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戏院的名生小留仙死了,纵使警察局极力隐瞒,但仍是流言四起,百姓指责警察不作为的呼声越来越大。

  小留仙是这两年新起的小生,容貌清秀,唱腔动人,是戴晚清离开之后使云生戏院门庭若市的招牌。

  一般戏院是下午或者晚上才开堂,此时未到正午,云生戏院的老板叶二爷叶申就站在空荡荡的戏院大堂里,腹诽心谤地凝视着唱台。警官赵信执疾步走到叶申面前,语气轻蔑地说着调查结果:“抓走小留仙的贼寇已经全部死在山上,这条线索很难再查下去了。我建议尸检吧。”

  赵信执穿着警服,身姿挺拔,长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模样看上去虽小,说话却极其老成。他年纪轻轻已经是副厅长,对明面上是戏院老板暗地里却做着不可告人勾当的叶申很是鄙夷。

  听到尸检二字,叶申的神情有了变化,他转头向赵信执看去,果断拒绝:“不行。”

  赵信执挑眉不满道:“如今全恒城都在盯着这个案子,叶二爷这也不让查,那也不让检,存心为难我们,是想让我们警察局难堪吗?”

  叶申摇摇头:“我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小留仙不是恒城人,若是尸身有损是不能魂归故里的……”

  赵信执打断叶申的话,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情绪:“叶二爷若是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事,那平日里还是多多积德行善,以免天道好轮回吧。”

  说完便不再理睬叶申,转头离开。

  躲在暗处的心腹杨健凑到叶申身边,低着头轻声道:“赵警官也太不把二爷放在眼里了,如此咄咄逼人。”

  叶申失笑,不以为意地摆手道:“他也不过逞口舌之快罢了,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的。”

  杨健觉得一向狠绝的叶二爷今日对这位赵警察是难得的宽容,大约是因为小留仙的死有所触动吧。不过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只听叶申慢悠悠地晃着折扇,冷清的声音传来:“去查,小留仙死的事是警察局哪个人透露出去的。查到了就解决掉。”

  “是。”杨健微微俯身领命。

  惊艳恒城的名角小留仙七天前在北街被贼匪光天化日之下掳走。在七日后的今日凌晨,尸首被贼匪丢回云生戏院的门口。云生戏院不是普通的戏院,老板叶二爷是白帮的二把手,没有长几个胆子,恒城谁敢动叶二爷的人?

  杀人丢尸,做出如此行为不但是在挑衅叶二爷在恒城的地位、寻衅警察局的威严,更有一副想把事情闹大的趋势。

  尸体停放在云生戏院的后院小屋里。本来猝然离世停丧三日即可出殡,但如今为了查案,一切丧仪不得不停滞。负责丧事的是云生戏院负责杂物事的李老头,做事稳妥。黑漆刷的楠木棺材是临时在铺子买的,所以不太合尺寸。小留仙小小的身板躺在里面,空落落的显得衰败而凄凉。李老头与小留仙颇有感情,小留仙刚来云生戏院时,都是李老头在照顾,所以打理丧仪时他几次忍不住落泪。

  小留仙的尸首形销骨立面容消瘦,衣衫破烂。李老头给小留仙换了身干净衣服,想再拿帕子去给小留仙擦脸,最终没舍得下手,愤恨道:“那帮贼匪太狠了,娃子的身上脸上都是伤,也不知道有多大的仇下这样的狠手。”

  “真……真的是小留仙吗?”李老头背后传来青涩稚嫩的声音。

  李老头回头看去,是云生戏院里的小云仙。小云仙是小留仙的师弟,年岁差了四年。此时小云仙站在门口,身子战栗,不敢进来。

  小云仙还想说什么,突然感觉身旁一丝凉意传来。抬头看去,叶申经过他身边,径直走到棺材旁。

  叶申端详着这个曾经熟悉亲昵如今却静静地、面容灰白地躺在棺木里的少年。凝视片刻后,他弯腰伸手想去抓小留仙的手,被李老头拦住:“二爷……晦气。”

  “无妨。”叶申面不改色,将小留仙的手轻轻抬起,仔细端详。

  “二爷……”小云仙看着叶申的动作,浑身颤抖。

  叶申直起身子,用李老头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让警察局的人来尸检吧,事有蹊跷。”

  李老头急忙点头:“是,是,定不能让那些贼匪逍遥法外。”

  小云仙颇有感怀道:“小留仙出事了,各家看在二爷的面子都有派人来问候,只有那程家小少爷都没有派人来瞧一眼。”

  李老头叹气:“我听说那程家小少爷也不过是个私生子,虽说平日也花钱撑着小留仙的场子,但总归是出了人命,不敢来也是常态。”

  小云仙说这件事是想替小留仙鸣不平,偷偷瞥眼去瞧叶申的神情,看叶申没有阻止他说这件事,小云仙壮着胆子大了嗓子说:“我听小留仙说过,他没来云生戏院的时候,程小少爷还救过他的,情分总是与旁的客人不同吧?小留仙这些年对那程小少爷多好啊,程小少爷去年病的时候,小留仙出门去山里帮他求药,回来以后一身是伤,整整修养了三个月呢。如今人死了都不来瞧一眼,真是没有良心。”

  李老头也有些伤怀,感叹道:“世态炎凉啊!人都死了,那些大多也都是做给二爷看的。不来也好,不来也好。”

  小云仙闷哼:“都说戏子无情,我看那有钱人才是没有人性。”

  “小云仙。”听了半晌的叶申突然出声,吩咐小云仙道,“你去程家走一趟,把小留仙的事与程家门房说,看那程小少爷肯不肯见你。”

  小云仙突然被唤到名字时还有些怔愣,听了叶申的吩咐后,立刻跑着去了。他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叶二爷记着这件事了,定会帮小留仙教训那些凉薄的人。

  叶申又嘱咐了李老头几句,想着小留仙尸体上的蹊跷,不知不觉走出了戏院。杨健已经驱散了围观的百姓,门庭冷清得完全不似平日里热闹的样子。

  没想到仍有一个执着黑伞的女人站在门口的树下不肯离去,静默无声抬着头,注视着云生戏院的牌匾。

  叶申笑着朝那女人走过去,在三步外停下,温声唤道:“陆姑娘。”

  陆曼笙回过神来看着叶申,眼里有着弥漫不开的悲愁,点点头算是打了照面:“叶二爷。”

  叶申隐约知道陆曼笙的来意,便询问道:“陆姑娘可是为了小留仙的事来的?这件事我会彻查,等有结果了会马上告诉陆姑娘。”

  陆曼笙是云生戏院的常客,原来是最喜欢花旦戴晚清的,戴晚清离开云生戏院之后,好久未再涉足戏院,直到小留仙登台,陆曼笙才再次变成常客。

  自从陆曼笙替叶申大哥带过话之后,叶申对她一直很礼遇。凡是小留仙登台的场子,总会给陆曼笙留着位置。未曾想小留仙惨死,叶申想要劝慰陆曼笙几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没想到陆曼笙摇摇头,淡然道:“生死有命,这是他的命数。我不在意那些害死他的人,想必二爷不会轻饶。我只是有些惋惜,他那样小,再有三个月才满十八岁生辰。”

  叶申哑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陆曼笙也不是来找叶申麻烦的,温声道:“二爷不必管我,我就是来看看他。他若还没走,我想送他一程。”

  闻言,叶申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从门口直直看过去,就是唱台,分明几日前小留仙还在那登台唱戏,台下宾客如云,如今却显得分外凄凉。

  叶申知道陆曼笙这番诡异的言论是什么意思,手摩挲着扇柄轻声问道:“那……他走了吗?”

  “他不肯见我,大约有什么难言之隐吧。”陆曼笙摇头,既然未能见到想见之人,她言罢也就与叶申告别,转身离开了。

  此时警察局里,赵信执倚靠着工作桌正在看小留仙的尸检报告。他没想到前脚刚出云生戏院,后脚又被叶申叫回去尸检,简直是故意耍他玩。心里郁闷之气纠团在了一起无处发泄,只能一只手把弄着上了膛的配枪,看得站在一旁的陈警官心惊胆战。

  赵信执将报告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遗漏,将配枪和报告都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开口感叹:“贼匪到底与小留仙有多大的仇,身上竟然这么多伤,而且遍布全身,连脚腕都有?”

  陈警官终于敢上前接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大,这尸体上有很多新伤,还有一些旧伤,我在想云生戏院看着也不像亏待人的地方。这小留仙养尊处优,身上怎会有如此多的旧伤?我听说这些戏子就算有名,难免要陪一些有钱人寻欢作乐,叶申是白帮的二当家,手里都是些脏生意,难免有虚与委蛇的场合。小留仙的旧伤会不会是那些有钱人给弄的?会不会是熟人作案?要不要从这方面入手去查?”

  陈警官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案子,这样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赵信执想也不想,果断否认:“不可能,叶申不是这种人。他做事虽然狠辣,不择手段,但对自己手下的人极好,绝不会让小留仙去做这些事。”

  见自己的想法被否定,陈警官只好讪讪然道:“这只是初步的检查,那只能等西医那边的检查出来了才有线索。”

  “云生戏院那边叶申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这个案子压不下去,他肯定比谁都想查清真相,看看是谁人敢挑衅他,等他消息就是了。”赵信执作出了判断,“先派人去问问百姓,看看有没有认识匪徒的人。好好查查那些匪徒的来历,还有为什么要绑架小留仙。”

  陈警官得令就带人出了警局,赵信执开始看几个匪徒的尸首检查报告。

  “中毒身亡……死后身上都是新补的刀伤,伤口不深,持刀人应该力气不大。”赵信执琢磨着细节,陷入沉思。

  自从云生戏院出了这么骇人的凶杀案,附近百姓这半月来都是提心吊胆,人人自危,躲在家里不敢夜出。

  连白帮叶二爷的人都敢动,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今日是十五,南烟斋也与往日一样静谧,只是月色下更显寂寥。陆曼笙在院子摆了凉椅赏月,手侧的矮桌上放着几味香的原料,都是凝神静气的好方子。

  “哐当——”门外传来争执声,隐约还能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声音温柔低沉。陆曼笙已经听出来人是谁,只装作未闻。只是没过片刻,叶申就阔步走进后院,径直走到了陆曼笙面前。

  “欸欸欸,你这人怎么这样?都跟你讲了陆姑娘不见人的!”陆馜火急火燎地追在叶申身后进来。

  叶申自顾自地坐在了陆曼笙对面的石凳上,青色衣衫上沾染了风尘仆仆的痕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叨扰了,陆姑娘。”

  陆曼笙慢悠悠地把弄着手中的香包,瞥了一眼叶申,没有好气地说:“叶二爷私闯民宅,要是说不出个五六七,我就只能喊人将你赶出去了。”

  陆曼笙向来说到做到,叶申便直奔重点:“我怀疑小留仙的死没那么简单。”

  事关小留仙,陆曼笙示意正在气头上的陆馜退到身后,直起身子认真听叶申接下来的话。叶申徐徐道来:“你可记得疁城程家?他们家的小少爷没有住在疁城本家,而是住在恒城北街,经常来戏院听戏的。”

  听到疁城程家,陆曼笙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去疁城可有一天的车程。再听到程小少爷这个称呼,陆曼笙思索片刻,才恍然道:“是那个与小留仙一般大、眉眼相似的小少爷?”

  云生戏院的常客互相都熟识且热络,但有两个特例——一位是南烟斋的陆老板,另一位便是这疁城程家小少爷。陆老板时常坐在二楼包厢,常人难见;而程小少爷则是总坐在大堂的角落,若是有人搭话总是羞怯地躲躲闪闪,久了众人也晓得他的性子,便不去打扰。所有小留仙登台的场子他都会来,时常点一壶清茶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有一次落幕,小留仙下台答谢,与那程小少爷站在一起时,众人才惊异地发现两人容貌相似,还笑谈不知小留仙是不是程家落在外面的外子。小留仙笑着说起家乡徽州的趣事,众人被吸引了过去,便不再提及此事。

  那次陆曼笙倚靠在包厢的窗口,分明看清那程小少爷听到旁人打趣时,脸色苍白。

  程小少爷是云生戏院的常客,喜欢听小留仙的戏,但这又与小留仙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叶申看出了陆曼笙的疑惑,沉声道:“我让小云仙去程家报了小留仙的事。门房小厮称程小少爷养病,闭门不见。小云仙不死心想爬墙,在程家墙外角落,发现了小留仙的东西。”

  叶申手执一个残破的暗红色金纹盘扣递到陆曼笙的眼前,继续道:“这是小留仙被掳走那日,胸前的盘扣。”

  陆曼笙神色凝重起来:“看来小留仙死前一定去过程家。”

  叶申眼中寒意更深了:“小留仙在程家一定经历了什么,他的死一定与程小少爷脱不了干系。程家居然敢动白帮的人?”

  叶申的语气充满了讽刺。程家是走私盐起家的,这些年来都是依附白帮才在江南站稳脚跟,无缘无故怎么会去开罪叶申呢?陆曼笙也想到了这一节,正在细细思量其中的蹊跷。

  见两人静默,陆馜忍不住凑上前插话道:“难道是程小少爷爱慕小留仙,把他抓回程府打算霸王硬上弓,小留仙宁死不从,程小少爷痛下杀手?”

  “呵。”闻言,叶申忍不住笑道,“馜儿姑娘好有趣,若是得闲可以去帮我们云生戏院写个戏呢。”

  陆馜如何听不出话里的打趣意味,狠狠地瞪了一眼叶申,跺着脚退了回去。

  叶申手指摩挲着这枚残破的盘扣:“我猜测,小留仙和程小少爷定有旁人都不知道的私交。程家众房盘根错节,程老爷子刚死,众人蠢蠢欲动。程小少爷虽然是外室生的,但作为程老爷子唯一的血脉,定是有人动了心思想夺家产。贼匪如果是程家找的人,也许真正想抓的是程小少爷。”

  陆曼笙对程家不太了解,听完解释也比较认同这个说法,道:“贼匪搞错了人,本来想绑架程小少爷,却错绑了小留仙,发现杀错了人才把尸首送回云生戏院……”

  “不对。”话语未落,陆曼笙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没有达成目的杀错了人,把尸体好好藏起来都来不及,怎会如此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闻弦歌而知雅意,见陆曼笙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叶申说出了新的猜测:“若程小少爷知道有人要杀他,故意拿小留仙去当替死鬼呢?那些贼人都已经死在山上了,事实如何无从得知。”

  陆曼笙闻言,细想这种可能,不自觉地点点头:“匪徒以为自己杀的是程小少爷,后来发现杀错了人,死的是恒城有名的角,根本不可能瞒得住二爷你,所以不得不将尸首送回来了。”

  陆馜听着渐渐脸色惨白,慌乱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程小少爷我也见过几次,看着谦逊有礼,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叶申收起了戾气,宽慰陆馜:“这不过都是叶某的猜测,还有许多叶某也想不通的部分,比如程家人知道程小少爷没死,定会有后招。程小少爷这样做并非一劳永逸。”

  陆曼笙也想不通这个关节,夜已深,见叶申还没有去意,只好说:“叶二爷不如去警察局说一说这些想法,巴巴地跑到南烟斋来扰人清梦干什么?”

  叶申苦笑:“叶某也不想深夜打扰,只是这几日遇到了警察局都无可奈何的诡异之事,所以想请陆老板帮忙。陆老板与小留仙也是相识一场,可否与我去一趟云生戏院?”

  “现在?已经快丑时了。”陆曼笙诧异,对叶申无理的要求略微不满道。

  月色下叶申的笑容诡异而迷人,语调像是在哄着孩子般,声音极其轻柔:“这几日,每到丑时都会有歌声从戏台上传来,无人敢去瞧,我只好来麻烦陆老板了。”

  深夜的云生戏院,只在门口点了两盏灯笼,阴风阵阵。

  陆曼笙穿戴着披风,跟随叶申从后门走进了云生戏院。这不是陆曼笙第一次这么晚来这里,多年前的雨夜,陆曼笙独自来过这里,认识了刚刚因为丧亲失意的叶申。

  走在前头领路的叶申用怀念的口吻笑着说:“陆姑娘,好像我们第一次见也是差不多时辰,也是在这里。”

  今夜的月色昏暗得像一团雾,照着人,投映到青砖墙上只有晃动着的模糊影子。陆曼笙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语气冷淡:“二爷,现在可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叶申面上不显一丝赧然,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清扬的唱腔声响起。

  叶申与陆曼笙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绕着长廊走到唱台旁边,窥视着唱台。叶申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舞台,不知声音从何而来;而陆曼笙神情凝重,她盯着唱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艳丽的戏服,在唱台上身姿优美地转身。

  看到陆曼笙的表情,叶申了然。这个声音他最熟悉不过,纵使知道那个看不到的人是小留仙,他也难以相信这样诡谲的事竟真的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叶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弄出了轻微的声响,那唱戏的歌声便戛然而止了。

  陆曼笙从暗处走到舞台旁,回头与叶申说:“他跑了。如果他是被程小少爷或者程家人害死的,定会诉说冤情。可如今独独对我们避而不见,可见事实不是我们猜想的那样。他似乎想领着我们去哪里,小留仙的尸首停在哪里?”

  叶申还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答:“在后院。”

  陆曼笙目光清明:“带我去。”

  眼前的小屋坐落在云生戏院后院的西边,透着门缝能看到棺木旁的烛火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周围鸦雀无声。

  陆曼笙想进屋查探,叶申下意识扯住陆曼笙的手腕,面色凝重,眉头紧蹙道:“小心,门不应该是开着的。”

  不仔细观察还发现不了门是虚掩的,只容一个人侧身通行。叶申十分谨慎,他知道李老头做事妥帖,不会出现这种差错,想必是有外人进去了。陆曼笙没有在意叶申的警告,甩开他的手大步开门走进灵堂。叶申看着陆曼笙恬不为意的神情有些沮丧,这女人什么都不怕的吗?

  烛火旁摆着祭奠的香炉,香炉里有一把已经燃尽的线香梗,中间插着三支长短略有不一的线香,猩红的光芒微弱地闪着,陆曼笙喃喃道:“是刚点的香。”

  叶申颔首表示认同:“人没走远,应该出不了戏院。我找人一个个房间搜。”

  “不用了。”陆曼笙断然拒绝,转身指着那黑漆漆的棺木,看着叶申,“二爷,你怕鬼吗?不怕就来开棺。”

  “开棺?”叶申瞠目结舌地看着陆曼笙,见她目光笃定,只得伸手去扶棺盖,面上苦笑道,“叶某在细想什么时候开罪了陆姑娘。”

  陆曼笙应当是认真思索起来,许久道:“数不胜数。”

  “二爷!陆老板!”听到停棺屋有动静的李老头还以为闹鬼了,畏畏缩缩地在门口探头探脑,就看到南烟斋老板站在一旁使唤自家二爷掀棺材板。李老头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梦没醒,掐了自己几把发现不是做梦,也不管为什么两人半夜来开棺材,赶紧上前帮忙。

  “这棺材是扣进去的,寻常掀就算用尽力气也是打不开的,要顺着棺材尾往前推。”李老头让叶申退后,自己走到棺材边,用手就这么使劲一推,棺材盖轻轻松松地就推开了。

  “啊,诈尸了——”李老头刚推开棺材,正要和自家主子邀功,就看到棺材里有活物晃动,吓得摔在地上。

  叶申和陆曼笙心照不宣地一同上前查看,棺材里有个蹲坐的人影,因为太黑看不清楚模样,乍一看还以为是尸体活了。

  叶申冷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棺材里?”

  那人影低垂着头不说话,但是幽暗的烛火映照出了少年的影子,叶申心里清朗,唤道:“老李,把烛火拿过来。”

  “欸!”李老头见没有什么危险,赶紧爬起来端着烛台走到棺材旁,将烛火凑到人影脸侧。只见棺材里小留仙的脚边,窝着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那少年缓缓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叶申。

  “小留仙!”看清楚人影模样的李老头惊呼,“你还活着!”

  小留仙看着叶申想说话,喉咙里发出的却是沙哑骇人的撕裂般声音,只有单一的音节。那声音咿咿呀呀的就像是来自地府的呼喊。

  叶申面无表情,陆曼笙若有所思,只有李老头欣喜地将小留仙拉出棺材,心疼道:“小留仙你的嗓子……哎呀,天杀的人哪!怎么把你伤成这样!”

  小留仙看出叶申不善的眼神,僵着身子不再说话,眼里流露出疲惫之态。李老头想要拉他回房间,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棺木里白布下还躺着已经僵硬的小留仙尸身,顿时脸色惨白地看着叶申。

  小留仙回来了?那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是谁?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大清早,赵信执带人匆匆赶来调查,叶申早就命人找了大夫,正在帮已经失声的小留仙检查。

  大夫颇有些惋惜道:“嗓子被人用药灌坏了,估计三五年里都是开不了口的。其他没有什么大碍,身上的伤细心养一养就会好。”

  赵信执听李老头说了一遍发现小留仙的经过之后,颇为谨慎地询问小留仙:“你是小留仙?”

  小留仙只是顿了片刻便点头,算是作答。

  赵信执继续问:“那棺材里是程家小少爷对吗?”

  小留仙又点点头,很是纠结惶恐的神情。

  赵信执观察小留仙的神色,并无异样,又继续问:“既然死的是程小少爷,为什么会被当成小留仙送回云生戏院,你可知道内情?还有你为什么躲在棺材里?”

  面对这样严厉的责问,小留仙神色慌乱,痛苦地摇着头,咿咿呀呀的声音如泣如诉。

  赵信执不为所动,拿起一支笔递给小留仙说:“既然嗓子坏了不能说话,那你把你被掳走后的经历,还有那些贼匪的样貌写下来,我们帮你去追查。”

  小留仙闻言一愣,死死盯着赵信执递过来的笔,脸上是众人都能看得出的恐惧。

  沉默半晌,赵信执非常执著地举着笔,小留仙只好颤抖着伸手去接笔。

  突然,本站在一旁的叶申伸手拿过笔,略带歉意地对赵信执说:“抱歉赵警官,小留仙不识字。”

  赵信执盯着叶申,探究着叶申笑容背后的真实意图。二人对峙片刻,最后赵信执作罢收回了手。

  小留仙如释重负,向赵信执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赵信执耸耸肩,只好说:“既然如此,我要将棺木里的尸首带回警局,等着程家人来认领了。”

  闻言,小留仙急急地站起身,想说些什么。众人回头看向他,他的手抓了放,最终低着头不再有动作。

  这些异常都被赵信执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吩咐手下去偏房收拾棺木和尸体。一番吵吵闹闹弄得咣当作响,小留仙却躲在房间里,没有再投去一丝多余的目光。

  叶申没有走出房间,站在门口看着赵警官等人搬棺木。突然他回头看向小留仙,意味深长地说:“尸首已经搬走了。”

  小留仙这次却直直地对上了叶申的目光,毫无惧色。拿起笔蘸墨,小留仙在纸上写下:“你为什么要帮我?”

  叶申看清了纸上的字,微笑着说:“是啊,小留仙不但识文断字,且还会作诗谱曲,文采斐然。”

  小留仙迟疑片刻,继续写道:“我不是小留仙,你还是去把小留仙的尸首带回来吧。”

  叶申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小留仙费尽心思帮你改头换面,如果程家得不到一具‘程小少爷’的尸首,如何肯罢休?人死不能复生,总还是要顾及活着的人。”

  那“小留仙”听完这话,枯坐在椅凳上,脸上是绝望的神情。

  这边南烟斋也得了小留仙还活着的消息,于是陆曼笙匆忙赶来,见到叶申的第一句话便是:“那活着的小留仙是假的,死的就是小留仙,我见过……”

  叶申将手指附在陆曼笙的唇上,嘘声道:“小留仙,哦——是程小少爷的事,不要让别人听见了。”

  陆曼笙愣住,怔怔地看着叶申:“你已经知道了?”

  叶申点头:“嗯,事情与你我猜测的不同,你随我来。”

  陆曼笙跟着叶申,叶申边走边小声说:“那程小少爷……除了声音,将小留仙学了九分像,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应当是小留仙亲自教的。”

  一直以为程小少爷是害死小留仙的凶手,没想到另有隐情。陆曼笙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叶申已经停下脚步。陆曼笙顺着叶申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小云仙陪着“小留仙”坐在廊下,“小留仙”熟练地用纸叠了雀鸟给小云仙玩耍。小云仙沉浸在师兄死而复生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发现破绽,亲昵地靠着“小留仙”撒娇。

  叶申开口解释:“他是程老爷外室之子,不容于正房,所以养在外头。原先还好,这几年程老爷卧病在床,程夫人把持程家,经常动用私刑对他泄愤,身上的伤都是程夫人打的。”

  陆曼笙沉默不语,她一向不太理解这些家宅中的爱恨情仇。

  叶申继续道:“程老爷一个月前病逝了,程夫人想要将程小少爷置于死地。程小少爷曾经救过小留仙,小留仙心里记挂着恩情,想要将程小少爷救出水火。但是程小少爷那么多年被凌虐,早已没了活着的念头,所以小留仙做主替了他,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被程家找的贼匪虐杀……”

  知晓了真相,陆曼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申失笑:“真是个心狠的。程小少爷心里存了恨意,活着就有了盼头。就为了让程小少爷活下去,他的哑药是小留仙亲手灌的,已经没有破绽了。”

  陆曼笙点点头:“回云生戏院,大约是小留仙的主意。”

  陆曼笙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侧方,而叶申什么都看不到。只见那里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温柔地看着程小少爷微笑。

  “之前程小少爷被打得重病,小留仙出门其实不是寻药,而是去程府佯装程小少爷挨打,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叶申无奈地笑道,“枉我如此厚待他,他倒是去得决绝。”

  陆曼笙不由自主地辩解:“白帮的生意与程家多有牵连,想必是不想牵连二爷……”

  “叶二爷神通广大,却连两个孩童都护不了,真是可笑。”赵信执突然走进来,似乎听到了二人的谈话。

  赵信执冷着脸继续说:“我是来跟叶二爷打声招呼的,贼匪居然还有一个活口,被我们抓到了,供出了程家大夫人雇凶杀人。就算他们势大,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也请叶二爷不要阻挠。”

  叶申微笑:“赵警官随意,还特地麻烦赵警官跑一趟。”

  赵信执哼了一声,留了一句“虚情假意”便离开了。

  叶申也不在意被赵信执听到自己和陆曼笙的谈话,陆曼笙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两人的相处,感到陌生又熟悉。

  叶申手指轻叩扇柄,发出了“嗒嗒”的声音,思考片刻他唤来杨健。杨健感受到身侧的气息充满了寒意,只听叶申冷声道:“程小少爷说程家藏着真账目,瞒着我们借白帮的势敛了许多黑财。将真账目交给魏爷,断了和程家的生意,和魏爷说是我的主意。”

  杨健低声说:“二爷,就算死的真是小留仙,但明面上也与我们无关……程家的盐厂和我们合作良久,就这样断了有些可惜。”

  “胸怀狭隘、心含憎恶的女人当家,成不了什么气候。就算我们放任不管,也维持不了多久。况且,人偶尔也要凭心意做事,这才有趣。”叶申微笑,“是时候了,盐厂我们抢了便是。”

  果然还是那个心思缜密的叶二爷,并没有意气用事。此时正是借机吞并程家的好机会,杨健笑着领命离开。

  “听说叶二爷和赵警官渊源颇深啊——”站在一旁,听了两拨谈话的陆曼笙颇有意味地拖着长音说道。

  “他怨恨我害死了他的大哥。”叶申下意识地苦笑答道,“也是我的大哥,你见过的那位。”

  陆曼笙难得露出笑容,颇有些玩味:“你们兄弟二人,其实很像的。”

  叶申惊觉失言,别过头生硬地转移话题:“陆姑娘,小留仙走了吗?”

  陆曼笙指着程小少爷身边的空位说:“他在那里,看着他。”

  叶申点点头,朝着程小少爷看去。程小少爷坐在以往常坐的位置上,看着空旷的戏台,似乎还能看到旧日热闹的场景。想必这么多年难熬的日子,听小留仙唱戏就是他最大的藉慰吧。

  陆曼笙感叹道:“小留仙打从一开始就做好准备去替程小少爷死,不然也不会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到。领着程小少爷逃跑,毒死贼人,桩桩件件都是照着他想的走的。”

  “然后自杀。”陆曼笙了然地道,“他右手虎口的伤是自刎时留下的痕迹。”

  叶申亦是点头:“不过叶某不明白,二人换了就罢,为何小留仙还要设这样离奇诡谲的局,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多此一举。”

  陆曼笙并不认同,笑着说:“他就是想让大家知道,程小少爷在程家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况且他是个戏子,就连死这场戏,他也想要演到最后。如此精彩,很值得我们为他喝彩。”

  “是场好戏,只是苦了云生戏院又少了一个名角。”叶申深感遗憾地摇摇头,继而道,“小留仙把所有的家当都留给他了,以便他生活无忧。既然这是他的心愿,叶某只好护他周全了。”

  陆曼笙福了福身子,粲然一笑:“多谢叶二爷。”

  叶申欣喜:“难得听到陆姑娘的好话。”

  但下一句陆曼笙的回话便让叶申幻想破灭,陆曼笙坦诚道:“小留仙让我与叶二爷说的,我转达罢了。”

  叶申怅然若失:“也是了,陆姑娘怎会对叶某如此和颜悦色,饶是叶某自作多情。”

  陆曼笙转过身子,看着那盯着唱台有些痴傻的程小少爷,本打算走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麻烦陆姑娘,不必告诉他我在。”耳旁有个婉转的声音传来,悠远细长,又无声无息,低唱浅吟,“免得他会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