色。

  渐渐地她的身体沉到水中,水没过了耳鼻。开始时杜三娘还能憋着气,脑海中闪过自己在杜家的过往。突然水呛到了喉咙里,肚子一阵抽疼,嘴巴鼻子都涌进了大量的湖水,已经完全不能呼吸,意识慢慢模糊起来。杜三娘挣扎着睁开眼睛,透过清澈的水还能看到人的倒影。

  “是谁?是谁站在那里,非要看着我死吗?

  “怕我死了会回头找你报仇吗?

  “我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恒城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刻,东街上有行人三三两两地散步。

  陆曼笙收拾完铺面时已临近黄昏,她正准备关店,就瞧见门口的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袄裙的女子,正愣愣地看着自己。陆曼笙垂眸仿若未见,关上了铺门。

  夜渐深,南烟斋门口的灯笼也熄灭了,女子依旧站在柳树下,似乎不知疲倦。

  陆曼笙在里屋做着针线,心不在焉地穿错了好几次针。陆馜几次提醒,忍不住说:“姑娘有心事,就别再做了吧。”

  陆曼笙朝大门的方向看去,她知道那女子依旧站在那里,已经来了多日。陆曼笙话语中有些惋惜的情绪:“她怨念太深了,多一刻钟可能就会灰飞烟灭,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陆馜接过陆曼笙手中的针,劝道:“姑娘不如去听听她怎么说。若是麻烦事也就罢了,总好过记挂着不得安稳。”

  陆曼笙摇摇头,叹气:“我不怕麻烦事,可多听一桩怨恨的故事,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夜色更深了。陆曼笙放下绷子,拿起烛台起身,从后门走到前院。那女子看到陆曼笙,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陆曼笙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女子的容貌,沉声道:“你有什么冤情且与我说说吧,但我未必会帮你。”

  女子摆摆手,又指了指巷子的路,示意陆曼笙跟她走。

  陆曼笙很是疑惑:“你不会说话?”

  女子点点头,又是摇摇头,依旧祈求陆曼笙跟她走。陆曼笙猜想她大概要去找害死她的人,若那人就在恒城,想要打听这女子的过往兴许更容易一些,于是便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女子似乎对恒城很陌生,并不认识路,只是好似有什么在吸引着她往前面走。陆曼笙也不着急,慢慢地跟在后面。又过了一刻钟,女子终于停步在了一个点着灯笼的大门前。陆曼笙跟上去瞧了瞧门牌,没承想牌匾上赫然写着云生戏院。

  陆曼笙诧异,回头询问女子:“你和叶申是什么关系?”

  女子对“叶申”这个名字很陌生,满脸疑惑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看着女子双手交叠护着小腹,心中五味杂陈。这女子是因叶申而死的吗?难道是叶申始乱终弃?陆曼笙心中走马灯般过了许多场大戏,思绪纠结,但她隐隐约约又觉得叶申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思忖片刻,陆曼笙与女子解释道:“如果你的负心人……我是说如果害死你的人是这云生戏院的老板,你一心想找的是他,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他是最阳的体质,你根本靠近不了他。”

  很早陆曼笙就发现了这件事,叶申意志很坚定,比旁人更不容易受迷惑。

  那女人原本就什么都不肯说,听完陆曼笙的话依旧摇摇头,然后又作祈求状,哀怨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无法,严厉地拒绝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让你靠近他,你要是对他有怨恨,请你自己想办法吧。”

  陆曼笙不打算再管这桩闲事,准备转身离开。

  “陆老板,好巧。”清爽却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听到声音,陆曼笙转头看到了站在黄包车旁的叶申,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上次华普寺一别,他们有两个月没有再见了,突然相见,陆曼笙有些不自然地招呼道:“叶二爷,好久不见。”

  上次不欢而散,陆曼笙打定主意不再与叶申有来往,但此时毕竟是她站在人家门口鬼鬼祟祟,总不好连个招呼也不打。

  “陆老板……找我有事吗?”叶申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叶申出现的瞬间,那女子像灰烬一般消失了,陆曼笙只得说:“我是闲逛到了这里。”

  闻言,叶申轻笑,恢复那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拆穿了陆曼笙蹩脚的借口:“陆老板不但从东街走到了云生戏院,还在门口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呢。”

  原来叶申已经在一旁看了很久。陆曼笙心中不快,也只好道:“既然你已经都看到了,你还问我做什么?”

  叶申总是可以三言两语就让她生气。

  “好奇呀,好奇陆老板在做什么。”叶申觍颜道。

  “做什么?我可是正在帮二爷解决情债呢!叶二爷自己怕是都忘了吧?”陆曼笙想起那女子憔悴的容颜,忍不住出言讽刺。

  叶申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却果断道:“叶某没有什么感情事。”

  “叶二爷自然是贵人多忘事,还烦请二爷再想想吧!”从那女子那里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线索,陆曼笙只得诈一诈叶申了。

  叶申依旧笑着回答:“陆老板怎么比叶某还了解叶某的情事?”

  “你!”陆曼笙再次气结,别过头去,再次问道,“叶二爷可曾因为自己的薄情害死过什么女人,辜负过什么人?”

  叶申越听越疑惑:“陆老板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吧?”

  叶申这话听上去就像辩解一般,让陆曼笙更是气恼,当即脱口而出:“如果你没有辜负人家,人家为什么死了都要来找你?!”

  “谁?死了?”叶申愣住,直直地看着陆曼笙,“今日不管如何,陆老板都必须要给我个说法。”

  陆曼笙有些懊悔,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脾气,可现在想脱身已经来不及了,看起来叶申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了。于是陆曼笙指着叶申手中折扇上的小玉坠说:“叶二爷,你这个玉坠从何而来?”

  那女子消失之前就盯着叶申手中折扇上的玉坠。叶申听陆曼笙突然提及自己的玉坠,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陆曼笙叹了一口气说:“叶二爷,你真的不记得你和一个女子曾经有过瓜葛吗?”

  “我真的没有这个印象啊。”叶申用手举着扇子,思索起来,突然恍然大悟,“这玉坠是一个姑娘送给我的。”

  叶申看着陆曼笙:“她……死了?”

  “姑娘?”这次轮到陆曼笙疑惑了,她见到的女子,发髻是作妇人打扮的。

  叶申解下了玉坠,回想道:“我几年前,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落魄的姑娘,让她搭了一程车罢了。我给了她些钱,她为了感谢我就要将玉坠押给我,说是可以保平安。我没有收,她就趁我不注意偷偷将这坠子挂在了我的扇柄上。”

  陆曼笙急急地问道:“然后呢?那你还记得那个姑娘的长相吗?”

  “她拿了钱就走了。模样不大记得了,但她似乎……眉心有颗痣。”叶申说出了妇人的特征。陆曼笙想起那女子幽怨的眼神,眉间的痣若隐若现,与叶申所描述的无二,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大概时隔太久,叶申也不是很确定地说:“她说她好像是叫……杜三娘。”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一股寒风吹过,陆曼笙回头看到女子站在不远处。

  “杜三娘。”陆曼笙试探地唤道。

  听到这个名字,女子忍不住浑身颤抖,落下了眼泪。叶申循着陆曼笙的视线看过去,大约猜到了那里站着的是谁。叶申回忆道:“我遇见她时,她告诉我她被人诬陷她私通,她无法,想逃去城里,寻求官府的庇护。看来最后她也没有逃过一劫。”

  女子的身影在月光下更显单薄,陆曼笙顿生怜悯之心:“杜?城外三公里外有个杜家村,你是那里的人吗?”

  杜三娘闻言跪了下来,祈求二人帮助她回杜家村。

  陆曼笙有些不爽道:“你什么都不与我们说,我们如何帮你?”

  叶申听到“我们”这个词,很是受用。陆曼笙的话让他大抵猜出了几分情况,便替杜三娘解围道:“我也很想知道我救了她之后,为何她还会惨死,兴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不如我们一同去他们那个村打听打听吧。”

  “一同去?”陆曼笙没想到叶申也想参与这件事。

  “我与杜三娘相识一场,如今她死不瞑目,若我置之不理……总是良心不安。”叶申说得恳切。

  陆曼笙征求了杜三娘的意愿,见杜三娘无异议,才点头答应。

  翌日,叶申的马车早早停在南烟斋的门口,负责驾马的是叶申的心腹杨健,两人都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陆曼笙早已等在门口准备上车,叶申瞧着陆曼笙的打扮,皱眉道:“你去换身装扮吧,这身未免太惹眼了。”

  陆曼笙今日穿着宝蓝色袄裙,头上簪着八宝簪,是往日最普通不过的打扮,于是她不明所以地问叶申:“有何不妥?”

  叶申愣了一下,才道:“杜家村有三座贞节牌坊,若你是姑娘打扮却与我们同去,孤男寡女,他们难免对你有偏见。”

  陆曼笙觉得有道理,转身回去让陆馜梳了个妇人发髻,又从隔壁成衣铺子现买了套石青素纹袄裙穿上,这才上了马车朝着城外而去。

  “杜家原来世代书香,在前朝出过一位翰林院学士,所以历来最重清白规矩。近年来杜家开始从商,亦是如鱼得水,颇有蹊跷。”马车上叶申与陆曼笙说着杜家的事。

  “蹊跷?你可是指杜家货走山路这件事吧?”陆曼笙问。

  叶申意外,没想到陆曼笙也晓得这些一般女子不感兴趣的事:“对,恒城水路便利,商货运输大多是水路。山路会遇山贼,风险比水路大得多。但杜家的货向来走山路,却从未遇到过山贼,我怀疑杜家和山贼有勾结。”

  “与虎谋皮。”陆曼笙清楚地知道,若杜家与山贼同气连枝,那所赚的银两便是沾着无数无辜百姓的血。

  “我与你直说吧,白帮最近来了个新人名叫黑五,颇得魏爷信任。不知为何他手上有很多山贼的消息,为魏爷暗地里抢了不少山贼的货物。我私下查到杜家与山贼有勾结的消息,为此我暗示过黑五,但他却浑然不知。”叶申缓了口气,继续说,“我这次去除了想打听清楚杜三娘的死,还想找到杜家勾结山贼的蛛丝马迹。杜家百年清流,现在的杜老族长为人虽迂腐但也还算正直,我想若杜家真与山贼有所勾结,应该是从杜其生开始的,也就是杜三娘的父亲。”

  经过华普寺的事,叶申也不想对陆曼笙再有所隐瞒:“杜其生如今还有所顾忌,若这位杜老族长不在了,那杜家真是任由杜其生横行霸道了。”

  “你与这个黑五是在抢功?”陆曼笙问道。

  叶申摇摇头,否认:“我在白帮主要负责码头进出货船,最近有一艘船私藏了鸦片,我和杨健居然没有查出来,还是黑五查到了那批鸦片告知了魏爷。因为这件事魏爷对我很不满意,私藏鸦片的事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个黑五,我觉得他太过蹊跷,得到的关于鸦片的消息如此准确,白帮查不到的消息他却知晓,但是连我都能查得到的消息他却不知,而且他平时得到消息、安排行事都极其妥当顺利,就像……这些消息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一般。所以我想去杜家村看看有没有关于他的线索。”

  叶申是猜测这个黑五是东洋人的手下,故意出卖消息取得魏之深的信任。

  陆曼笙点点头,对这次去杜家村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在心中有了警惕后,便合眼休息。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马车停在了杜家村外的树林中。二人不好大张旗鼓地将马车驶进杜家村,不然到时候想脱身也麻烦。杨健在树林躲着,负责接应。

  陆曼笙和叶申两人进村打探消息,没想到在门口便碰到了正要外出的村民。那男子对外来人非常警惕,一直直勾勾地瞧着陆曼笙和叶申。

  叶申装作行路匆匆的人,迎面上前焦急地问道:“请问乡民,这可是杜家村?村中可有位杜三娘?”

  “杜三娘?你们是她什么人?”那男人听到杜三娘的名字,面色和语气都变得不善起来。

  还是叶申精通打交道,立刻说:“我们曾经受过杜家人的恩惠,想来报恩。但那恩人不肯说名字,只晓得是姓杜,住在恒城附近的杜家村。恩人家中有个叫三娘的姑娘,我们是一路打听着过来的,旁的记不得了。”

  “哦!原来你们是想找杜老爷。”男人语气缓和下来,指着不远处白墙青瓦的宅院说,“喏!去那家,杜老爷确实是个大善人。”

  叶申道过谢,携着陆曼笙就要往那处走去。

  男人叫住二人,好心地提醒道:“那杜三娘死了,既然你们与她没什么干系,最好不要提到她。”

  叶申还想问什么,男人讳莫如深地摆摆手离开了。陆曼笙和叶申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杜三娘一介女子为何让他们这般忌讳?带着疑问,两人朝着杜宅走去。

  男人口中的宅院就在村子的最东面,是杜家村最大也是最规整的宅院,风水极佳。叶申敲了敲门,片刻就有小厮开门:“你们找谁?”

  “我们是从恒城过来的,有事找杜老爷。”叶申姿态很低,“要在此处说事吗?”

  门口的小厮瞧着外头人来人往,好奇地打量着叶申二人,看他们衣着鲜亮也不像打秋风的穷亲戚,便道:“你们先进来吧。

  “我去喊老爷,你们等会儿。”小厮领着二人来到杜家大堂,便离开了。

  等那小厮走出大堂,陆曼笙正想说什么,突然叶申用手捏了一下她的手,低声说:“有人瞧着。”

  叶申瞥了眼门口躲藏的身影,突然用近身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也不知道当年三娘说的关于杜家的事,是不是真的?”

  这是在马车里两人就商量好的,要在杜家演出戏。闻言,陆曼笙心领神会道:“等会儿杜老爷来了问问便是。”

  叶申笑得狡诈:“若杜家当真……我们便有钱拿了。恐怕杜老爷还不知道我们有那证据……”

  言罢,二人不再说话,门口躲藏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了。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一个身材宽胖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进屋道:“在下杜其生,不知二位找我有什么事。”

  叶申起身作揖,笑道:“杜老爷打扰,我们是三娘的故友,在下姓叶。此次路过杜家村,不知我们能不能见她一面。”面对杜老爷,叶申又换了说词。陆曼笙有些惊讶叶申与他人打交道的能力,于是按下心头的情绪,暗暗观察杜老爷的神情。

  听到杜三娘这个名字时,杜老爷的眼神有些闪烁,但面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我家家规森严,小女不曾外出。未曾听小女提起过二位,不知二位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

  “两年前我二人从外地回恒城时,刚巧遇到三娘在城外遇险,我们便带着三娘回了恒城。”叶申缓缓道来。

  “竟有此事,我有些不记得了。那三娘可与你们提过当时为何会去城外?”杜老爷在试探叶申的话。

  “这……三娘说的事,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杜老爷若是不信,在下还有凭证。”叶申面露为难之色,从怀中拿出玉坠,“当时三娘去得匆忙,便将此物落下了。”

  杜老爷看到小玉坠的瞬间,神情有一闪而过的狰狞,不由自主地就想上来夺这玉坠。

  叶申先一步将玉坠收回袖中:“杜老爷,三娘可在?”

  “在在。”杜老爷下意识地说,片刻后恢复了镇定道,“不过三娘是女子,也不好贸贸然与你们见面。我让人领你们去客房等候片刻,我与三娘知会一声。”

  叶申和陆曼笙对看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们心中了然,杜三娘已经死了!杜老爷却说她活着,此事定有蹊跷!

  陆曼笙和叶申装作毫不知情地跟随小厮顺着围廊走进了一间茶厅。两人刚坐下,那小厮赶紧出去将门锁上。叶申大呼道:“你们要做什么?”

  小厮沉默不语,只听到他快速离开的脚步声。过了片刻,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杜其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语气与刚刚完全不同,十分冷漠:“叶先生,暂时把你们留在这里,真是不好意思了。”

  叶申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杜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把玉坠交出来!”杜其生恶狠狠地说。

  叶申反驳:“三娘呢?我要见三娘!”

  “哪有什么三娘,她早就死了!她恬不知耻与人私通,早就被我们沉塘了!”杜其生冷哼,继而假意婉言相劝,“你们拿着小女的遗物无用,不如交给我,我放你们平安离开。”

  门外,杜其生眼中的精光暴露了他的歹意,只听门内的叶申语气露怯:“杜老爷让在下想想……”

  “门口有人守着,随时可以叫人。”杜其生甩下话,就离开了。

  等确定四周无人后,陆曼笙低声道:“听他的口气,若我们不交出玉坠,他就敢对我们下手。”

  叶申冷笑道:“这不过是他的说辞,就算我们交出玉佩依旧走不出杜家的门。他以为我们知道什么杜家的秘密,决计不会饶过我们的,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陆曼笙看到窗子缝隙里是小厮的人影,正对着屋里探头探脑,她颇为不爽地道:“那姓杜的真的敢杀我们?”

  “嗯,杜三娘不就死了吗?”叶申点头,“杜家村的人滥用私刑,杜老爷对他女儿都能下如此狠手,又怎么会放过我们?何况他都敢勾结土匪滥杀无辜,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陆曼笙沉默。

  叶申看着陆曼笙低头不语,以为她是害怕,宽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

  陆曼笙却摇摇头,苦笑着说:“原来知道自己可能要死的时候,是这样的心境。我们两个还能坐在一起说话,当年杜三娘却是一个人,该有多害怕。”

  叶申也有些感慨:“受苦的往往都是女子。”

  “那我们现在应当如何?”这次的事都是叶申安排的,陆曼笙相信以他的手腕不会轻易将自己折在这里。

  “等。”叶申沉声道。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门外就有吵闹的声音传来。叶申从窗户缝里瞧出去,看到来了好些人,想来他安排好的事,杨健已经做妥当了吧?

  “人就关在这里吗?”是个苍老男人的声音。

  那领路小厮有些紧张地接话道:“杜老族长,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老爷能解决的。”

  “还说不是什么大事!”杜老族长恼怒道,“那不孝女阴魂不散,姘头都找上门来了!我们杜家村的脸还要不要了?!”

  “姘头?”陆曼笙抬眼瞧着叶申。

  叶申笑眯眯地说:“我不让杨健在村里这么谣传,那杜老族长怎么会找过来?”

  陆曼笙好奇地看着他:“这是如何谣传的?”

  “杜老爷无子,唯有养女杜三娘。杜氏宗祠一直想让杜其生收养族中孩子继承家业,突然出现了我这个自称杜三娘夫婿企图来侵占杜家财产的人,杜老族长如何忍得住?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家风不正、侮辱门楣之事。”

  陆曼笙都想替杜老爷咬牙切齿:“不愧是叶二爷,这般有辱自身清白的话,也说得出口。”

  屋外的人还在争执。叶申转身看到桌案上的茶壶,拿起用力朝地上掷去,砸出了好大的声响。外头争执的声音静了片刻,随即那些人围到了门口。

  “开门。”杜老族长的命令无人敢反驳,只听到小厮窸窸窣窣开锁的声音。门被打开,杜老族长站在门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叶申和陆曼笙,他身边站着匆匆赶来的杜其生和一些杜氏族人。

  杜老族长询问杜老爷:“他们是谁?”

  杜老爷很是惧怕这位老族长,尴尬道:“不过是一般的客人……”

  杜老族长冷哼:“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住谁?整个村子都知道了,这男人是来找三娘的!”

  杜其生脸色苍白,立刻泪眼婆娑地示弱道:“本不想扰了大叔伯的……真是家门不幸,那年三娘跟人跑了不是被我捉回来了吗?但我们杜家传下来的玉坠被三娘带着,给人偷走了。这男人拿着玉坠回来寻三娘,应当、应当就是当年偷走三娘玉坠的人……”

  杜老爷捶胸顿足地说完这些,连声叹气。他说这话是想给叶申安上偷窃的罪名,明显比姘头这个身份好处理。

  可杜老族长瞧着叶申衣冠楚楚,完全不像是会做偷鸡摸狗的事。这杜其生的胡诌之语连杜老族长都不相信。

  叶申也不着急,笑眯眯地说:“杜老爷的故事可真是圆得天衣无缝,可惜杜老爷要如何解释在下当年偷走三娘的物件、如今还敢大着胆子来杜家村这件事?”

  “你、你分明就是知道三娘死了,便前来胡说八道!好歹毒的心!”杜其生装出一副悲愤交加的神情。

  “在下还未曾开口说,杜老爷就知晓我是胡说八道?”叶申却爽朗笑道,“杜老族长,晚辈与你有话想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杜老族长看着叶申二人若有所思。

  “不行!”杜其生果断拒绝,他绝对不能让叶申与杜三娘扯上关系。如果那叶申说出点什么,便有了信服力。他有些慌张地对杜老族长道:“大叔伯,此人胡言乱语,没必要听。”

  “在下是恒城云生戏院的管家,此处到恒城,不过两个时辰的车马。烦请老族长去打听打听,在下决计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贼人。”叶申说。

  杜老族长用眼神询问杜其生,杜其生冷汗直冒,不敢和杜老族长对视。

  “这玉坠既然是杜家传下来的,那旁人应当是见过的吧?”叶申大大方方地举起玉坠,毫不掩饰。他心中笃定这玉坠是杜三娘的私物,决计与杜老爷无关。

  众人皆是疑惑神情。

  叶申继续道:“此物既然如此重要,三娘遗失后杜老爷不去追查,在下偷走后不拿去倒卖,而是今日亲自送回杜家,却被杜老爷关了起来。杜家一向以礼待人,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杜其生一时无语,陆曼笙算是见识到叶申“颠倒黑白”的能力了。

  杜老族长作了决定:“那就烦请两位先到杜家村客堂,等我派人去恒城问过后,再放了你们也不迟。”

  陆曼笙皱眉想要拒绝,叶申急忙道:“且听杜老族长安排,那就烦请带路了。”

  “这等同软禁。”陆曼笙跟在叶申身后低声道,“我们不是犯人,为何要将我们关起来?”

  叶申亦是低声说:“多说无用。杜家在此处盘踞已久,与自立为王无二,不要与他们争辩。”

  而此时看着二人背影的杜其生神情阴霾,心中有了计较。

  杜家村招待外人的客房在东边,旁边是杜家祠堂。陆曼笙与叶申到了客房后,已经临近傍晚。杜老族长派人送了晚饭,便不再有人过来打扰。虽然门口没有人把守,但二门门外却坐着两个村民,应该是负责看守他们的人。

  陆曼笙看着叶申慢悠悠地吃饭,难免有些气结:“杜家派人去恒城,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了吧?”

  叶申却拉着陆曼笙坐下一同吃饭:“杨健肯定会在路上阻拦,他们派去的人今日肯定回不来了,我们今晚要留在杜家村了。”

  陆曼笙无法,一同吃了几口。若不是此刻被软禁,两人吃饭的样子太像一对寻常夫妻了。

  吃过饭,陆曼笙把今日的事想了一遍,理了理顺。叶申站在门口观察外面的情况,陆曼笙忍不住问道:“二爷,你如此小心翼翼,筹谋算计,活得不累吗?”

  叶申侧目,似乎是在分辨陆曼笙此问的用意,许久才缓缓道:“我从小出身贫寒,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也不怕失去什么,才不得不算计。但叶某也晓得,人心是最算计得来、也是最算计不来的。”

  陆曼笙迟疑道:“小时候我爷爷说……以真心才能易真心。”

  叶申笑着问:“陆姑娘是什么意思?”

  陆曼笙思忖片刻,才道:“那天在华普寺,明知那女孩无辜,你却看着她死。今日杜三娘含冤惨死,你却深入险境去帮她。

  “叶二爷,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陆曼笙语气平和,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很难想象他们差点因为这件事决裂不来往。

  “我也不是铁石心肠,我没救她是因为我救不了她,她是魏爷要杀的人。”叶申沉声道。

  陆曼笙突然泄了气,她为自己提出那样的问题感到懊恼。叶申是魏之深的人,以魏之深马首是瞻,自然不会违逆魏之深的命令。明知叶申是个不该深交的人,自己又何必多问。陆曼笙便合眼假寐,不想再说话。

  叶申缓缓地说:“其实,我与魏之深不是一种人。”这次是笃定认真的口吻。

  叶申晓得陆曼笙在听,继续说:“我从小就没有爹,我娘被地头蛇欺负,家里被砸烂,我们无计可施。后来我从家里跑出来,干惯了偷鸡摸狗的事,经常被抓到后就是一顿毒打……

  “再后来,大哥被恒城的强权给污蔑枪杀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瞧赵信执是我三弟,他几次遇险、危在旦夕,但我又能如何?”叶申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跳动的烛火,回忆过去让他有些痛苦,“那时我就明白了,只有手握权力、站在最高处才不会让人欺辱,我只有变成像魏爷那样地位的人,才可能改变这个现状。”

  陆曼笙微微侧头说:“你就不怕,你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吗?”

  叶申轻笑:“我也害怕,我也怕变成那样的人。可是我已经无路可走,回不了头了。”

  每个人都有活着的难处。

  沉默良久,陆曼笙才又开口,轻声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杜三娘是为什么死的。那些人口口声声说她私通,可为何丝毫不提及三娘私通的男人是谁?他们还以为是你,当年没有人查这件事吗?”

  “杜三娘的死只是个幌子,里面肯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叶申说,“杜其生不会放过我们,今晚他一定会对我们下手的。”

  正说着,大门那里有动静传来。二人走到门口,从缝隙里瞧出去,看到守在二门的人躺在了地上。

  有人闯进来了!不是老族长的人!

  陆曼笙和叶申早就有准备,就在屋里装作交谈、毫不知情的样子。这时候,窗户缝里传来一阵淡淡的香气。

  “迷香。”陆曼笙掏出帕子捂住口,悄声躲在门口。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外的人估摸着屋里的人已经昏倒后,便推门进来查看。借着月色,陆曼笙看清领头进来的人是杜其生的小厮,后面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面容粗犷,神情凶狠,腰间挂着弯刀,一看就不是杜家村的村民。

  山贼?!陆曼笙心中一跳,有了计较。看来杜其生果然是和山贼有勾结,为了除掉他们确保万无一失,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和山贼的关系。

  两个人进屋之后只看到倒在地上的叶申,小厮警惕地在黑暗中找寻陆曼笙的身影。

  那山贼想去绑人的时候,叶申突然翻身,一掌劈在山贼的脖颈上。山贼吃痛却没有立刻晕过去,叶申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陆曼笙借着月色,上前用力把早就准备好的迷魂香捂在山贼的口鼻上,山贼立刻晕了过去。

  她回头看,那小厮如何敌得过叶申,已经晕倒在地。

  叶申用小厮带来的绳子将他们手脚捆住,看着这个场景,陆曼笙突然有一种自己竟和叶申狼狈为奸的错觉。

  两人离开客房时不忘关上门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再从后门溜出去绕到了祠堂的后门。杜家祠堂的后院地下有个私牢,这是杜三娘提前告知陆曼笙的。

  “若是杜三娘在就好了,就能直接为我们引路。”面对偌大的杜家村,叶申感叹道。

  “她魂魄只剩片缕,根本靠近不了你和杜家。”陆曼笙说。

  “我们抓紧时间,杜其生派来的人没有及时回去,他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的。”叶申说。

  虽然提前知道了位置,但找到隐秘的私牢还是颇费了番周折。私牢的门设在祠堂后院耳房的床底下,两人顺着矮小的楼梯爬下去后是狭窄的走廊。

  “杜三娘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私牢,里面关着什么人?杜家到底想隐藏什么秘密……”叶申自言自语道。

  转过弯就看到一扇被手臂粗的链子锁着的铁门。叶申靠近拿起锁头观察了片刻,回头对陆曼笙说:“陆姑娘,你的耳环可否借我一用?”

  陆曼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环,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摘了下来递给他。叶申将耳环上的银钩掰直,轻轻地反扣进锁头,稍稍拨弄几下,只听“咔嗒”一声,锁就开了。

  锁链落到地上,陆曼笙看着叶申诧异道:“你会开锁?”

  叶生露出狡黠的笑容道:“陆姑娘以为我出来混江湖的那几年是白过的吗?总是有些手艺傍身的,开锁我可是一把好手啊。”

  陆曼笙微怒:“那我们直接趁夜潜进私牢不就好了,何必闹早上那一出。”

  叶申坦白交代:“若非我们俩都关在客房,陆姑娘怎会愿意细细听我一言呢?叶某人也是无可奈何啊。自从华普寺一别,陆姑娘可是不愿意再见我了。”

  闻言,陆曼笙心中竟也不生气,哭笑不得地说:“我们快进去,别说旁的了。”

  下意识地,陆曼笙已经非常信任叶申的决定,但这不是“坦露心迹”的好时候。

  两人在黑暗的走廊里摸索着前进,叶申悄声说:“这牢狱深处黑不见底,到底是谁被关在这里?”

  这话问得陆曼笙也好奇心大作。这个私牢不算大,狭长矮小的构造,只有头顶偶尔有一片瓦大小的洞口用来通风,让人很不舒服。进了铁门有两间牢房,但都没有人。两人放轻脚步往里走,底部的牢房是个折角。陆曼笙和叶申仔细看去,发现里面被关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残破的衣服,靠着稻草睡在墙角,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叶申用石头弄出声响,等了好久都没有得到那人的反应,又出声叫唤,依旧没有反应。叶申三下五除二开了锁,和陆曼笙走进牢房。

  借着微弱的月色,终于看清那是个妇人——衣衫褴褛,满头银丝,脏乱不堪。陆曼笙试图叫醒她,但妇人的呼吸很微弱。陆曼笙喃喃自语:“到底是怎样的仇恨要将一个女人关在牢里?”

  陆曼笙忍不住伸手撩起老妇人的头发,想为她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却在看清妇人面容时吃惊道:“咦,叶二爷,你有没有觉得……”

  看清妇人长相的那一刻,叶申的神情也凝重起来:“这老妇人与杜三娘长得有几分相似。”

  两人的想法一致,按照容貌猜测年龄,这妇人十有八九是杜三娘的母亲。

  “我们先出去再说。”叶申当即有了决定,也顾不了许多,背上妇人带着陆曼笙离开了私牢,又重新躲到了客房的隔壁房间。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人丢了杜其生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叶申对于躲回客房有自己的想法。

  将老妇人安置在床上之后,两人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寒意。房门明明紧闭着,哪里来的风?

  下一刻,叶申便听到陆曼笙的呵斥声:“你出来做什么?你可知你快消散了?!”

  陆曼笙看着虚无若风的杜三娘,气不打一处来。叶申急忙阻止陆曼笙道:“她也许……就是来见她的。”叶申指着躺在床上的妇人。陆曼笙欲言又止,只听耳边传来杜三娘的低语。

  陆曼笙听着杜三娘的描述,眉头越发皱紧,叶申没有出言打扰,只静静地在一边等着。

  许久,陆曼笙才转头看向叶申,缓缓道:“原来,杜老爷不是杜家血脉。

  “她才是。”陆曼笙看着眼前的老妇人说,“她是杜太爷的亲生女儿宸娘。当年杜太爷病死后,杜太夫人怀着孩子成了寡妇,若生不下男丁,杜家的一切就要被族中旁系夺走。杜太夫人无法,只好寻来男婴将亲生女儿偷偷换掉,将男婴抚养长大继承杜家,也就是现在的杜其生。”

  得知真相的叶申立刻察觉到了一些细节:“难不成杜老爷从小就知道他自己并非杜家血脉?”

  陆曼笙点点头:“杜太夫人托杜其生照顾善待她的女儿宸娘,杜老爷却与宸娘暗生情愫,珠胎暗结,便在杜太夫人的安排下在外办了亲事。但宸娘与杜老夫人太过相像,杜其生无法将她娶回来做妻,只得将宸娘养在外面,直到宸娘生下了三娘,杜老爷才将三娘抱回,收养她做女儿,好圆了一场父女情分。起初,这杜老爷对宸娘和三娘也是极其好的……”

  陆曼笙边说,边将玉坠挂在了宸娘的手上。

  “咳咳……”躺在床上的宸娘突然睁开了眼睛,开口说话,“但自从他掌握了杜家家产之后,野心越来越大,甚至暗地里帮土匪做事情……”

  宸娘像是回光返照,有些疯疯癫癫,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多次规劝都无用,渐渐就对他失望了。没想到三娘长得越来越像老夫人,他将府里的旧人都赶走,但对杜家村的长辈无可奈何。那些人本就觊觎杜家的家产,若是知道他的秘密,如何肯善罢甘休?所以他对三娘越来越忌惮,生怕三娘的存在会有一天暴露他的秘密。万万没想到,三娘发现了他另一个秘密——他竟然勾结山贼打劫商队,滥杀无辜!他居然为了自己,找人诬陷三娘私通!就为了隐藏这个秘密,他以正家风的名义将三娘沉塘。”

  陆曼笙和叶申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妇人。

  “他居然杀了三娘!他怎么敢?!三娘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宸娘的声音悲戚又苍老。

  “三娘没有私通?!那村里都听信杜其生的一面之词吗?”叶申面色不豫。

  “呵,三娘根本没有私通……”宸娘冷哼,“杜其生这个畜生,是为了隐藏自己身世,而杜家村的人,是因为他们都在勾结山贼!而我三娘是养女,是外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得死!”

  陆曼笙和叶申面面相觑,两人因为太过震惊,一时无话。原来整个村都与山贼勾结做生意,杜其生为了私欲害死杜三娘,而杜家村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演了一出蒙蔽自己的戏,溺死了杜三娘。

  “我的三娘啊,在湖中冷不冷啊……”

  宸娘死死地盯着角落,却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的喃喃自语皆是怨恨,渐渐意识模糊不清,最终又晕了过去,但还是不停地念叨着三娘的名字。

  陆曼笙皱眉,十分不悦道:“人心真可怕,原来的恩爱夫妻,转眼就痛下狠手,为了利益不顾多年的感情和骨肉之情。”

  叶申点点头:“人性本恶。”

  陆曼笙看着宸娘苍老绝望的面容,心中不忍:“这杜其生如此狠毒,干脆直接杀了他的妻就好,为何还要这般将她关起来折磨她?”

  叶申沉默许久,猜测道:“杜老爷这般伪善的人,活在杜家的庇护之下,面对杜家的列祖列宗,也怕遭报应吧。所以是借旁人的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将他的妻子一直关在私牢里。”

  “这玉坠原来是杜老太爷的遗物,证明宸娘和三娘才是杜家血脉的信物,怪不得杜其生要抢。”陆曼笙感叹道。

  叶申询问陆曼笙:“所以三娘想让我们怎么做,洗清三娘冤屈,揭穿杜其生?还是将宸娘正大光明地接回杜家?”

  话未尽,外面传来吵闹声。两人去门口查看,只见村民拿着火把在找人。叶申皱眉道:“原来我以为杜其生勾结山贼,定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们,没想到整个杜家村的人都是一丘之貉。”

  叶申正在计划接下去该怎么做,虽然他早已安排好自己和陆曼笙的退路,但如今多了一个宸娘,为了她的安全,不得不另作打算。

  “宸娘呢?宸娘不见了!”身后传来陆曼笙难以置信的惊讶声音。

  叶申回头瞧去,床榻上空无一人。

  此时的杜家祠堂里,宸娘正站在祠堂的正中间,目光灼灼地看着桌案上整齐的牌位:“我娘一生悲天悯人,我就要破了这困局。”

  说话的语气和模样,与杜三娘一模一样。

  “你是哪家的?”

  “女人?女人怎么有胆子进祠堂?”

  到处寻找叶申和陆曼笙的村民寻到了祠堂,却没想到祠堂里竟有个女人。

  宸娘没有理会这些人,疾步上前推倒了桌子,牌位“哗啦”一下都掉到了地上。然后宸娘举起烛火,对着那些牌位威胁站在门口的人,冷声道:“别过来,不然我就烧了这些牌位!去把杜其生叫过来。”

  如此大不敬的行为惊呆了村民,众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阻止她。

  杜其生还在等小厮和山贼的消息,听闻祠堂有人捣乱,匆匆赶来,杜老族长也跟着一起来了。

  “你们……你们都围着干什么?!”杜其生一进来就看到一片狼藉,恼火地呵斥村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祠堂里凌乱的场景,跟随而来的杜老族长差点气晕过去。

  当杜其生看到立在祠堂当中的女人时,顿时慌了手脚,结巴道:“宸、宸娘?你怎么出来的?!”

  “谁?!你是谁?!竟然在我们杜家祠堂如此为非作歹?!”杜老族长撑着身子怒骂道。

  “你看我像谁?”宸娘毫无怯色,幽幽地说。

  “大、大嫂?”杜老族长以为自己眼花了,眼前的女子竟然与杜太夫人、也就是自己的大嫂长得一模一样。

  “在这里胡说什么,快跟我回去!”杜其生上前,着急地说,“宸娘,我们有话好好说。”

  此时从客房循声而来,偷偷躲在祠堂后门的叶申和陆曼笙,也看到了这一幕。

  “杜其生!你鸠占鹊巢,忘恩负义,残害骨肉,其心当诛!”宸娘眼神凛冽,语气冰冷。一刹那,陆曼笙分不出眼前这个坚定的人是宸娘还是杜三娘。

  杜其生害怕自己的身世被戳破、荣华富贵一夜消散,只得咬着牙劝解道:“宸娘,你先跟我回去,没有什么事我们一家人不能说开的,我们慢慢说……”

  可惜宸娘眼中只有怒火,狠绝道:“杜其生,我与你无话可说!”

  说完,宸娘将烛火丢在脚下的牌位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杜老族长赶紧叫人来扑火,宸娘站在火势中间冷冷地看着他们。族人拿着水盆企图靠近,但瞬间就被大火卷了进去,剩余的人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杜其生慌了,他原本以为宸娘逃出来是要揭穿他的秘密,没想到是要与他同归于尽。杜其生想要逃走,却被拉住,回头就看到宸娘阴狠的笑容,语气却温柔地说:“你要去哪里?说好的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呀……”

  “啊啊!不要!啊——”

  惨叫着的杜其生,以一种绝望挣扎的姿势被大火吞没。

  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撼,叶申死死地盯着那些牌位:“杜三娘虽为女子,却有着男子比不得的魄力和果决。”

  凄惨的叫声不断传来,想逃走的村民也一并被卷进了炽火当中。热气带着火星朝着陆曼笙和叶申喷涌而来,叶申下意识地把陆曼笙拉到身边护在怀中。那蔓延的火势好像有意识一般,并未伤及二人,大火深处仿佛还能看见有人影晃动。

  那些本该是杜三娘的亲人,却污蔑她、陷害她,将她沉入池塘,夺走了她的生命。

  没有人能逃离三娘的怒火,火势在尖叫声泯灭的时候燃尽了。祠堂变成了废墟,只剩下漆黑的柱子和残破的桌椅。

  只有杜老族长没事,也许因为他是真的不知晓真相,也许是因为杜三娘就是要留着他承受痛苦。

  一切不得而知。

  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怨恨都消逝成灰烬。

  不值当,陆曼笙心中想。

  为了一个薄情的男子毁了自己的一生,不值当。

  为了一个无情的父亲灰飞烟灭,不值当。

  叶申领着陆曼笙准备离开杜家村,还没走到村口,突然看到一群人冲进了村子。陆曼笙心中警惕,烟雾太大,看不清来人,好像不是杜家村的村民。叶申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眉头深深皱拢起来。

  沉静的月色下,魏之深朝他走来。

  叶申低声道:“魏爷。”

  “叶申,你在这里干什么?”魏之深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魏之深身后跟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面容有些诡异的僵硬,眼神冷漠地看着叶申,正是不久前成为魏之深心腹的黑五,众人都要称之一声“五爷”。

  叶申自然不可能告诉魏之深他因为怀疑黑五勾结山贼,所以前来调查,于是只能低声回道:“有个多年前的故友说他的妻子是杜家长女杜三娘,不知为何杜三娘在杜家村暴毙去世了,便托我来调查死因。不知魏爷怎么会在此处。”

  因为叶申说的话,魏之深事后都会回去一一查证,所以叶申说得越详细,就越没有漏洞。

  魏之深没有多余的情绪:“黑五说你的人来通报,说你被困杜家村有危险。”

  叶申心中警铃大作,今日被困杜家村完全是他的私事,他根本没有派人回白帮求救,黑五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黑五冷笑:“杜家村勾结山贼,这是我下午得到的消息。没想到刚告诉魏爷,就听说你在杜家村出事了。”

  魏之深用打量的眼神看着叶申:“杜家村勾结山贼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五爷,这是哪来的消息?我完全不知道。”叶申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黑五,又对魏之深道,“多谢魏爷,我已经没事了。杜家村今日在祠堂为争夺家产起了内斗,有人蓄意放火,我们也不知道是何情况。”

  但魏之深显然不打算放过叶申,他手中把弄着配枪,继续问道:“叶申,为什么陆老板又会跟你在一起?”

  陆曼笙对他的语气很是不爽:“魏先生,我又不是白帮的下人,无需与你汇报行程吧?”

  魏之深突然将枪口对准陆曼笙,冷哼道:“陆老板好好想清楚,再来解释。”

  叶申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陆曼笙身前,低声道:“你先走。

  “走!”叶申催促道。陆曼笙转身离开,叶申不担心陆曼笙深夜独自回恒城会有什么事,他知道她有能力自保,可是面对魏之深,他未必能保全她。

  等陆曼笙消失在夜色中,魏之深冷冷地看着叶申开口道:“你护着她?”

  “二爷,你可知你惹了多大的麻烦?杜家村敢给山贼提供武器,你可知武器从何而来?”黑五悄然开口,“是东洋人给的!如今杜家村乱成这样,若留有活口,东洋人迟早查到我们白帮头上,那个陆老板……”

  “她不知道!这些事她都不知道的。”叶申微低垂着头,如实回答,“陆姑娘帮过我,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不能……见死不救。”

  “她不应该知道的。”魏之深的声音越发低沉,“你护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魏之深的言语中满是威胁的意味,并不打算看在叶申的面子上饶过陆曼笙。叶申笑着说:“尽人事,听天命。”

  “把杜家村清理干净,不要留活口。”魏之深若有所思地看了叶申一眼,吩咐手下,带着黑五转身离开了。

  等魏之深离开之后,躲在不远处的杨健才敢走到叶申身边。

  叶申问杨健:“魏先生怎么来的?”

  杨健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我按照二爷你的吩咐,把杜家村前去恒城的人拦了下来,现在还被我藏在林子里呢。真没想到,这都能被黑五找到。”

  杨健颇为担忧地说:“魏爷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怪罪二爷吧?”

  叶申面色冰冷:“怪不怪罪这是小事,最怕魏爷听信黑五的挑拨离间,怀疑我。”

  杨健失落地说:“这次没找到黑五勾结山贼的证据,太可惜了。”

  叶申冷哼道:“黑五能这么快摸过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惜他根本不是和山贼有勾结……而是和东洋人有勾结!!”

  “不好,难不成二爷是中了他的计?!”杨健瞪大了眼睛,劝诫道,“二爷,这黑五越来越得魏爷的信任,此时你独自出现在杜家村恐怕已经引起了魏爷的怀疑。至于陆姑娘,恐怕魏爷是动了杀心了,我们护不住陆姑娘的,二爷千万不可和魏爷硬来!”

  叶申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手心因为紧张有些汗水。

  “若他真想对陆曼笙动手,我只能再给他找个大麻烦了。”叶申阴沉着脸说,“杨健,写信给在东三省驻军的元督军,就说陆姑娘有难,请他一定要来恒城。”

  闻言,杨健诧异道:“魏爷是个难对付的,元督军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二爷三思啊!我们定能想到其他法子的,不如先将陆姑娘送出恒城去避一避?”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叶申手指摩挲着折扇上的划痕,哑声道:“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