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见过南烟斋陆老板的人,都会诧异陆曼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清冷得像是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女,而她身边的两个丫环陆馥与陆馜,也是少见的标志俊俏。

  陆馥与陆馜二人应当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旁人乍一看是区分不出来的。但熟识她们的却极容易分辨二人,两人模样难以区分但性情却是天差地别——姐姐陆馥喜欢浅色素净的衣裙,性情温婉,平时负责打理南烟斋里的日常庶务,对那食蔬果菜一针一线的价格了如指掌;而陆馜大方活泼,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主要负责南烟斋对外的生意,吵起架来也是一把好手。她们二人与陆曼笙名分上虽为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这样出挑的两姐妹,上门求亲的媒婆都要把南烟斋的门槛踏平了,但她们每一次都拒绝亲事,所以各家媒婆也都死了心,不再上门了。

  左邻右舍对陆曼笙的身世也有所耳闻,前朝刑部尚书家的二小姐。这般容貌和家世,旁人都对她这般出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很是不解,久而久之便有闲话传出来,说南烟斋老板自己嫁不出去,见不得自己丫环嫁得好,气得陆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可这日晨起,周遭的邻居又见南烟斋的门被媒婆带人堵了,而且这次来的还是恒城最有名的王媒婆,也不知道是哪家有那么大毅力,非要和陆老板死磨,接连来了三日。

  到了第三日,陆曼笙实在熬不住了,婉拒的话都说尽了,王媒婆就是不肯走,非要求娶陆馥。

  来者即是客,陆曼笙也只好待在前厅陪着王媒婆说话。

  “哎哟,陆老板你可别怪我说实话。你家馥儿姑娘家世摆在那里,若许配顶多是小厮书生,再好些就是商户家的续弦。”王媒婆絮絮叨叨地对陆曼笙说,“可这安家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要不是八字对上了,哪能看上你家馥儿姑娘。”

  陆曼笙心中不悦,但狠话到了嘴边又是百转千回:“可是,听说安少爷的身子不好……”

  王媒婆赶紧接话:“哎哟,安少爷身子是差了一点……我实话和你说了吧,这会儿安家急着给安少爷娶亲,是想要冲喜……”

  陆曼笙大吃一惊:“好个安家,竟这样荒唐!”

  王媒婆生怕陆曼笙恼了,此事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急急道:“陆老板也不要想偏了。我知道你心疼馥儿姑娘,难道挑个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庄稼人就能万事周全、顺遂如意了吗?嫁人还是要求个和和美美,安少爷是读书人,如何会苛待馥儿姑娘?万一这安少爷去了,馥儿姑娘便是安家的正经夫人,下半生也是衣食无忧的。这样的婚事,多少家姑娘想求都求不来。”

  陆曼笙放下茶盏,冷声道:“王媒婆舌灿莲花,我却作不得这个主。如果馥儿嫁过去过得不好,我便是害了她。”

  厅堂连着后院的帘子被掀起,陆馥从帘后出来对陆曼笙福了福身子道:“陆姑娘。”

  王媒婆一见陆馥就亲热地凑上去,拉着陆馥左瞧右看,打量半晌才道:“哎哟,馥儿姑娘真是讨人喜欢。我这跟陆老板说的真是一门好亲事,安家可是恒城的大户啊,祖上是翰林院学士,……”

  媒婆说亲时的话大多是添油加醋的,不可尽信。但就算陆馥这样极少出门的也听过安家的名头,是恒城少有的富贵人家。王媒婆说得飞快,陆曼笙生怕陆馥被绕了进去,出声打断道:“馥儿,慎重。”

  王媒婆犹不死心:“陆老板!你可别拎不清呢,这样好的亲事哪里找啊!”

  许久,馥儿才缓缓地轻声道:“陆姑娘,我愿意的。”

  王媒婆欣喜,讲了那么多好处谁人不心动?她以为陆馥是个贪财贪家世的,心中鄙夷陆馥小家子气,但脸上却是十分满意之色,点头道:“陆馥姑娘是个明白人,这桩亲事真的是极好的。”

  王媒婆总算是做完安家吩咐的事,得了答复就急急回去安家领赏。等那媒婆离开,陆曼笙叹气:“你何必答应,你若是不愿意,我怎么都会帮你回绝的。”

  陆馥笑了笑说:“那安家的目的如此不堪,姑娘不也是没有一口回绝吗?”陆曼笙无奈。她自然知道陆馥答应这门亲事,不是看中安家家世显赫。

  陆馥给陆曼笙斟了茶,宽慰道:“我与姑娘都知道,一开始命数里写好的,就是安朔与陆馥结为夫妻。”

  陆馥眼神清明,莞尔一笑:“姑娘,我想试试。终究命里躲不过去。”

  王媒婆做事很利索,安家也派人来南烟斋与陆曼笙商议过几次,因为安家少爷的身子等不及,亲事定在次月十五。

  转眼就到了十五。当日天未亮,门外就一顶普通的轿子,除了王媒婆与轿夫,安家只安排了两个年长的婆子。

  陆馜不相信,从门缝里左瞧右瞧再也没看到其他人,于是跺着脚回了里屋,只见身着红色喜服的陆馥正盯着着铜镜里的自己发愣。

  铜镜中的少女雾鬓云鬟,螓首蛾眉,耳垂戴着莲花金碧玉的耳坠,甚是端庄秀丽。陆馜进门就怒道:“你可知安家多欺负人!竟然只有一顶花轿两个婆子!”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的。”陆馥抬头向她看去。

  陆馜柳眉倒竖,看着陆馥与世不争的模样就生气:“婚事那么清冷也就算了,明知道那安少爷是个药罐子,你还眼巴巴地嫁过去作甚?也不知命数怎么定的,你这样好,偏要你嫁去这样的人家。”

  “我早知道安朔这个名字,他会成为我的夫君。”陆馥拉过陆馜的手示意她安心,宽慰道,“我时常会想,他是如何容貌、品性如何,会不会对我好?我日思夜想了千百回,梦里都有了他的样子。”

  见陆馜一头雾水,陆馥歪着头看着陆馜笑道:“馜儿,你就不会好奇你命数里的人是谁吗?如果是你,你舍得放下吗?”

  “好好的说你呢,扯我做什么!”陆馜闻言脸一红,不满道。

  陆馥低头,揉搓着手中的红盖头:“若不试试啊,实在是不甘心。不试怎会知道,我一心想寻找的,是否他也是如此寻我?”

  陆馜默然。

  在前厅的陆曼笙将陆馥要带去安府的物件安置妥帖后,就亲自来为陆馥覆上红盖头,将她送出了门。陆馜平时性子最是豁达,但跟在陆曼笙后头眼泪就像珠串一样往下掉。

  走到轿子前,陆曼笙低声对陆馥说道:“馥儿,从今往后,前路未知,你且珍重。”

  富丽堂皇的安府门口完全瞧不出正在办亲事的样子,只孤单单地挂了两个带“囍”字的灯笼。管家婆子等在门口,轿子从侧门被抬进了安府。王媒婆也觉得安府实在有些怠慢,在轿子旁小声道:“馥儿姑娘别介意,少爷身子不好,婚事不适宜大操大办。”

  说完全不介怀那是假的,但比起这些虚礼,陆馥更期待见到自己要嫁的夫君。紧张的心思冲淡了其他情绪,陆馥心不在焉地坐在轿子里点点头,继而才想起自己点头无人瞧得见,又连忙应道:“嗯……”

  行至二门落了轿子,陆馥看不清前路,由王媒婆引到了屋子里安置。等她坐下,众人纷纷退出,直到关门声传来,陆馥才松了一口气。周遭悄无声息,应当是没人了,陆馥偷偷掀起红盖头向外瞧去,还未看清屋子里的摆设就看到门外有人影闪过。生怕被人说没规矩,陆馥赶紧放下盖头,安安分分地坐在床边。直到在屋里呆坐了很久,才重新听到推门的声音。

  是他来了吗?

  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音,来人进了屋子后就站在不远处,却没有再向陆馥靠近。只听见一个温柔的男声传来:“馥吗?你的名字很好听,想来应该是人如其名。”

  此话音落,饶是陆馥不熟悉规矩也知道是新郎官来掀红盖头了。许久没有动静,陆馥脾气也有些上来了,语气不善道:“安朔少爷,你若疑惑我的模样,不是应该掀了盖头瞧瞧?若是长得歪瓜裂枣,赶紧将我退回娘家去。”

  那男人的语气依旧温柔:“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办法……”

  接二连三的怠慢之事令陆馥已经不愿隐忍,她气得一把扯下红盖头,往那人看去。

  声音的主人安朔正端坐在椅子上,月光透过交窗纸,洒在安朔身上。陆馥愣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清俊的男子,好看得就像戏文里的人一样。

  “你……”陆馥满腹狠话突然说不出口。那安朔样貌清秀,看向她的眼睛却是一片浑浊、呆滞无神。

  难道是……眼盲?

  陆馥微微抬手又放下,果然安朔的眼神毫无反应。陆馥颓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我吓到你了吗?”安朔更是放软语气,“想必我家里为了娶你,也是用了不少手段。若是你心中委屈,我去求母亲放你回去……”

  “安少爷,我不是那种……”陆馥心中怜悯,斟酌着措辞说,“鄙于不屑的人。”

  “哈哈。”安朔闻言,手握拳掩嘴笑出声。

  陆馥有些尴尬,小声嘟囔道:“笑什么,你不信吗?”

  安朔摇摇头道:“你既愿意与我相处,我当然是信的。可我此刻若说信,你会不会觉得我哄骗你?”

  陆馥红着脸细细想着,彼此都是第一次见,如何就能对陌生人听之信之呢?她瞧不出安朔打趣的意味,便认同道:“那倒也是。”

  看着安朔笑得眉眼弯弯,陆馥突然一扫郁闷,觉得既然嫁进了安家,那既来之则安之。这安朔少爷看着不难相处,兴许往后日子还不错呢。

  而此时安家正堂,安夫人正在听婆子说陆馥进府之后的事。站在下首打扮清爽的婆子正是去南烟斋接陆馥的奴仆,那婆子对安夫人卑躬屈膝道:“少夫人看到亲事简陋也没有微词。刚刚我去听了壁脚,咱们少爷笑得挺开心的。少夫人言谈举止很是得体,长得也不错……”

  安夫人放下茶盏,睨了婆子一眼,婆子赶紧低下头。安夫人冷哼道:“她能有什么意见?长得好有什么用,身世这般差。若不是道长说娶这个女子对朔儿的病有好处,我才不会答应。”

  安夫人瞧不起这个门户低的少夫人,婆子不敢再说,只能奉承道:“是是,那都是少夫人几世修来的福气。”

  因为少爷娶亲,下人在正堂也布置了些带“囍”字的灯笼。安夫人冷眼看着这些红灯笼:“明日就把这些撤了,看得我碍眼。”

  众人没有得赏也就罢了,还惹了夫人不高兴,现下更是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赶紧应是。

  翌日,陆馥算好了时辰早早起了床,按照惯例应当去给安朔的双亲请安奉茶。

  昨日安朔不过坐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被安夫人派的人接回去喝药,余下的时候陆馥自己卸了嫁衣,待在房间做女红打发时间。到了点就有丫环进来送饭食,服侍她安睡,倒也妥帖。

  门口没有丫环守着,怕误了时辰,陆馥便自己走出门想去寻人。刚走到转角,就听到昨日照顾自己的两个丫环正背对着她在长廊下碎嘴说话。

  陆馥探出身子偷偷瞧去。

  她记得红衣服的丫环叫嫣红,只听嫣红语气不满道:“小翠,你说我俩倒不倒霉,偏偏被派去伺候那个新来的少奶奶。听说那位少奶奶的身世还不如我们呢,真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了。”

  小翠年纪瞧着比嫣红小些,嘴上却很厉害:“少爷要不是病得厉害,哪轮得到她那样的女子嫁入安府。服侍这样的人,我都觉得晦气。”

  嫣红很是沮丧:“听说夫人也不喜欢她,我们跟着她哪能过上好日子啊。”

  馥儿站在转角处听了个清楚分明,其实两个丫环说得也没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昨日安府这般对她,跟着她的人如何会好过?陆馥正思量着是走出去警醒她们,还是回房等着下人来叫。

  还在犹豫之间,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呀!”陆馥惊叫出声,回头一看是安朔牵住了她的手。只听安朔笑着说:“久等了。”

  那两个碎嘴的丫环听到声音,回头看是安朔和陆馥,吓得赶紧跪拜请安:“少、少爷……少奶奶……”

  两个丫环偷瞄见安朔牵着陆馥,心中诧异,没想到自家少爷竟然对这个少奶奶格外疼惜。两人互看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了,也不晓得刚才少奶奶听到了多少、会不会发落自己。

  陆馥也有些紧张,她不大习惯安朔的亲昵,但此刻她知道像安府这样的人家规矩极其严格,这样碎嘴的下人是不会轻饶的,于是有些忧心。没想到安朔紧握馥儿的手,柔声对那两个丫环道:“少奶奶说你们伺候得好,跟着管家下去领赏吧。”

  “欸?!”两个丫环意想不到,赶紧谢恩,“是!谢谢少奶奶!”然后忙不迭地走了。

  这样做倒是既保全了陆馥的颜面,也顺了陆馥的心意。陆馥低声道:“谢谢。”

  安朔却说:“你我夫妻,不必言谢。等会儿要去拜见父亲母亲,你不必紧张,若有为难,我在。”

  想起等会儿就要去见安老爷和安夫人,刚刚已经听那两个丫环说安夫人不喜欢自己,馥儿心中叹息,应了一声:“嗯。”

  安朔虽然看不见,但对去正堂却熟门熟路。快到正堂时,安朔轻轻放开陆馥的手,陆馥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进正堂。

  “父亲,母亲。”安朔请安。

  正堂上座端坐的正是安老爷和安夫人,身后站着婆子管事。陆馥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安老爷身宽体胖,长得一团和气;而安夫人雍容华贵,此时正轻蔑地瞧着自己。

  丫环捧着托盘端上茶水。馥儿依着规矩从托盘上端起茶盏,婆子伶俐地递上蒲团,陆馥跪在蒲团上高举茶杯,递给安老爷:“父亲,喝茶。”

  安老爷旋即端起茶,说了两句和和美美的吉祥话。轮到安夫人这边,陆馥依样画葫芦地递上茶,柔声道:“母亲,喝茶。”

  “嗯。”安夫人嘴上应着,却没有接茶的动作,眼睛更是视若无睹地瞧着远处。

  这样跪着还高高抬手的动作极其累人,不一会儿陆馥就举得手发酸,身子也微微颤抖,却强忍着不露出为难的表情。

  厅堂一片安静,安老爷向来对妻子言听计从,此时就装作瞧不见。安朔听不到陆馥的声音,轻声唤道:“馥儿?”

  安夫人抬眼,目光像刀子般看向陆馥,陆馥俯首帖耳不敢应答。

  刚刚安朔就猜测母亲会为难陆馥,此时更加确定。推开扶着他的小厮,安朔顺势也在馥儿身侧跪下,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朔儿!”安朔跪得突然,自然没有婆子递上蒲团。看到宝贝儿子跪在冰冷的地上,安夫人心如刀割,“唰”地一把夺过茶盏,满脸不爽快。陆馥低眉顺眼,袖中的手紧紧拽住,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恒城结亲的规矩是第三日夫君陪娘子归宁,只是安朔的身子差到出不了院子,只有陆馥一人依着规矩回了南烟斋。陆馜早就等在了门口,一看到陆馥下马车就拉着她进屋左看右瞧,生怕她少了胳膊掉块肉。陆曼笙坐在一旁饮茶笑看。

  陆馥将安府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本就因为安少爷没有陪同而来有怨气的陆馜,听说安朔从小失明,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道:“什么?!瞎子!”

  闻言陆曼笙也有些诧异,陆馥低垂着头没接话。

  陆馜气得把茶盏撞得叮当响:“都是你心软,药罐子也就罢了,竟还是个瞎子!这样日子如何过啊,你赶紧去求一纸休书回来吧。”

  陆曼笙一边心疼地看着茶盏,暗自思忖以后定要陆馜离这些茶盏都远一些,一边劝慰道:“馜儿你好生紧张,馥儿还未说什么。”

  陆馜脸气得通红,指着陆馥骂道:“她就是这般软性子,任由人欺负!若是我定骂得安家的人找不到北!”

  陆馥知道陆馜是担心自己,便去拉她的手:“我知道你不过是气我软弱好欺罢了,不是真的厌烦我。可是你想,夫人至多不过嘴上刺我两句,又能掉几两肉不成?我全当听不见,没往心里去。倘若我回嘴,就算争赢了又能如何?又能占了什么好处?”

  陆馜别过头不想再理睬她:“你别讲你那些大道理,我就是气不过。”

  陆曼笙怕陆馥难堪,打圆场道:“安家哪敢求娶你这样的混世魔王呀。”

  南烟斋的香气让陆馥感到松懈,她喃喃道:“好像……也未有你们想的那样糟。安少爷很顾及我,安家人虽不喜欢我,但也没有为难我。”

  陆曼笙见天色已晚,宽慰她道:“听你这样说,安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但安少爷的品性脾气都还不错。你若是在安家过得不好想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

  其实陆馜也是善解人意的性子,早就将道理听进去了,只是看着陆馥落不下这个脸。陆馥知道陆馜心疼自己,心生暖意道:“我什么都好,你不必担心我。若我真的有什么闪失,还有你和姑娘给我撑腰,你们还会让我吃亏不成?”

  陆曼笙将陆馥送到门口,陆馥要上马车之时,陆曼笙突然出声叫住她:“若这门亲事你悔了,不要瞒着,要与我说。拿回你的东西就可以走,谁也拦不住你的。”

  陆馥回头,面露感激之色,点头道:“嗯,谢谢姑娘。”

  回到安府时夜色已深,陆馥发现安朔坐在屋子里等他,身边也没有丫环服侍,她惊讶道:“黑漆漆的也不点灯,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作甚?”

  突然想起点不点灯也与安朔无关,陆馥赶紧点灯端茶。安朔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我今日没有陪你回去,你若是心中有怨气……”

  正忙碌着的陆馥放下茶盏,打断安朔的话,有些不满道:“少爷,你不要总把我当作那种小鸡肚肠的人。”

  自己这样的夫君着实称不上好姻缘。安朔苦笑说:“我从小就看不见,又因体弱多病,母亲不让我陪你回门。我总觉得亏欠你太多。”

  陆馥心中暖意顿生,顺势蹲在他的身侧,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让安朔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笑着说:“少爷,刚刚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介意。其实我长得貌似无盐,既然你瞧不见我,也就不要往心里去。这般互相吃亏也就互不吃亏,这样可好?”

  闻言,安朔失笑:“那还是你吃亏多些。”

  安朔笑如和煦春风,陆馥看着心情大好,便将独自回门的事抛诸脑后。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终究是与安朔过,旁人再怎样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安朔与自己同心同德,陆馥就觉得什么都好。

  就这般相安无事了三个月,陆馥也渐渐摸清了安朔的好脾气——他从不打骂下人,孝顺父母,对自己也是相敬如宾、温柔体贴。于是就连平日里安夫人的冷言冷语,也不会叫陆馥难过了。

  安朔平时用来打发日子的喜好很少,从前就是听丫环小厮念书,偶尔会弹奏乐器。自从陆馥进府后她就负责安朔的日常起居,闲暇无事时就坐在一旁听他吹笛子。安夫人本有些不满,但看她陆馥照顾得仔细,安朔的病症也是日日渐好,也就少了些冷言冷语。

  临近傍晚,陆馥从小厨房忙完端了点心回房,就看到安朔靠着交窗睡着了。陆馥小心翼翼地上前替安朔盖上暖和的毯子,怕安朔醒来时自己不在,便也坐在一旁合眼浅眠。

  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陆馥竟然梦见了小时候,她和陆馜在府邸里追逐打闹,陆曼笙也不劝阻,只是瞧着她们笑。

  那时京上大乱,陆府举家南下,陆馥与陆馜亦是祈求陆曼笙:“姑娘,姑娘,请带我们走……”

  陆曼笙回过头来笑着说:“好啊,既然跟着我走了,就不要后悔哦。”

  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明明是逃避祸乱,为何会后悔?

  陆馥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朦胧,还没想明白自己身处何处,就突然闻到香味。陆馥低头,这才发现给安朔盖的毯子正在自己身上。

  抬眼看去,安朔站在门口,双手端着汤盅,有些手足无措道:“馥儿,吵醒你了吗?”

  陆馥赶紧起身将他迎进屋,问道:“你要出去怎么不叫醒我?!”

  安朔将汤盅递给她说:“汤盅里是莲子羹,我猜你会喜欢,就去小厨房拿了。”

  馥儿看到安朔的手上黑漆污脏,气恼地问:“你去厨房拿的?怎没有下人跟着你?万一摔着碰着……”

  突然意识到这话戳人伤处,陆馥立马打住。她声音低低的,满是歉意:“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的。”安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我啊,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房子,犹如困兽犹斗。”

  馥儿闻言,心中像布被揉成了一团,痛得难受。

  安朔的身子越来越好,府邸下人们也都喜欢陆馥这个好相处的少奶奶,私下都说少爷的病能渐好都亏了少奶奶照顾。每每听到这种闲话,安夫人就越发对陆馥看不顺眼。

  每到月底,回春堂常大夫就会按照惯例来给安朔把脉。常大夫细细问过安朔近日的情况,就对安夫人和安老爷示意:“老爷,夫人,借一步说话。”

  安朔收回手,陆馥帮他整理袖子。安夫人见他二人亲昵,瞪了陆馥一眼,陆馥急忙收回手将头埋低。这异样引起了安朔的注意,等屋子里无人时,安朔偷偷问道:“母亲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陆馥生怕安朔护着她引来安夫人的不满,赶紧说:“没有,我对母亲奉命唯谨,母亲怎会为难我呢?”

  安朔突然说:“我忘了药怎么喝了,馥儿帮我去问问大夫可好?等下我在房里等你。”安朔另一只手压着袖子有些不自然,其实他袖子里藏着礼物,正想着要怎么支开陆馥,于是只好想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还好陆馥是个心思不多的,没有注意到安朔的异样,闻言就说:“大夫还没有走远,我去问他。”

  说完她就追出门去。还没走两步陆馥就听到安夫人和安老爷的声音,她不想与他们撞上,便躲进了身旁侧屋的门后。

  安夫人的声音很是欣喜:“老爷!你听到大夫怎么说了?朔儿的身子已经好多了,该是把那低贱的女人打发走的时候了。”

  低贱的女人?是说自己吗?陆馥心头一紧。

  她又听到安老爷犹豫的声音:“我们这是过河拆桥,不好吧?”

  安夫人冷哼:“自从朔儿娶了那卑贱女子,害我被亲族耻笑!我大门也不敢出!就算不把她赶走,也要把金大小姐娶进门给朔儿做正室。难道你真的要认她做朔儿的夫人,她生的孩子继承安家家业吗?”

  安老爷沉默。

  安夫人看安老爷松口,催促道:“就这么说定了。乡下的院子也是有人服侍的,不会亏待她的。”

  安夫人与安老爷边说着话边走远,躲在门后的陆馥眼里噙着泪水,袖子都被自己指甲拽破了几根丝线。安家着实过分!她忍气吞声,安家就得寸进尺!退一分进三分,她不想再忍气吞声了!

  陆馥疾步走回屋,心中一片清明。她打开柜子开始收拾行囊,自言自语道:“果然世间情爱都是骗人做戏的,还是老实回陆姑娘那儿去。”

  “咣当——”从柜子里掉出一个红木木盒,木盒上雕刻着鸳鸯戏水。因为从来没见过,陆馥便拾起木盒好奇地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同心结。

  “馥儿,礼物你喜欢吗?”安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屋外,隔着门轻声道,“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安朔自然看不到陆馥正在收拾衣物,也看不到陆馥落泪。

  陆馥将离开的心思压在心底。安朔对她那么好,护着她宠着她,将一颗真心给她,她总归要与安夫人争上一争才甘心。

  入夜之后,安夫人派人来唤陆馥,陆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等她到正堂时,安夫人正端坐在那里喝茶,这半年下来无论陆馥怎么做小伏低,安夫人依旧不喜欢她。

  安夫人见陆馥来了,冷眼瞧着开口道:“朔儿既然娶了你,也没办法。我们过几天要去金府提亲,让朔儿迎娶金小姐,你先搬去乡下的别院住吧,总不能说我们安家没规矩,没有妻先有妾。”

  陆馥抬起头看着安夫人,毫无惧色:“母亲,朔郎已有妻,如何再娶妻?”

  安夫人这么说话实在是令人太过难堪。安家派媒婆去南烟斋提亲时分明没有说是妾室,若一开始就说清楚,别说陆姑娘与陆馜,就算是她自己也断然不会接受的。

  “哼,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安夫人有备而来,睥睨着她,“我们让你进门是瞧得上你,你说你是我儿子的妻,你可有下定?你可有三媒六聘?族谱上没有你的名字,你算什么货色。”

  陆馥气得浑身颤抖,咬着唇说:“朔郎若是厌弃我,让他亲自与我说。”

  安夫人由婆子扶着站起身来,说:“安家是我在做主,朔儿自然是听我的。你若是听话,等金小姐过府,我再派人将你接回来,安安分分做个妾室,安家也不会亏待了你。”

  陆馥直起腰板,福了福身子,语气却依旧恭敬:“安夫人,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言,但我只一句,我于安家、朔郎问心无愧。我不会做妾室,安家背信弃义在先,安夫人当心自食其果。”说完,陆馥扭头就走。

  安夫人本以为陆馥这般好性子是好拿捏的,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强硬,说话不客气还敢诅咒自己。安夫人指着陆馥离开的背影,谩骂了许久都没有消气。

  陆馥出了正堂就出府往南烟斋去了,安夫人怕她与安朔闹事,派人紧紧地跟着她。马车上,陆馥左思右想,把帕子都快绞碎了,终于下定了决心。

  陆曼笙很是意外陆馥这时候回来,忙吩咐陆馜去准备茶水。见陆馥满脸倦色,陆曼笙也不催问,示意陆馥坐下说话。等陆馥呷了茶,才问道:“馥儿,你怎么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我可想着你呢。”陆馜站在旁边,大大咧咧地说,“不过你这样经常回来,安家不得编排死你呀?”

  安家的婆子就站在门口,陆馜这般大声就是说给她们听的。陆曼笙低声呵斥道:“馜儿,不可胡说。”却不是责怪的语气,想来陆曼笙对安家也是颇有微词。

  陆馥有些为难地说:“陆姑娘,我想问你要回我的东西。”

  “怎么了,安家对你不好吗?”陆曼笙皱眉。

  陆馥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陆曼笙起身走到后院,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雕花木盒。将木盒递给陆馥时,陆曼笙忍不住道:“你真的想清楚了?若是你想明白了,决定要走,他们都拦不住你的。”

  陆馥接过木盒,转身去抓陆馜的手,眼中都是不舍,却轻飘飘地说:“你这般胡闹,总是让姑娘好生头疼,往后不可如此了。”

  陆馜反手搂住陆馥,一下红了眼睛,哽咽道:“你要是走了,就更管不了我了,我更是要闹到天上去了。”

  在安府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陆馥都未曾哭过,此刻却潸然泪下:“姑娘,你顾念我一场,就原谅我这一回任性,我是不后悔的。”

  陆曼笙察觉出一丝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不住地叹气:“馥儿,你如此沉得住气,又是这般倔强,倒是让我太心疼了。”

  没想到,这一别真的就是别了。

  花朝月夕,用过膳后,陆馥领着安朔在月下散步消食。安朔紧紧牵着陆馥,问:“你今日怎么突然回家了?是不是我娘她又为难你?我去与她说。”

  陆馥掩饰不下去了,苦笑着说:“爹娘似乎……不太喜欢我。”

  安朔却不以为然:“无妨,朔喜欢,便够了。”

  也是,陆馥从不在安朔面前诉苦,许多事安朔自然是不晓得的。陆馥心暖:“你多番护着我,我都记在心里。”

  安朔笑着说:“你是我的妻,这是我应当做的。我已经不能建功立业,若是还不能护着你,我无地自容。”

  陆馥最喜欢看安朔笑的样子,眉眼弯弯最是好看。她心中一动,突然问道:“朔郎,若是……我只是说若是能实现一个心愿,你想要什么?”

  虽然不知陆馥问这做什么,但安朔认真思索起来:“若是能妄想一二,那便是希望眼睛能够看得见。”

  果然,这是安朔心中的遗憾。陆馥了然:“这样啊……”

  陆馥站在安朔身前,牵过他的手触碰自己的脸,温声说:“朔郎,若是你看得见,你能这辈子都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吗?”

  安朔的手从陆馥的眼角移到唇边,指尖皆是温暖。安朔道:“朔心中,自有一个馥儿。”

  陆馥说不出话来,胸口不停起伏,平复许久才哽咽着说:“那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可好?”

  安朔觉得今日陆馥有些小孩子气,就哄着说:“嗯,自然是极好。”

  陆馥从袖子中拿出陈旧的雕花木盒,盒子里面放置着一朵干的昙花苞。在盒子打开的瞬间,花苞渐渐有了生气,缓缓绽放,光彩夺目。

  陆馥哽咽:“朔郎,你别忘了我。”

  一字一句都是告别,安朔不明所以,惶恐不安道:“馥儿!馥儿!你怎么了?!”

  突然安朔眼前开始出现点点星光,似乎能看到什么。他的眼中突然有了色彩,眼前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

  安朔似乎看到眼前的人透着光影,在对他莞尔笑着。

  彻底看清了眼前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妻子,那样美丽,但为何她变得这般模糊不清?安朔察觉到了什么,大惊失色:“馥儿!你要去哪里?”

  陆馥的手开始变得透明,她握紧安朔的手唤道:“朔郎,朔郎,你一定要记得我。”

  安朔伸出的手直接穿过了陆馥的身子。

  陆馥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地上的空木盒子和一朵枯萎干瘪的昙花,毫无生机。

  滚烫的眼泪落到手背,安朔浑然不觉,只哽咽道:“你去哪里啊……我想看到的,只有你啊,馥儿……”

  后半夜起了风,敲打交窗的声音有些喧嚣,陆曼笙提前关了门。

  桌案香炉里的线香忽然折断了,陆曼笙喃喃自语:“昙花,终究是谢了。”

  这一晚,陆曼笙睡得很不安稳。她的梦里好像闪过了一些往事,梦中的她送给馜儿和馥儿的礼物,还是崭新的雕花木盒,里面各自放着一朵山花茶和一朵昙花。

  捧着雕花木盒的馜儿打趣馥儿:“馥儿,花灵要好好收起来哦!要是没有了就回不来了。”

  馥儿笑得温暖:“馜儿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平日里这么粗心。”

  陆曼笙瞧着她们开心,笑着说:“不要轻易拿花灵给人许愿哦,作为交换,你们会消失的。”

  馜儿点头答应道:“嗯啊!”

  “嗯!”馥儿轻轻柔柔地应道,“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