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鼎州纪>第二十八章 孟渔樵

旭日东升,金光遍洒。朝阳始出,普照四方。

此时,孟夫人宫云霓正独自立于孟府那高大炫目的门楣下,目送丈夫的官轿慢慢远去,就像已经过去的那七千多个清晨一样。

孟夫人年届四旬,岁月似乎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依然肤若凝脂,皓齿明眸。

虽不复女儿家时的娇俏艳丽,但那份雍容华贵的雅致气度,却也并非青涩稚嫩的小女孩所能比得了的。

遥望着那红色的轿顶消失于街尽头的拐角处,刚刚换下一身缟素的孟夫人,哀戚之色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浅笑。

自嫁给他的那日起,她便暗暗许下心愿:

无论之前种种,她只想做他的结发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到老。

这么多年来,他与她始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只可惜虽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却至今未能养下一儿半女,实为她心中最大的憾事。

然而,每每提及,他倒反过来安慰她的愧疚,温言道“此生有你,余愿足矣”。

当与过去的所有联系被彻底斩断后,她便是他此生仅剩的亲人,也是唯一的亲人。

他用入骨缠绵和温存爱意。让她看到自己在他心中所占地分量;

他用惊世才华和赤胆忠心。让父兄对他地疑虑和提防。渐渐转化为信赖和仰仗。

他用这一切告诉她。为了她。他不惜背叛过去地一切。不惜背负千古地骂名。

孟夫人含着自心头所发出地幸福笑容。转身入府。为自己地丈夫。洗尽铅华。素手做羹汤。

这是一条笔直地宽阔大道。两边既无房舍。也无树木。只有高耸地护墙。

每天只在一早一晚两个固定地时间。会有人从这条道上经过。

而从此处所经过的那些人,多年来竟像是未曾有过变化:

一顶红色官轿,四个精壮车夫,八个带刀护卫。

初升的太阳带着活力和希望照耀着世间万物,也照耀着这条空寂的长街,以及于其上缓缓前行的队伍。

却唯独仿佛无法照进那顶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却布满了机关暗器,重重杀机,由精铁打制而成的软轿。

在轿中坐着的那名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朗眉星目。一袭深紫色锦服,三缕美冉长须。气质儒雅,精华内敛。

不是别人,正是孟夫人日日相送的丈夫;鼎州国老国人时时诅咒的叛徒;也是宫拓父子所倚重的幽州副守备;更是二十年前的‘白面诸葛’,如今的‘白面阎罗’——孟渔樵。

此刻,以手撑额,正斜靠着冰冷坚硬的轿壁假寐的孟渔樵,既无运筹帷幄时的禆睨天下,也无杀伐决断时的冷酷狠辣,更无柔情蜜意时的脉脉温情。

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厌恶,弥漫在这仅容一人的方寸之间。

二十年的光阴,诺大的幽州,只有在每日自孟府到王府来回的这片刻时间,只有在这如死牢般的轿中,他才能暂且摘下层层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让自己看清自己,究竟是谁。

随着轿身的轻轻一震,一声浑厚而低沉的“大人,到了”,孟渔樵缓缓地张开了微闭的双眼。

他左手抚向座上的一个小凸起,同时右手理了理头上的高冠,而后坐直了身子。

待到钢板做的轿门一点点地移开,端坐于倾洒而入的阳光中的孟渔樵:

有成竹在胸的傲然,有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鹜,还有眸中那一丝隐约若现的嗜血的疯狂。

甸城守备府设于幽王府的一处单独庭院内,其主要原因自然是为了安全起见。

孟渔樵入得府来便直奔了机密议事厅,据相关吏员回报,守备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宫盛强身材魁梧健壮,一身戎装,皮肤黝黑,浓眉豹眼,络腮胡子。

单从外貌上看,与已故的老王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父子二人稍有不同的地方在于,较之其父的刚烈耿直,宁折不弯,宫盛强更识得变通之道,且为人处事堪称得上是粗中有细。

而这一点,则又常常被他那粗爽豪气的表象所掩盖,故而鲜有人知。

“哎呀,你可算是来了!”孟渔樵刚来到厅门前,便被闻声而出的宫盛强给一把拉了进来。

“这一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前段时间不是跟你提过,我那个堂弟要来么?”

孟渔樵边给厅内的一株盆栽浇水,边随口应了句:

“哦……不就是咱们的那位新王爷嘛!诸项事宜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么?”

宫盛强看上去却完全没有他这样的逍遥和轻松:

“可是我刚刚接到密报,我的这位小堂弟,似乎并不像我们之前所了解的那样好对付。”

孟渔樵的动作略略一顿:“密报?此话怎讲?”

“他竟然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万绝山的那伙土匪中间安插了眼线!”

“哦?”孟渔樵皱皱眉,放下了水壶,负手踱步,沉吟着道:

“这位逸王爷宫唯逸,他不是两个月前才初次踏足九州之地的么?就算并非如我们手中的情报所言的那般不学无术,但也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便在我幽州境内有所作为吧?”

语音甫落之时,他的踱步也恰好停在了宫盛强的面前:

“这密报该不会是为了虚声恫吓,甚或是存心想要挑拨的吧?”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

宫盛强被他的这一通分析给弄得像是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

“他奶奶的!好端端偏生派来个小娃娃碍手碍脚的!”

“这话可再也说不得!”

孟渔樵忙举手阻止了他往下的言论,先是向厅外瞟了一眼,又神情严肃道:

“记住,从今往后,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的言行无忌了!”

“鸟!这里是老子的家!”

宫盛强立马扯着嗓子震天响地吼了一句,但最终还是在孟渔樵的目光注视下软化了下来。

只得恨恨地一掌拍掉了寸许厚的案桌边角,勉强压低了声音闷闷地道:

“真他妈窝囊!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如今倒又多了这么个需要绕花花肠子的东西来!”

孟渔樵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并未多言。

宫盛强等这股怨火稍稍平息后,才又想起了这次需要商谈的急事: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呢,给我密报的那个人说,我那堂弟的眼线就是‘连云寨’的三当家孔啸!

你说这小子的本事有多邪门?居然能把眼线给安到了从来是滴水不进的连云寨!而且还居然是那赫赫有名的三当家!

他奶奶的,这件事要是真的,我看我们都他娘的可以一头去撞死算球了!”

看不见

这个小山村的晚上很美。

有远处市镇的万家灯火;有近处溪流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自古以来,我们总是能从这片镶嵌于夜幕的宝石中,看到很多的东西。

能看到方向,能看到季节;能看到浩瀚的银河,能看到牛郎织女的爱情;能看到帝王将相的浮沉,能看到世间变幻的无常。

这些闪烁的珍宝对我们而言,是住在天庭里的神仙,是冥冥上苍与我们沟通的文字。

可是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一个失去了男主人的家。

这里住着没有了儿子的父母。

没有了丈夫的妻子。

没有了父亲的儿子。

对老人而言,我是那个带走了他们儿子的人。

对女人而言。我是那个夺走了她丈夫地人。

对孩子而言。我是那个抢走了他父亲地人。

对这个家而言。我是那个拆走了它顶梁柱地人。

老人说:“我们地儿子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女人说:“我地丈夫战死沙场。是个英雄。”

孩子说:“你这个坏人。快把我爹还给我!”

这个家说:“顶梁柱没了,要塌了,要塌了!”

我看着老人干涸浑浊的双眼。

我看着女人滚滚而下的泪水。

我看着孩子眼中的刻骨仇恨。

我看着随风飘摇的残破屋顶。

我,什么都看不见。

引言

其实写这本书最初的冲动完全是来源于一部《我的团长我的团》。

无论是电视还是小说,所带给我的震撼和感悟都是前所未有的。

于是便兴起了想写一个有关坚持,有关抗争,有关不屈,有关承诺,有关亏欠,有关生命……的故事。

无奈胸中只有半点墨,书到用时方恨少……写到现在,越来越偏离了原先所设定的意图和感觉。泪奔一个先……

只得暂且将我之前所写的一些有关这部作品的感悟放上来,但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从中找到哪怕一星半点属于自己的触动。

以下内容是分别以两个主要人物的视角,来将故事的主线从新叙述一遍。

虽然只有大的框架,不过相信即便没有看过原著的朋友,也是能够了解其中所要表达的内容和情感的。

我带你们回家

《我的团长我的团》之龙文章与孟烦了的故事

孟烦了:这个要我们拿一条裤衩干死日本兵的人一定是个疯子。我们的团长是虞啸卿,他不是我们的团长,他只是个疯子。

龙文章:这群只剩一条裤衩的溃兵并没有等死,还在尽可能的干死日本兵。既然他们还有战斗的勇气,那么就跟我一起吧,我的中国兵弟兄。我是他们的团长,因为我现在肩膀上扛着的是中校军衔。

孟烦了:这个疯子居然让我做他的传令兵!我讨厌他,从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因为他那双该死的可以看穿我的眼睛。我只想离他远远的,可是他居然让我做他三米之内的传令兵,去他的三米之内!

龙文章:这个年轻的中尉看上去很愤怒,怀疑一切的愤怒。他是这群人的领头羊,而他显然不相信我。好吧,以防万一,就让他跟在我的身边做个传令兵吧。

孟烦了:我一定要弄死这个疯子,他在带着我们这十几个涂得乌七麻黑只穿一条裤衩的溃兵往鬼子的枪口上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活下去,四肢健全的活下去,既然又被一个胜利的谎言给骗了,那么我现在只想活着回到禅达,而不是跟着一个疯子去送死!我成功煽动了我们全体哗变,直到看到了李乌拉。

龙文章:我说要带他们去机场然后回国是骗他们的,不,也不是骗,我会带他们去那里,只是在这之前要先跟鬼子干一仗。我早看出来,日本人被胜利冲昏了头,那么长的战线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负荷。但是,我的中国兵弟兄们怕了,他们根本不信我能带着他们打败鬼子,他们只想逃跑只想赶紧回家,就像以前的无数次败仗一样,我们败给了自己。直到看到了李乌拉。

孟烦了:我看着李乌拉被小鬼子当游戏的赌注一枪一枪慢慢的打死。我看着我的同胞们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一个个惨叫着死去。我们跟着迷龙和那个疯子冲向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我们用木棍用拳头用牙咬我们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我们只想杀死这些禽兽。我们胜利了。

龙文章: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被鬼子射杀的中国兵是迷龙的老乡。难怪他们当时的愤怒甚至超过了我。中国人只要能团结只要有了勇气有了信心就能打败一切,这点我一直都知道。而那群站在鬼子尸体旁的家伙,似乎也开始慢慢知道了。

孟烦了:那个疯子,好吧,也许他没疯,但是他依然可恶,可恶得死啦死啦滴!死啦又带着我们打了几个小胜仗。我们现在有三百多人了,然后我们从鬼子手里夺下了英国人的机场。这样的胜利让所有人都像是在做梦一样,我们早已习惯了失败,我们在胜利面前手足无措。

龙文章:鬼子的空城计太拙劣,只有英国人才会被吓跑。我的传令兵叫孟烦了,一个打了四年仗还没死的读书人,还是个会英文的读书人,我可真是捡了个宝贝。他那天调侃着给我背了几句《少年中国》,我看着他在他曾经的理想面前丢盔弃甲。他很年轻,虽然他总是做出一副苍老的样子,他只是不肯承认他从未放弃过希望。这小子嘴很损,一副愤世嫉俗不耐烦的德性,的确该叫他烦啦而不是烦了。

孟烦了:死啦跟英军磨来我们急需地物资。打退了日军地几次进攻。他还教了迷龙机关枪地损招。找来英**医治我地腿。我从没见过这么精力过剩地家伙。似乎永远不用睡觉。尽管他想尽办法让我们能得到休息。然而该死地英国佬证明了他只是个假冒地团长。在我几乎已经开始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团长地时候。

龙文章:是地。我是个假冒地川军团团长。英国人既然已经从我军那边确认了我们根本是一支不存在地部队。就更加不会再提供任何援助。这个阵地也没有再守下去地必要了。只有烦啦知道我是个伪团座。他没告诉别人。只是让我赶紧有多远走多远。我明白他地愤怒。我感激他地好意。我不能走。他们跟着我冲向了日本人。现在我要带他们回家。

孟烦了:他不是疯子。他是个骗子。他果然不是我们地团长。不。他就是个疯子。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地出。该死地。我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我就知道该一早弄死他地。我看着他。我明明是要杀了他地。可我怎么只说了让他快点离开这里以免上军事法庭地话。

是地。我不想他死。我想让他一直这样带着我们走下去。他让我们看到了胜利。他让我们有了希望。现在他又要全都拿走。我发泄着我地愤怒。他戏谑地表情渐渐变成深不可测地平静。我安静下来。抬头看着他笼在阴影里地侧脸。他说:“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撤退时我们遇到了丛林里鬼子地伏击。这种情况下抵抗是徒劳地。只会被当靶子练。我带他们撤退到了山顶。我们死了四十多个。包括要麻。我学着要麻地口气跟不辣和豆饼说话。我借着死去地人告诉活着地人不要再漫不经心听天由命

我看着山下那些中国兵地尸体。他们地尸骨再也无法还乡。只能慢慢腐烂在这异国他乡地丛林。

他们是为国战死的,他们的忠魂不该永远在这里飘荡。回家吧,我的同袍,请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泥泞里挣扎,我们会完成你们的未竟之愿。

孟烦了:要麻死了,死得那么突然。我们退到了山顶,又是惨败。有什么好沮丧的呢,这才是我们的宿命。死啦开始装神弄鬼,只有豆饼才会相信他真的看到了要麻。他借着死人的嘴把英国人日本人还有我们骂了个遍,他骂得有理,但那又怎么样呢。

孟烦了:我们继续往边境撤退,所有人都累得吐血,只有这家伙像个猴子一样上串下跳。

疯狂的猴子一个不拉的把我们汇入了更大股的溃兵流,哦,不对,他是要把大股的溃兵汇入我们,他想要一支自己的军队,还真是只疯猴

迷龙这家伙做的那些个混帐事的确该被枪毙,但是我们没想到死啦居然真的要毙了迷龙。我们这群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人几乎都疑心他这是杀鸡儆猴过河拆桥,我们全都在操心着迷龙的生死,我们全都在指责质疑不耻这个决定迷龙生死的人。

最终他放了迷龙,却在我眼前倒下。

我看到被我们合力摧毁的信心信念情感全支离破碎的堆在他的脸上。当我意识到他这是死了的时候,才明白这个永远不停歇的疯狂的猴子早已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和支柱。

那一刻我的恐惧和绝望,前所未有。

龙文章:我累了。就这样结束吧,我的生命。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早就该放弃了,不是么。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啊,为了那些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希望。就像在缅甸仓库看到的那群人,他们愚昧无知他们胆小懦弱,但他们有悍不畏死决一死战的勇气。因为他们有那么强烈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正如在满目疮痍的祖国大地上我所有正在苦苦挣扎奋力抗争的同胞。

我带着他们跟鬼子作战,我让他们看到胜利,我让他们燃起希望。但是我也把他们送上了死路。

在机场,在丛林,那些死去的是甘愿的是没有遗憾的么?

迷龙是我最好的机枪手,他的确该死,但我真的想杀了他么?我杀他莫非当真如他们所想是为了立威?

无论如何,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所在意的我所坚持的又凭什么用别人的生命来作为代价?

我只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早该死去的人。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留恋什么呢。

我累了,我倦了,我放弃了。

孟烦了:看见他把眼睛睁开的一霎那,我把所有能想到的神仙谢了个遍,包括土地婆婆灶王爷。

现在我心甘情愿地跟在他的三米之内,看着这只上串下跳叫嚣着的疯猴忙着把正在溃散的上千人一脚一脚踢出个队形。

我在笑,我很高兴。我不去想在他刚刚睁开的双眼里曾看到的沧桑厌倦苦涩沉重,我只想着死啦没死,我们又有了队伍,我们又有了腿,我们不会不战自溃。

我们可以活着回家了。

龙文章:我飘不起来。鬼子的炮声兽医的哭声烦啦的喊声还有弥漫在周围的恐惧茫然沮丧绝望都在沉甸甸的压着我。

我去不了天上,我依然要待在泥里。

我答应要带他们回家的,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烦啦在笑,虽然他说王八蛋才在笑。那我还真看到了不少王八蛋,包括这小子在内。

谢谢你们,我的弟兄,我们一起回家。

孟烦了:我们精疲力尽地躺在东岸的土地上,看着他向南天门长跪不起的背影,听着他喃喃的吟诵。然后我们又都呆呆地望着南天门,我们一共还有十二个人。

一天一夜,一个团,一千多人,一千多座坟。

跟着死啦转身冲回南天门的时候,刚挨了他一耳光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烧着。

他把羞耻甩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作为一个军人,背对敌人而面朝百姓的羞耻。

带着这种羞耻我们把自己撞上了南天门撞向了鬼子,我们面向敌人的坦克大炮而让所有过江的百姓只看到我们倒下去的背影。

从转身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条死路。

我们怒吼着咆哮着在这条路上狂奔,路上铺满了我们和敌人的尸体。我看着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但没有一个人后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冲向一场明知输死的战斗时,我们是斗志昂扬而不是一触即溃。

在我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并为了能这样死去而感到庆幸的时候,死啦却又开始带着我们逃跑。

我们逃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们逃得只剩下十二个活人。

现在,他终于站起身,回头对我们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我打断了迷龙拼命拉起的绳索,我打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他们唯一的生路。

我骗他们在南天门上的只是几个鬼子斥候,我骗他们跟占绝对地利优势的日军前锋作战,我骗他们用血肉之躯用残破武器吸引了日军主力的所有攻击,我骗得他们战死在了南天门,战死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

一千多条命,我骗的。

我害死了他们,我害死了我的一千多弟兄,我没能带他们回家,我把他们扔在了南天门,我让他们曝尸在鬼子的脚下。

一千多条命,我欠的。

在那样的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离鬼子最近的是我们,离百姓最近的也是我们,我们只能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做隔开鬼子和百姓的屏障。

因为我们是军人,是站在战争的最前沿承担炮火直面死亡的一群人。

一千多弟兄战死了,我却还活着。

百姓过了江,东岸筑了防,我们只剩一百多人,弹尽粮绝。

我们不畏死,但不能为了死而死,我不能让跟着我冲上南天门的有任何一个是白白送死。

我看着南天门峰顶萦绕不散的淡淡白雾,那是战死弟兄的英灵。

他们没有去天上,他们在守着南天门,他们在等着我们打回去。

隔着滔滔怒江,我与众弟兄的英灵盟誓:我等未死之中**人必返南天门,杀尽日寇,复我国土,葬我忠骨!

现在,我对着这十二个活着的人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孟烦了:我又见到了我的团长,在事隔一个月以后。哦,不对,应该说我又见到了我的前团长。一个前真团长,一个前伪团长。

两个月前,前真团长把我们送去了缅甸,一个月前,前伪团长把我们带回了禅达;

一个月前,前真团长抓走了前伪团长;

现在,前真团长在审前伪团长。

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的脑袋里正被一瞬间汹涌而来的记忆搅得翻江倒海混乱不堪,我相信身边的其他几个炮灰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已经有人在哭。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前伪团座,该死的死啦。

那个我们以为早就死了现在却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但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家伙。该死的家伙,他该死。

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

几万人死在了缅甸,一千人死在了南天门,可我们还活着。

我们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扯淡什么都不用做,我们每天除了想一天两顿饭什么都不用想,我们活得比猪还幸福。

我们早就忘了那片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的热带丛林,忘了行天渡忘了怒江,忘了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天一夜,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

我们早已忘了这一切,打他被从我们身边带走的那一刻起。

可是他现在又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还是那副神憎鬼厌的德行,欠整死的骂着我们“杂碎”。

于是我们发现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忘记。

该死的死啦,该死的家伙。

该死的我的团长,不要死,带着我们打回去,不要死。

龙文章:这帮跟我从南天门活着回来的家伙正一个不拉地全在那儿戳着。

衣服换了,脸洗了,个个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看来这一个月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虞啸卿果然守信没有亏待他们。瞧他们那一脸见了活鬼的表情,一定是以为我早就被枪毙了。

被戴上手铐押上车的时候我才确切地意识到,我所犯的军法是定杀不赦的死罪。

在此之前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死,在各种死法里,被枪毙的确排不上号。坐在车上,看着禅达欢腾的百姓和那十二个目瞪口呆的家伙,我唯一想到的是这种死法太奢侈了,打在我身上的子弹本该打在占据南天门的鬼子脑袋上。

南天门。我的弟兄们,我无法完成我们的盟誓了,对不起。

结果,我只是被关了起来。

被关押的这一个月,是我这辈子所从未有过的安静。没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没有杀戮逃难炮火连天,没有死亡,没有离别。

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狭小冰冷的囚牢,记住所有不能遗忘的记忆

现在我叙述着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凌乱不堪甚至荒唐可笑。在这个定生死的地方我无疑是个迫不及待找死的疯子。

我在赌,赌有人能听得懂。不管是不是那三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赌我即便马上被枪毙也并不是白白死去;我还在赌虞啸卿,这个眼睛里永远燃烧着仇恨和死亡的中**人。赌他对战争的狂热可以让他敢用我这样的人再为他打一场断子绝孙的仗。

是的,我在赌命,我在乞命,我想活着。

我要用这条命打回南天门,我不能死。

孟烦了:我看着让所有人找得精疲力尽的狗肉正以一发狗炮弹的速度向我轰过来。我忽然想起在我即将离开禅达的那个雨天也看见过这发狗炮弹在雨幕里飞射。

他是去为一个人送行,我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

那时候我的团长是虞啸卿,我们是他的川军团。

我们即将携各种精良武器装备进入缅甸,我们即将有饱饭可以吃,有野战医院,有鬼子可以杀,有从来不敢想却又时刻在想的胜利。这些都是虞啸卿说的。

他在禅达做了我们一个礼拜的团长,我们却从来不是他的川军团。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有一条裤衩,和连逃命都没有方向连死去都无处埋葬的孤绝境地。

哦,不对,我们还得到了一个带着我们这群溃不成军的兵渣子,夺机场出丛林上南天门回禅达的疯子;一个逼着我们舍命打了那样一场断子绝孙的仗,却让仅剩的几个活人时时刻刻活在亏欠中的混蛋。

他就是狗肉那天为之送行的人,狗肉是他唯一的家人,他是我们的伪团长。

我呆呆地看着狗炮弹击中了我的小腹,又呆呆地看着他掉头轰了出去。然后我一边忙着弯成一只虾米,一边骂:“你大爷的!你就算是颗能轰到黄泉路上的炮弹也来不及了!他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个耗子窝去了!”。

他死定了。他在审判庭所说的一切足够枪毙他十七八回了,再加上我们这几个人渣添油加醋的帮倒忙,虞啸卿怕是碎剐了他的心都有。

这次我们终于相信他一定是死了。于是我们又过着吃饭睡觉扯淡的日子,只是拜他所赐,我们再也做不到失忆。

他让我们记起了一切,他让我们活在这些记忆里再也得不到安宁,然后他死了。

狗肉,好狗肉,你要是真能追去黄泉,求求你把他带回来。至少,他要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安宁。

然而狗炮弹并没有轰去黄泉路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那里,因为一个早该死了十万八千次的家伙对他说:“坐下!”。

崭新的军装,醒目的中校军衔,依然那副神憎鬼厌欠整死的德性。

他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小人得志地对我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长,我们的团,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我满意地看着狗肉把魂不守舍的烦啦撞成了大虾米,我满意地制止了狗肉对我故计重施的企图,我满意地显摆着我的一身新行头,我满意地看到那帮垂头丧气的家伙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活见鬼见活鬼的表情。

是的,我赌赢了。

在审判庭上,烦啦替我告诉虞啸卿“他是在败仗中学会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听到我所说的话而心痛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要救我的时候,我赌赢了。

他们听懂了,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人们,他们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是他们懂得:

在这场战争中,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我们会为了必需守护的东西而毫不犹豫的去死,但我们并不该死。我们去冲杀去拼命去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杀戮喜欢死亡,而是因为我们想要活。

我们是为了生而死,绝不是为了死而死。

虞啸卿不懂或者不屑意懂,他只关心我是如何学会的打仗。对他来说,在死人中在败仗中学打仗显然是无稽之谈,于是他便把我认定为是个“短兵相接的天才”。

“天才”,“天意”,“命”。

好吧,我的命,我接受。

我该用我的命撞下南天门,这是我和虞啸卿达成的共识。我赌赢了。

现在我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我们的团,我的弟兄。

孟烦了:我们又看到了康丫。

在我们从南天门活着回来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留在南天门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埋在南天门的土层下两个月后。

我看不见康丫的脸,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见。康丫的脸上全是土全是水全是泥,我看不见。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康丫在对我们说。

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在南天门的险峻中四分五裂在怒江的汹涌中分崩离析,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南天门。

死啦没死,死啦成了我们的团长,死啦带我们来看这些,死啦为什么不去死。

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我们为什么不死在南天门,我们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袍的尸骨被鬼子任意凌辱。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带他们来看南天门,是为了让他们看日本人正准备在那里修工事,以激起他们的斗志。我没想到会让他们看到这一幕,我真是个残忍的混蛋。

康丫,山西兵,我在缅甸仓库遇到的那群人中间的一个,战死在南天门的一千多人中间的一个,这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但是对他们而言,康丫是一起做白菜猪肉炖粉条的弟兄。烦啦曾跟我说过白菜猪肉炖粉条的故事。

我让他们亲眼看着康丫死去,我让他们亲手埋了康丫。现在我又让他们看着康丫的尸骨被如此践踏却什么都不能做,连怒骂连哀嚎连哭泣都不能。我真是个该死的混蛋。

我让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魂归故乡,我让活着的人心生亏欠不得安宁。

对不起啊,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斜倚在躺椅上,不远处有破破烂烂的武器和破破烂烂的新丁,远处有被烟雾吞没的南天门和一千具粉碎无存的尸骨。

我眼神不好,只能看到离我近的地方,所以我看着我的团长。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坐在草地上的背影。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个以损人为己任的话痨之间实在颇为罕见。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禅达的雨下起来淅淅沥沥永无止境,阴阴冷冷得让人心头的血都似已成冰。但是只要太阳蹦出来,是的,禅达的太阳是“蹦”出来的,没有遮遮掩掩欲拒还迎的扭捏,总是突如其来高高悬挂于晴空。仿佛从来就是在那里,未曾有片刻消失。

于是被炙热的光芒所瞬间驱散的不止是乌**幕,还有那几乎已纠缠入骨的冰冷绝望。

我不知道我的团长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笼罩于阳光中的背影,我忽然有了种错觉,他那原本略显单薄而并不可靠的后背,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光芒。并不耀眼,但是温暖。

好吧,我终于确认,我愿意跟在这样的背影后面,因为他能温暖我血液中的冰凉

龙文章:我知道烦啦在看着我,但我现在只能背对他,只能沉默。

给我一点时间,片刻就好。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我也不能让他听到我现在的声音,我不能让他察觉到我现在的绝望。

烦啦太聪明,有时候聪明得让我吃惊。某些方面他的确不像只有二十四岁,难怪他总说自己早已苍老。

这样的聪明来自天分来自教育,更来自他这几年的经历。我知道他所遭受的打击挫败,我理解他为此而产生的怀疑愤怒,我更明白他这样聪明的人内心有多么敏感脆弱。

我把他苦苦压抑的希望重新点燃,就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再度将其熄灭。

我不能绝望,我甚至不能有一丁点的沮丧茫然。

烦啦在看着我,南天门的英灵在看着我,我的团在看着我。

无论如何,川军团是虞师三团之一,我是川军团的团长,这是虞啸卿给的。剩下的,只有靠我们自己。

我会拉出一个真正的川军团,一个能跟着我打上南天门的,我的团。

孟烦了:虞啸卿死了,所以虞师溃了。我们没有溃,因为我们的团长还活着。

我们站在虞师溃兵的对面。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兵渣子带着几百个没摸过枪的新丁,站在上千个原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现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精兵的对面。

我看着对面,我看着曾经的我。

我们这些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乱七八糟的兵,拿着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七零八落的枪,跟着他堵溃兵,去东岸,防守,反攻。

我们不用去管将要面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我们只管跟着他就好。

我们是川军团,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我知道小鬼子一定会借筑防线带给我们的大意而发动进攻,但我没料到会这么快。现在的川军团缺兵少枪不堪一击,如果再给我半年,哪怕三个月的时间,至少我可以拉出一个人手一枪,能上战场的团来。

该死,我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那里,愚蠢的安逸心。

全城都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逃散的溃兵,因为虞啸卿死了。

又是一个靠着个人的名号而凝聚起来的军队,又是一个为某个人而作战的军队,又是一个纸糊的军队。

虞啸卿,那个骄傲凌厉如满弦似刀锋的人,那个敢战善战不惜死战的军人,真的就这么死了么。

江防一旦失守,日军倾泻而下,后果不堪设想。果真如此,其他暂且不论,我如何对得起南天门上的那一千英灵。

只凭川军团之力,势必无法阻敌东进,定要止住虞师溃散之势。

我一直相信中国人从来不缺直面强敌的血性和勇气。

就像在南天门,就像现在我身后的川军团。

孟烦了:虞啸卿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的团长真是我见过的做人做得最晦气的家伙。

这是虞啸卿刚刚说的,所以他自然没有死。

我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不是因为虞啸卿正被我那晦气团长气得一副七窍生烟偏又没出烟口的样子,而是因为我们的团长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虞啸卿两手血迹一身硝烟满脸疯狂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怕他会直接用机关枪全把我们扫射了。后来我们的团长那副不知死活缺德上吊的德性又让我们很怕他会马上在虞啸卿的刀下一分为二。

现在我们不怕了,我们有一个拒主力团而选川军团的团长——虽然这着实是一个疯子加笨蛋才会做的选择。

我们的团长和我们同命,既同命,则生死与共,又所怕何来。

龙文章:虞啸卿没有死,溃军就立刻成了虞师。

虞啸卿让我做虞师主力团的团长,我很是意外,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动。

在虞啸卿眼里或者说在很多人眼里,主力团与川军团,是天与地云与泥珍宝与垃圾的区别,是个不需要做选择的选择。

我回头看着我的团,还真是一堆破烂,我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几百号人,绝大多数是刚从庄稼地里抓来的百姓,那几百条破枪拿在他们的手上还不如一个锄头的杀伤力大。

在战场,这些就是被长官用枪逼着去送死的第一批人。他们跟在我身后,惊恐,麻木,听天由命。

那几个跟我从南天门回来的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杂碎样,个个或低头认罪或昂首望天或东张西望。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装作漠不关心。是看死了我会选主力团吧。

杂碎,如果不是虞啸卿在瞪着我,我真想对他们再做一下怒江岸边的那个手势。

现在我看着虞啸卿,他的脸上沾着他胞弟的血,他的眼睛里全是嗜血的仇恨和疯狂。

我知道他恨极了日本人,他甚至恨极了所有让我们的国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中国人。这样的恨意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才能浇熄,用敌人的鲜血祭奠仇恨,用自己的生命洗刷耻辱。

所以虞啸卿没有枪毙我,给了我川军团,现在更要给我主力团。

因为南天门的那一仗,那一场同归于尽断子绝孙的仗,让他认定我是与他同样的人,是可以与他一起不惜毁灭一切而铁血复仇的军人。

可,我不是。

我选择了川军团。虞啸卿绝不会缺虞师主力团团长,他缺的是一个川军团团长。

一起继续走下去吧,我的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祭旗坡 川军团

孟烦了:我拿着枪的手在发抖。准确的说,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敢打赌,从那帮擅长挖坑的“土拨鼠”里随便叫一个来替我,都不会抖成我这副德行。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我的枪口正对着我那团长的脑袋。虞啸卿命令我打烂这颗想太多的脑袋。

我的团长说他在找我们丢了的魂。

魂。

我忽然想起,他本是个招魂的神汉,招死人的魂还乡。

可我们是活人,他在找活人的魂。活人有魂么,我们有魂么,我们的魂丢了么。我的魂呢,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儿了?

我抖得连视线都已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见~看不见”,我们一根根一簇簇拼命地划亮火柴,想让康丫看到自己的脸,可是康丫看不见。

我的火柴呢,我从不离手又从来都无法点亮的火柴呢。我猛地想起,自从遇到他,我再也没有划过火柴。

虞啸卿又在冲我吼出他的命令,我还在发抖。我终于看清我的枪口所对着的那个人,他没在看我,我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绝望。

请继续找我那丢了地魂。无论我是生是死。请让我得到安宁。我地团长。

龙文章:我说服不了虞啸卿。事实上。应该没有人会被我说服。

“草菅人命”“里通外国”“汉奸”“死有余辜”。

如果我们能不再贪恋一时地安逸。不再像今天这样一触即溃。不再在睡梦中被鬼子屠杀。所有地罪名我甘愿承受。

还有那些新丁。原本拿锄头地双手现在被迫要拿起枪。即便对他们来说是杀鬼子保家园理应如此。但绝不意味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见过战火硝烟地他们。就该这么一无所知地去战场白白送死。

他们是人。是生命。不是数字。

我们说“惨败”,我们说“惨胜”,我们喜欢用“惨烈”来形容战争。似乎只要有个“惨”字,我们就不算输。

因为我们拼掉了数十倍于敌军的人命。即便用十个中国兵换一个日本兵,于我们而言就算是胜。

都是有爹有娘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都是无辜的,都该活着,都不该死。

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死了那么多的人,有多少是死于我们自己的贪图安逸,有多少是死于我们自己对生命的漠视麻木,又有多少死去的人是真正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死。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打丢了我们的魂。

然而,虞啸卿不关心这些,他要的是在他的防区内全歼日军。

虞啸卿让烦啦枪毙我,然后又让他的亲随在我的面前枪毙烦啦。他是在逼我认输,逼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我明白。

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但不能拿烦啦的命去冒险。况且现在看来,我输定了。

对不起啊,烦啦,是我连累了你。

孟烦了:死啦没死,因为我的子弹打歪了。我违令不从也没死,因为死啦对虞啸卿低头认输了。

我估摸着虞啸卿根本就不想枪毙死啦,我充其量就是他们俩斗争的牺牲品。大爷的。

我没死,死啦没死,被我们放进东岸防线的小鬼子也没死,死的是被这些小鬼子杀死的几个倒霉新丁和禅达的一户百姓。

死啦的目的达到了,现在整个禅达没一个人再会有安逸。

于是虞啸卿是春风得意,虞师是装备精良。

只不过我们这后娘养的川军团却是在这祭旗坡上自生自灭。

对于这些,我多少是有些不忿的。可是死啦说“我做对啦!对和错很重要!”

对?错?重要?

哦,还有,我们的“土拨鼠”总算有兵的架子了。

孟烦了:我跟我的团长拿一件穷极无聊到荒唐的事情打了两次赌,赌注是我的自由,距离他三米之外的自由。

两次我都输了。

赢了的那个家伙笑得张牙舞爪满地打滚,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心想事成的人类。

我想离他远一些,因为我很怕有一天他再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欢畅地大笑。事实上,我已经常常恍惚间会看到他没心没肺的嬉皮笑脸下面似乎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

我不想去追究那到底是什么,我怕了,我不敢。

龙文章:烦啦说要自己带一个连队,再也不做我的“三米之内”。大概是因为我让他又一次失望了吧。

放那几十个鬼子进入我们的防线,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但我全团的弟兄却跟我一起在这个荒瘠的祭旗坡上与烂树叶一起腐朽。

这就是做“对”的代价么,值得不值得,我不会算。

弟兄们跟着我这样的团长,没有埋怨过半句。我只有用尽浑身的气力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烂泥,让他们相信还有希望。

烦啦太聪明,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这样挣扎,一定比我还累,一定早就失望。

但是烦啦,你太聪明也太脆弱。让这样一个怀疑一切的你去带连队,只能重复之前的毁灭,你还经得起么?

好吧,我还有私心。烦啦,我需要你看事情的通透,也需要你对一切的质疑,我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跟我说话的人。

所以烦啦,你现在没自由,对不起。

孟烦了:我又输了,第三次。

这次赌的是一封信,赌注还是我的自由,我的团长连赢三次,他得意至极地冲我嚷嚷“你没自由!”。

是的,我没自由。

我总是假装在这世上我孑然一身,跟谁都无关谁也都跟我无关。不在乎任何东西也不被任何东西束缚。我总是假装我很自由,我总是假装我有多想自由。

都是假装的,都是假的。

我的爹娘,我的团长,我再也不要自由。如果,我还有机会选择的话。

龙文章:我看着迷龙像只胆小的蜗牛一样在地上蹭,我看着兽医鬼鬼祟祟地在草丛里望风。我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因为我想看看那个连禅达都没逃出去就被抓回来的笨蛋逃兵,那个从我身边逃走的死瘸子。

事实上,那天烦啦离开没多久,我就已察觉不对劲。团里的弟兄到处找他,他倒自己撞在了师里的枪口上,真不知道他是愚蠢还是晦气。

这两天我常常站在祭旗坡的峰顶,看着被绑在这里示众的烦啦。

他为什么要当逃兵,这不仅是耻辱,这更是死路。

我们那么千辛万苦活到现在,每个人都是成百上千条生命垫出来的,他怎么可以这么不珍惜,他有什么资格去肆意浪费。

就算他对我失望,就算他想离开川军团,就算他不再想当兵想做老百姓。他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他走,我不会勉强他,我会帮他选一条生路。

难道他对我已不信任,难道他认为我会硬逼着他去打仗去送死,难道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我竟以为我们是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一起共患难一起还债的弟兄,我竟以为他是唯一能明白我能和我说话的朋友。

三米之内的距离,竟是如此不堪。他该死。

孟烦了:我又看见了我的团长。

我本以为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离去的背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他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对我说“你该死”。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带走了迷龙和兽医,带走了他们想给我的水和食物,带走了我所有的温暖和希望,他一直没有回头。

是的,我该死。

我用一封又一封的遗书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任性,结果害得爹娘身在沦陷区,生死未卜。我自怨自艾把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不自量力想独自面对一切,结果害得全团为我蒙羞为我受辱。

我在我的团长最累最迷茫最需要我的时候从他身边逃开,我自以为这么做是不想他犯险,是为了他着想,却全然不顾这会让他多失望多孤独。

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川军团的几百号人,他还以为我至少可以为他分担一点点。

我真是个该死的孽畜子,我真是个该死的逃兵。

龙文章:是我疏忽大意了。

要不是兽医提醒,我几乎忘了那封我和烦啦用来打赌的家书。我也几乎没留意过烦啦看了那封信之后的反常。我只顾着去讨好那些贪婪的嘴脸以弄来各种物资武器,我只顾着一门心思去想自己要还的债。

亏得我还自称为死人招魂为活人找魂,可我连离我最近的人魂丢了都没发现。

我是个只管自己的感受让自私的愤怒蒙了双眼失了理智还怀疑弟兄的笨蛋加混蛋。

孟烦了:他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把一个判了死刑的逃兵从法场弄了回来。

看他那一副理所当然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实在很好奇他是靠什么吃死了那位杀个营长就跟杀只鸡似的虞大铁血的。

无论如何,我的团长又让我待在他的三米之内,我没自由,而我很高兴。

孟烦了:他们疯了。

十几个破烂炮灰拿着十几支虞师主力挑剩下的破烂美国枪,就想这么去西岸。还不如直接用枪对准自己的脑袋然后扣扳机更痛快些。

是我的爹娘在西岸,不是他们的。这是我自己的家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况这摆明了是去送死,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的凑什么热闹,真的都疯了吗。

我从没把他们当朋友,我从没把他们当弟兄。我从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从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因为他们随时随地会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炮灰,死了以后连炮灰都不如。

而这群人渣,居然这样死乞白赖的把自己钻进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我的血肉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也许我们早就已经分不清彼此,我的袍泽,我的弟兄。

龙文章:烦啦的爹娘在西岸,所以我们要把二老接过来尽孝。这事儿就这么简单,因为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该去做,这帮摩拳擦掌兴奋得像是要去捡金元宝的家伙知道。可烦啦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相信。

烦啦把自己隔绝于他所处的环境之外,能看明白很多身在其中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他所看到的和他所正在经历的,有太多的不一致,甚至是截然相反。所以他总会失望,更加害怕会失去。

于是他选择怀疑一切,远离一切,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但是烦啦,你永远不可能独自活在这世上。你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你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已融入你的生命再也无法分割。

你只有接受,才能继续走下去。

孟烦了:“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他坐在我的对面,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我以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戏谑和嘲弄,却只看到了疲惫和茫然。

自从五岁时家父亲手砸碎了他为我做的音乐盒,我就明白越在意的东西失去的时候越痛苦。这些年来我眼看着我所相信的所珍惜的所梦想的全都一点点燃成了灰烬,便越发认定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什么都不信才不会被欺骗。

但是,我又不甘心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痛恨自己更痛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于是我怨天尤人的愤怒着,自怨自艾的沉沦着。

他逼着我说清我自己,我做不到。

因为我原本不信的现在依然怀疑,我只是比以前多信了一个人,一个带着我们做事的人。

然而此刻这个人也心生迷茫,他也同样无法说清他自己。

他所相信的其实一直都在分崩离析吧。他其实一直是靠着这样支离破碎的信念支撑着的吧。他跌跌撞撞摇摇欲坠但始终在坚持走着,从没有放弃。

只是,你在你的梦里所看到的是不是遍地的残垣断壁,满目的凄惶苍凉?否则睡梦中的你为何一刻不停地在挣扎。

你还相信能让事情回到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吗,我的团长。

龙文章:三点了,可以起床作准备了,五点要出发的。

我几乎没睡着。一闭上眼就会做那个从南天门回来后一直重复的梦,我不记得梦的内容,仅记得梦中的感觉很破碎,破碎的让我窒息。

好在我的睡眠一直都很少。从小到大居无定所的到处漂泊,几日几夜不睡也是常事,只是那个梦令我很累。

烦啦这小子瞪着头顶上的炮洞瞪了一夜,到底是年轻啊,折腾成那样了还这么有精神。

我知道没有人能说清楚自己。

我逼烦啦是为了让他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趟去西岸他不能有杂念,否则就是去送死。

没想到他给我来了个反戈一击,我倒差点掉进了自己编的套里。

是啊,我信什么呢?我又该生在几时呢?

从出生到现在,我见的最多的是兵荒马乱中的生离死别,是永无停歇的炮火下的生灵涂炭,是一处处寸草不生的焦土,是一片片了无生机的荒芜,是百姓在各方势力较量下的欲哭无泪,是同胞在列强铁蹄下的垂死挣扎。

但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山村的宁静祥和,一个家庭的天伦之乐,一对恋人的忠贞不渝,一个从焦土中钻出的嫩芽,一棵在荒芜中挺立的苍松。

我无缘得见我们大好河山雄壮秀美的样子,我也无缘得见我们国家傲立世界之巅的辉煌,但我相信这些曾经存在过并在将来会重现。

没有人愿意生于这样的乱世,但我无从选择,就像我不能选择生我养我的爹娘,不能选择我的国家和民族。

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因为没有答案就不去做,不能因为害怕失望就放弃希望。

本就昏沉的脑袋现在有点隐隐作痛,都是烦啦这小子害得。

不想啦,走啦。

我们现在去西岸,去那片被我们丢弃的国土。

以命相交

孟烦了:我们跟在他的身后,走在西岸的丛林里,沿着当初撤退的路。

和上次一样,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然而原本的可靠温暖已成了现在的伶仃苍凉,甚至略显佝偻。

事实上,无法挺直的是我们这一行所有人的腰杆。

我们想过会见到被我们丢弃在此的残枪断炮,想过会见到被我们遗弃在此的同袍骸骨。所以当我们面对这些,虽然心有愧疚心有亏欠,但还能理直气壮的对自己说,我们只要打回来,就可以偿还这一切。

然而,我们从未想到过那些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百姓,我们从未想到过在失去了军队的保护没有了国家的庇佑后,手无寸铁的他们将拿什么去应对侵略者的屠刀,他们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一个人间炼狱。

在他们面前,我们是罪人,并且永远也无法偿还我们的罪孽。

龙文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沦陷区的百姓,我还见过比他们更加凄惨的,他们只是千千万万生活在那些已丢国土上的同胞中的一分子。

沦陷区的中国人,若选择被招安做顺民则可以暂时忍辱偷生的苟活,若选择不被招安则等同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鬼子的刺刀机枪对抗。

作为军人,我们不会面临这种选择,我们所要做的是撤退是逃跑。将大半个国家的百姓丢给鬼子肆意践踏。

然后我们还要对在那里苟活的国人表示不耻,指责他们为什么不拼死反抗,耻笑他们如此苟且偷生是没血性没骨气,是给中国人抹了黑是丢了咱的脸面。

最后我们若是打了回去,那么对沦陷区就叫“光复”,对百姓就叫“救民于水火”,我们于是心安理得接受百姓的欢呼膜拜,因为我们是他们的救星是理所当然的英雄。

把赤手空拳地同胞推到敌人枪口下地救星。不能保护黎民百姓免受外辱地英雄。

求求你们被招安吧。求求你们活下去。请给我们一个赎罪地机会。

孟烦了:我地父亲做了伪保长。

我虽然不相信他有跟鬼子刺刀拼命地勇气。但也绝没有料到他居然做了个几与汉奸等同地伪保长。

我告诉自己。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他地书。是为了能有一个让他放书桌地地方。他不是汉奸卖国贼。

他这么个宁折不弯地饱学爱国之士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为鬼子做事呢。如果不是为了那些书。他一定不会在这沦陷区苟活半刻。

我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却越说越心虚,我连自己都骗不了。因为那间屋子里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用她怨气冲天的生命控诉着:他是汉奸!

我的父亲是汉奸,我该怎么做?

如果当初我真的做逃兵成功,独自面对这样的父亲,说不定早已经发疯。

而现在,我跟我的团长我的弟兄在一起。

他们告诉我:咱接二老回去尽孝。

龙文章:一个小庭院,一个小花园,一屋子的书,一个对着窗外负手吟诗的白头翁。

如果没有另一间屋子里的那个凄惨女人,如果没有庭院外的死寂荒芜,如果没有周围烧杀抢掠的日本兵,如果没有远处连绵千里永不停歇的炮火硝烟,如果没有这一切,我现在正置身于一个恬淡幽静的世外桃源。

可惜,当所有的如果都存在,这样的美好却只会让人觉得刺眼觉得不堪。

比如烦啦就是一副身在火坑的德性。

我知道这样的局面让他很难面对。一边是骨肉至亲,一边是所谓的正义。

然而血脉亲情永不会改变,对双亲尽孝更是天经地义。

而此时被高举的正义只不过是我们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遮羞布。

既然无力守护住一个没有战火的家园,就没有资格去指责家人的生存方式。

所以烦啦,咱接二老回去尽孝,因为这么做是对的。

孟烦了:我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张笑起来像棵怒放的大白菜的脸。那张被我们揍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依然还会给我们一个灿烂到扭曲的笑容的脸。

我瞪着这张脸,很想再次一个拳头砸过去,因为每次这张脸出现都不会有好事。

第一次出现,祭旗坡开始用一门小战防炮跟南天门的整个炮群对轰,一天一炮雷打不动。

于是祭旗坡成了马蜂窝,我们就全都成了终日不见阳光的土拨鼠。

第二次出现,我按照这张脸说的路线逃跑,结果做了个失败的逃兵。

好吧,现在看来这对我而言总不是坏事。

但让我气愤的是,我那团长怎么就能带着我们从那里过了江。让我更加气愤的是,这张脸居然也能从东岸到了西岸。大爷的,怎么可能?!

第三次出现,也就是现在。这张脸在冲着我们每一个人嚷嚷:这是书啊这是书啊,要带走啊要带走啊。没有人是瞎子,就算不识字也知道这是书。但就算是白痴都知道要带走这些书几乎是天方夜谭,这根本就是要用人命来给书陪葬。

当我听到我的团长下令带上那些书并且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的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用我们的战防炮对着这张年轻得让人生恨的脸轰上一炮。

龙文章:我知道小家伙一定安然过了江,不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还是那副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的模样,还是那张永远挂着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的脸。

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支枪,虽然是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土枪。但他就像正拿着全世界最顶级的武器,那样自豪自信那样无所畏惧。

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与自己相信同一种东西的人吧。那些和他并肩战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拿着最原始的武器与鬼子的机枪大炮拼死抗争,绝不后退一步的家伙。

他和他们一样,明明一无所有偏偏又像是拥有一切。他和他们一样,都那么年轻。

烦啦的父亲要我们带着他所有的书过江,他的要求我们没有办法做到。这几乎等于是让所有人去送死。

可是这个小家伙在愤怒,他在愤怒我们打算丢弃这些书。他说我们是在丢掉我们几千年的文明。

他在愤怒我们只管现在不顾将来。他说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不能只给自己只给后辈留下思想上的一片荒芜。

他坚信这场战争会以我们的胜利而结束,他坚信我们这个民族所有曾经有过的灿烂辉煌,他坚信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一定会重新站立起来,因为我们有着传承了五千年的中华文明。

他很年轻,所以他会想将来。他很年轻,所以他会相信那么多的东西。

他很年轻,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古老的民族,还装着一个“少年中国”。

这样的“年轻”是来自于“相信”么。

孟烦了:我再也不会看到那个令我心烦讨厌的笑容了。

鬼子的一颗子弹让安宁成了这张脸上唯一而永恒的表情。

我看着这张脸,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像初生婴儿般的干净,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吧。

一身破破烂烂的学生装,一双早就磨通了的烂布鞋,背着一堆随时可以压垮他的书。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学生就这么一步步从北平走到了禅达。这一路上他一定看尽了国破家亡人间惨象,他一定受尽了屈辱折磨世态炎凉。可是他怎么会一点都不心生怨愤,怎么可能还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怎么还能够冲着伤害他的人露出那样毫无杂质真诚的笑容。

这笑容太纯粹太干净太炫目也太刺眼,让我的戾气我的沮丧我的无能我的绝望我的苍老全都无处躲藏毕现无遗。

因为这样的笑容也曾经属于我,而这个曾经距离现在竟已遥远得如同几生几世。

他是我的同乡,与我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千千万万个西迁“蚂蚁”中的一员。他是个真正爱书如命的“小书虫子”。

龙文章:小家伙死了。我在忙着向鬼子开枪,只远远瞥了他最后一眼,他侧卧着,很安静。

我同意烦啦做排头兵是因为他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有极丰富的作战经验,而且我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偿还他自己欠下的债。

可那个小家伙,才刚摸了几天的枪,对战场的认知等于零。我为什么就会同意他的要求,就算他坚持,就算他的同伴支持他,我也是可以把他留下来的。我真愚蠢真该死。

他是那么的年轻,他还有将来,他还有梦想,他还有希望。他该活着的,他该活着看到他所坚信的一点一点在他自己的手中实现。

那么年轻的生命,不该这样消失的,那么年轻。

遇到他的时候,我在茶馆等我费劲心思弄来的那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

那一刻我很累很茫然,我只想就这么坐在那里永远等下去。

而他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满茶馆找禅达的老人家打听当年在对岸修和顺镇的事儿。我看着有趣,便找他来聊天。

小家伙对什么都好奇得很,见我穿着军装就拼命地缠着我问枪问炮问阵地问有关打仗的一切。他说他要当兵打鬼子,他说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鬼子来进攻,他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因为“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他那么有活力那么有热情。我看着他,便会觉得自己又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能力。可是他不能来我的团,他甚至不能留在禅达,尽管我很想常常能看到他,从他的身上汲取一点力量。因为他所相信的东西在这里只会给他带来危险。

我想让他去四川,他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大后方好好读书的。可他要去离鬼子最近的地方真刀真枪杀鬼子。

我循着他告诉我的那条路过了江,因为我相信他这样的人不会说谎害人。

见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地方,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现在,他死了,因为我的疏忽。

我会记得他高呼“少年中国,有希望!”的样子。我会试着去找寻他所相信的那个“希望”。

孟烦了:我一边低眉顺眼屏气凝神地按照虞啸卿的要求把自己戳成一个货真价实的“草做的包子”,一边看着我的团长跟虞师师长“要饭”。

川军团隶属虞师,虞啸卿是虞师师长。不过虞啸卿从未把川军团当作虞师的一部分,所以他是虞师师长而不是我的师长。我想我的这个理解一定也很合他的意。

我不知道死啦为什么一定要我待在这里,总不是为了向我显摆他是如何做到能次次轻易就把虞啸卿给惹翻,偏偏又可以到现在都小命无恙吧。

比如这次原本该当枪毙的擅自行动,现在倒成了他“要饭”的本钱。因为我们带回了一线的军事情报。

没错,我们去西岸并不只是为了我的父母,更为了踏勘那边的敌情。

我的团长的确一直在做事。即便我们似乎将在祭旗坡上永远的腐朽,他也从没有放弃过为打回南天门作各种准备。

我忽然想起把战防炮弄回来的那天,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在倾泻而下的沙土中他悲伤地看着我们,他拼命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他对我们说他心痛。

他是心痛我们听天由命的苟且偷安,漫不经心的等待死亡;他是心痛我们在面对一个无数次欺诈耍赖翻脸无信的卑鄙敌人时,依然还会这样毫不犹豫的再次轻信。

是啊,我们怎么能够去相信这么个占我国土杀我同胞,时刻不忘要亡我国家灭我民族的野兽会真的明刀明枪地亮出其所有的图谋?

就像南天门,那个古怪的反斜面,那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阴影。

我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龙文章:我用一张被我涂改的面目全非的地图免了我的军法保了我的小命。

只要让虞啸卿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反攻,是为了与鬼子作战,他就不会把我怎么样,这是个已经把战争融入到血液里的军人。况且他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这也算是我的运气吧。

那天去师部领战防炮时,我顺便去作战室找虞啸卿想试着再磨来点重武器。结果虞啸卿没见着,倒是从空无一人的作战室顺手牵羊了一份西岸日军火力分布图的拷贝。

这份图很详尽很专业,一看就是出自接受过相关正规军事训练的军人之手,而且大部分信息显然是高空侦查所得,说明这是虞师和美军一起合作绘制的,也代表着精准权威和万无一失。

但是,这却让我很不安。

因为图上有的都是我们能看得到的,也就是说全是日军摆在明面儿上的。

打了这么多年,我们总是相信敌人送上门来给我们看的东西。然后他们再拿出原本藏着的杀手锏打得我们一败涂地,这个伎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可是直到现在还依然奏效。

也许我们的民族太古老,在漫长的兴衰荣辱中我们早已懂得了宽恕,在几千年的苦难长河里我们早已学会了遗忘。

我们愿意宽恕敌人,我们愿意遗忘仇恨,因为我们仁爱我们善良我们包容。

但是,“当我们的宽厚被误解为懦弱,当我们的仁德成为他们忘记罪孽的理由时,唯一能给日本人留下记忆的,是血的代价”。

所以我们去西岸,是为了烦啦的爹娘,也是为了那些日本人不愿意给我们看的东西。

我没猜错,我也看到了。

虽然还不清楚南天门里隐藏的火力到底有多少,但我确定,那些黑暗里的毒舌对我们的杀伤力会是这张地图上的十倍甚至百倍。

杀手锏,南天门。

孟烦了:我躺在祭旗坡的峰顶,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自古我们就能从这片镶嵌于夜幕的宝石中看到很多的东西。能看到方向,能看到季节,能看到浩瀚的银河,能看到牛郎织女的爱情,能看到帝王将相的浮沉,能看到世间变幻的无常。这些闪烁的珍宝对我们而言是住在天庭里的神仙,是冥冥上苍与我们沟通的文字。

然而我们用了几千年的时间去想象的美丽传说,现在却被西方的先进科技证明其不过是距离我们无限遥远的不明发光体。

西方世界善于用其掌握的技术把一切都冷冰冰的具体化实用化。而我们则宁愿追寻那看似虚无缥缈的美好并甘愿为之固守千年。

就像我们只会把火药变成绚烂夺目瞬间绽放的烟花,而不会想到让其成为轰开别国大门的屠戮武器。

父亲眼见西方的日渐强盛而越发痛心国人沉迷于诸般虚妄尚不知醒悟,自我年幼起便欲彻底断了我的此种劣根性。

于是繁星在我眼里日渐散乱日渐冰冷,与地上的乱石几无区别。

直到我的团长告诉我“死人在天上,在看着我们”。

现在的这片夜空中,有好多好多的星星,死了那么多的人,不知道住在那里会不会觉得有点拥挤。

我拼命地在找,哪一颗是康丫哪一颗是要麻哪些是南天门战死的弟兄哪些是……

还有,昨天死去的小书虫子世航大师放炮竹的……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不是又在问我“什么时候打过西岸来”?

我对着星空低声说:“你们哪,令我们所有的抱怨都再也说不出口,剥夺了我们最后一点逃避的借口,让我们满脑满心都只有一件事——打回去,打回西岸去。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得了我的团长?”

面对一心死战的虞啸卿,我的团长,你又能做什么?

龙文章:“国难当头,岂容坐视”。

虞啸卿让我坐在这儿,让我看着南天门,让我为自己的“坐视”而羞耻。

我是觉得羞耻,但不是因为“坐视”。

而是因为那些宁死不被招安逃进深山几成野人的百姓,因为那些满目凄凉惨不忍睹的无人村,因为那些用一个世纪前的武器与鬼子战斗却永不言退的家伙,因为那些以命护我们离开的人唯一的要求是让我们拿着手中的武器打回去。

从南天门回来后,我为了自己欠下的债而无时无刻不想重新夺回南天门,以祭战死的那一千英灵。

现在,我更为了那丢失国土放弃百姓的军人的羞耻,而恨不得马上冲到对岸与鬼子拼个死活。

可是,这么做拼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而是成千上万将士的命。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拿着别人的生命去拼去冒险。我没有,虞啸卿也没有。

是的,我们现在的力量是比上次参加滇缅战役时提升了很多倍。

我们有美国盟友提供的最先进的武器装备,有美国空军的军情侦查与火力协助;我们有大炮有坦克有各种轻重武器,有厉兵秣马了整整两年的精兵良将;再加上日军现已成强弩之末,似乎一切都在预示着我们的必胜。

但是,还有南天门。

不弄清楚日本人到底在那里藏了多少置我们于死地的毒计,就等于是让我们的士兵白白去送死。

我们的每一寸国土都已经浸满了这些十几二十岁年轻生命的鲜血,我们还要继续这么毫不珍惜地硬拼下去么?

都拼光了,就算拼出了我们的胜利,那以后呢,将来呢。

我们要靠什么去重建家园,靠什么去重塑国魂?

我知道虞啸卿不要听到这些“畏战”“怯战”的丧气话,他等反攻早已等得不耐。

他要的只是一个是能和他一起,不惜与鬼子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斩下其头颅的人。

如果,现在我是独自一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并肩作战。宁拼一死,以酬知己。

可是,我和他的命都早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够说服虞啸卿,反而激怒了他。

于是在他眼里我便成了个“坐视国难”只想多要点东西的胆小卑贱的懦夫。

疲惫和茫然又一次席卷而来,我问烦啦我们还能做什么。其实我知道他也不会有答案。

今天我坚持让烦啦跟在我和虞啸卿的身边,是因为我越来越感到独力难支。

南天门,西岸,川军团,虞师,莲花乡的老乡长,叫花子般的抗日队伍,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少年中国,希望……

对不起烦啦,把你拖进这个漩涡。

我需要有个人帮帮我,我就快扛不住了。

孟烦了:我窝在车后座,沮丧至极。

我一直以为是我甘之如饴地在为你而沉醉。结果,却是你为了我而心甘情愿地灌醉了自己。可是,我不配。可是,你要的我给不起。

小醉,小醉……

龙文章:早就听说烦啦在禅达有个女人,不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而干净的女孩子。

我还从没在烦啦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认真的表情,这傻小子是真的对这个在为他付出的女孩儿上心了。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会是这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最般配最幸福的一对。

孟烦了:我懒得去看旁边这个一脸乐不可支的家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了那一卡车显然没什么价值的物资?还是为了那两个像是在演“冰火两重天”的美国佬?

昨天晚上,把好不容易来了趟祭旗坡的虞啸卿给惹了个大怒而去。估计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再来了。

不过他来不来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反正炮灰们早就习惯了做后娘养的,咱靠自己捡破烂倒活得更加舒服。

只要别去想南天门,别去想西岸,别去想那些在看着我的星星。

只要,能不想。

龙文章:今天我去师部找虞啸卿,是想向他详细解释我们在西岸所看到的情况。

不管他是如何鄙薄我,至少总该知道,在战前要做到知己知彼,乃是兵家要事,更是为将之人必须明了的最基本的要素之一。

无论如何,在发动进攻前,一定要先想办法摸清南天门日军的实际火力分布。

找到虞啸卿时,他正与两个美国高参在商讨作战计划。

我以为美国人在了解一切后,至少能让虞啸卿和他们再仔细研究一下整个反攻的部署。我们对地形的熟悉加上美军的先进作战仪器,要对南天门做全面侦查应该并非难事。

然而,我低估了虞啸卿在美国顾问中的影响力,低估了虞啸卿那样强烈的战斗决心和必胜信念,在所有参与反攻的人员心中所点燃的那股冲天战火。

这一战,势在必行。绝无可缓,绝无可改。

孟烦了:他跪在被疾驰而过的卡车掀起的漫天沙土里,像是一块正被飞舞在他周围的灰尘所耻笑的烂泥。

我们的膝盖很软。

我们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跪恩师,我们跪名利跪生死,我们跪一文钱跪一口饭。

但我们的膝盖又很硬,我们不耻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我们信奉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双膝的一直一弯间于我们而言,是骨气节操是人格尊严。

而在他的身上,这个动作却似乎总是带着戏谑带着嘲弄。

就像在南天门为了向虞啸卿求得炮火掩护时,他所用的那个孝子贤孙般的跪拜大礼。

现在,他跪在那里,却如一个破败不堪的彩绘泥人。褪尽了外表的各色斑斓,露出了原有的本真模样。

再也没有了满不在乎的嬉笑怒骂,没有了张牙舞爪的玩世不恭。

只剩悲伤,只有悲伤。

他为自己刷上的那些颜色其实早就已经开始脱落斑驳了吧。

只是他一直勉力伪装着光鲜,只是我一直假装着看不见。

终于,在一个美国人的面前,他所有的伪装被彻底击碎。而我再也不能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老麦问他的话,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问,却又永永远远不敢问。因为我们不会有答案,或者说我们害怕有答案。

我们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吗?

我们愿意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吗?

我们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后悔吗?

我们不喜欢。

我们不愿意。

我们会后悔。

我们不敢去想答案,因为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对,应该是,不论我们的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我们的生命。这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也是我们唯一可以舍弃的。

只是,虽然我们愿意为了所要守护的东西而舍弃一切,但我们依然会不甘。

不甘心啊。为了被利用,为了被遗忘,为了被抛弃,为了不值得。

而我们只能在不甘中浑噩地等待着死亡。

现在,他又告诉了我另外一个答案:

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

总要有人牺牲的。

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活出个人形。

是的,我们想要答案。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但至少,这个答案绝不该是以生命做为代价。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悲伤。

他尊敬死者,更尊重生命。在他的心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是无价的。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个独立而鲜活的生命,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耗尽心血却无法阻止生者逝去,他穷尽心力却无法让死者还乡。

其实,他早就被压垮了。

我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

第一次,我与我的团长,并肩。

龙文章:老麦让我发誓,这个誓我发不出。

我跪下来,不是跪这两位美国人,不是跪天地神灵,而是跪亏欠。

活人对死人的亏欠,活人对活人的亏欠。

我们欠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我们欠了缅甸深山丛林里的五万个墓,我们欠了被鲜血浸透的国土上的几百万块碑。

好男儿当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定死而无憾。

然而若是成了利益争夺的筹码,若是成了可以随时被丢弃的卒子,若是成了轻轻一擦就全无半点痕迹的灰尘,这些以生命来捍卫家国的将士们,还会依然无悔无怨么?

他们临死前,会不会为了被如此随意牺牲而悲愤。他们死了以后,又会不会为了被这样彻底遗忘而无法安息?

我们的国家贫穷落后,我们的百姓愚昧无知。但我们却从来不缺长于算计的精明之人,懂得如何用这样的百姓在这样的国家内,为自己谋得想要的名利和权位,并一心将其壮大。

我们无休止地内耗,我们永远不团结,我们互不信任,我们互相倾轧,我们听天由命,我们漫不经心,我们太爱安逸。这些都是我们的弱点,是在我们身上残留了几千年而无法去除的劣根性。

但同时,我们不畏强敌宁死不屈,我们携手抗日共御外侮,我们不信天不由命,我们仁厚包容,我们喜欢创造善于学习,我们爱好和平。这些也是在我们身上传承了几千年,渗入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是我们的根。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誓死抗争。即便明知会死,即便不知会为了什么而死,即便知道在自己死后将会被永远地遗忘。

即便这样,我们也只会往前冲,而决不后退半步。

然而,我们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

就算我们渺小,就算我们卑微,但我们也会疼我们也会怕,我们也会软弱我们也会难过,我们也会委屈我们也会不甘。我们也有尊严,我们也有权利好好的活着。

我这一生都在战乱中度过。

我从死人堆里滚出来,我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我所有的本事都是如何能在战场上保住性命。

这个本事来得太残忍也太残酷,绝无可能让所有人都与我一样。

我知道怎么样可以不死,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去活。

我天天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是那样生龙活虎,我夜夜梦到的却是他们一个个的惨死沙场。

我常常听到死去的人在问我“何时才能魂归故乡”。

我的亏欠,永无还清之日。

孟烦了:我趴在车沿看着他,车在行驶,他在走,走得踉踉跄跄摇摇欲坠。

这次我没有跟在他的后面,这次我没有看着他的后背,这次我终于看着他的脸。

我看着一滴泪水正缓缓划过他满是尘土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泪痕。

车越开越快,他越来越远,我看不见他了,但我依然在看。

我知道我很快会再看到他,看到一个似乎无所不能,永远精力无限的他。

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露出他的软弱疲惫他的悲伤绝望他的心力交瘁,他从来只是独自沉默着担当起所有的一切。

他从来不愿让人走近他的孤独,他从来不愿让人触碰他的伤痛。

于是,我便只有假装没有看到那一滴泪水那一道泪痕,假装没有听到那一句“我也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一件多么省心的事”。

只是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从他的后背去汲取温暖。

我会站在他的身边,我会站在他的面前。

因为我再也没有勇气看着你像一堆沙子一样颓然倒塌,因为我只想让你伪装得轻松一点,哪怕一点就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烦啦说“你又赢了”。

烦啦说“我们怎么会把命交给了你?”。

我赢了么?我赢过么?

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把命交给我,你们以命相托的信任,我承担不起。

烦啦,你和我跪在一起,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扛,谢谢你。

烦啦,让你看到这样不堪一击的我,你失望了吧,对不起。

烦啦,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现在真的很累。

但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没事。我保证,你再看到我的时候,我依然是你们的那个死啦死啦,我依然是你们的团长。

我保证,很快。

沙盘推演

孟烦了:虞啸卿否定了由他亲自给我的认定的“草做的包子”的身份,在我作为“竹内联山”的副官“战死”在南天门以后。

我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做的“包子”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唯一在意的是摆在面前的沙盘。

因为这上面还“挂着”我那团长的脑袋。

虞师现在的实力早已大大超出我们原有的判断。有美国武器做开路的先锋,有精锐们甘当铺路的炮灰,虞啸卿的确有了拿下南天门的本事。

即便这需要付出参战人员伤亡大半的代价,不过这一向不是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所在意的。“为国捐躯,得其所哉”,他们等战死怕早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我看着虞啸卿钉在沙盘上的那把刀。

很锋利,嗜血的锋利,我毫不怀疑它能干脆利落至极地砍下任何人的脑袋。

现在,我看着他,那个马上就要脑袋搬家的家伙。

我和虞师的精锐们在惨烈厮杀时,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如石像一般。

我好几次转过头盯着他,只是为了确认他还在呼吸,他还没死。

这个背着我一厘米一厘米从南天门日军的鼻子底下蹭回来的家伙,这个背着我靠一条绳索横渡湍急汹涌的怒江的家伙,这个遍体鳞伤浑身血污的家伙,这个早已精疲力竭如强弩之末却死死硬撑着在与整个虞师“作对”的家伙,这个把自己的脑袋交给我的家伙。

这个家伙正在冲着我微笑。看上去心情简直好得要命。是因为虞啸卿对我地承认。

可是谁去管虞啸卿怎么看我?谁去管这些精锐这些美国佬这些英国佬怎么看我?

我只管如何才能保住你地脑袋!我只要你别死!

因为你还没告诉我。那么危险那么艰难。那么疼。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弄回来地。我地团长。

龙文章:虞师按照原定计划反攻南天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想要阻止。唯有兵行险着——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竹内联山和他地副官。让虞啸卿在各方力量代表地面前。被他最鄙视最仇恨之人所击败。

现在地虞师有了来自英美盟军地高参。有了来自美国盟友地最先进地武器。有了空地一体地军事打击力量。还有斗志旺盛训练有素随时准备以死报国地万余将士。

然而,若只相信高级侦查仪器,而不相信我们自己的眼睛;

若只能看到美军失败经验的值钱,而无视我们用大半国土用数百万生命所换来的惨痛教训;若只会用我们自封的优点自欺欺人,而拒不承认这已是敌人身上的普通共性;

若我们只懂得在一败涂地后,将一切归咎于是敌人在作战中所使用的招数太无赖太阴毒;

若我们永远都毫不吝惜地选择用年轻的生命去耗光敌人的子弹;

若愤怒和仇恨让我们在用最先进的武器杀伤敌人时,不惜同时也杀伤着我们自己,那么,此刻在沙盘上的所有惨烈都将一一实现。

我们付出了一切的代价,却并不能够换取胜利。

在我准备赶往师部时,看到烦啦站在那儿,我顿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仅是因为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没有死,也因为以我当时的体力和状态,很可能会随时倒下去,我需要他给我帮助需要他为我分担。

虞啸卿说的对,烦啦“是块料子”。

他只是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能力,逃避自己的责任。也因为他没自信,不相信自己有承担起责任的能力。

所以他顾忌太多,杂念太多,遇事便不肯面对便不愿尽力。

现在,烦啦,你为了保住我的脑袋而直面所有来自同袍的敌意,而不惜一切拼尽全力。你靠自己的本事,得到了那个最看轻也是最看低你的人,对你的肯定。

所以,烦啦,别再对自己没信心了,也不枉我那么费劲拖你回来。

还有啊,你说你个白骨精怎么会居然重得跟猪八戒似的。

孟烦了:我再次看见了他的泪水,当我跟他说,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

禅达的小巷弯弯的湿湿的,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开。

我又跟在了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背,弯的,湿的。

我想杀了我自己。

可是,那个办法,那个拿下南天门的办法,是要用所有炮灰团弟兄的命来换。这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会一个个全都死在南天门上,就像上次的那一千多人,就像康丫。连尸骨都荡然无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连哪怕是个一千人共有的土坟都没有。死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活过。

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死了,但并没有去天上,他们留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他们一直游走在日本人的周围,他们不甘心,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我们打过去。

我们也想打过去,但为什么又是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永远被无视被鄙视,可每当需要有人去死的时候就总会想到我们。

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炮灰。这不公平。

欠债的并不只有我们,为什么单单都要我们拿命来还?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死去的人,我们想让他们魂归故乡。

死去的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们,他们让我们要好好的活着。

我的团长,求求你,不要让我们去死。不要让我们也成为永远飘荡,无法回家的孤魂。

龙文章:烦啦说他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都没有回家。

烦啦说要给他们折纸船,纸船可以带着他们回家。

烦啦让我多折一些纸船,那些将要因为我而死去的人,也要靠着纸船才能回家。

烦啦让我一定要折得多多的,多多的,才够所有的人回家。

烦啦,我相信你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烦啦,你看到他们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因为你放不下他们,是因为你对他们的思念,因为你对他们的亏欠。

烦啦,对不起,是我把这样沉重的债压在了你的心上,是我让你再也无法安宁。

烦啦,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说我从来都看不到他们,以前所有关于死人关于招魂的说法都是我骗你们的。因为你还年轻,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让你陷入这个深渊,我不能让你如我这般地永世沉沦。

我真的很痛恨自己这个惹事生非的脑袋。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所有人都坚信不移的侦查结果,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虞啸卿可以拿下南天门,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摸到南天门的根,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个断子绝孙的办法。

用一个炮灰团的灰飞烟灭换一个虞师的实力保全。用川军团所有弟兄的命换一座南天门。

烦啦,我对你发了誓,我不会把这个办法告诉虞啸卿的。

你说的对,我们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这次不应该又是我们,不能又是我们。

我一定不会说的,一定不会。

孟烦了:虞啸卿倒下了,因为两年心血毁之一瞬的郁结。我的团长也倒下了,因为重伤和心力交瘁之下的危殆。

所有人都在为郁结而导致的昏迷忙作一团,所有人都彻底无视危殆而可能带来的死亡。

我和我的团长击败了虞啸卿,阻止了一场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我们成了虞师精英们的仇人,因为我们救了他们的命,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完成以死报国的宏愿。

精疲力尽的我拖着不省人事的我的团长,狼狈不堪地一步步在禅达的街头挪动着。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团长真的信守承诺,他什么都没说。

孟烦了:被失败在一夜间挫了信心磨了傲气灭了凌厉的虞啸卿,没了气势凌人禆睨天下,只有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此刻他的生命里仅剩下了一件事,打下南天门。而这,只有昨天击败了他的人才知道如何能做到。

于是当着一群亲随部下和几个从不入眼的人渣炮灰的面儿,虞啸卿面对着我的团长,屈膝,下跪,问策。如同一把折断了的钢刀。

我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用其慷慨激昂的寥寥数语,重新点燃了一堆溃兵的希望,让这帮几乎与烂泥同腐朽的兵渣子,疯狂叫嚣着冲向不知在何处的胜利,至今尚未停歇。

然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自负骄傲得如一杆标枪般的人物,真的是眼前这个无助到近乎有些无辜的虞啸卿么?

我决定不再看虞啸卿,他变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我的团长,因为我只关心炮灰团所有的炮灰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看到我的团长面对跪着的虞啸卿,站在那儿。他的脖子像是已被那把折断的钢刀所斩断,他的脊梁像是已被那杆弯曲的标枪所打弯。他还活着,我却只看到属于死人的颓然与空洞。

是我错了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低头看着虞啸卿,看着他脸上的茫然,看着他眼中的热切。我截断了他攻往南天门的路,对这样一个生命中再无二事的人来说,就如同夺走了他生存下去的理由。

他没有能够了断自己,于是便开始找另一条路。

我对自己苦笑,他毕竟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么拼命并不只是为了阻止他的进攻,他知道打下南天门的愿望我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他找到我,跪下,让我告诉他那条路该怎么走。家国沦丧的耻辱,收复失地的渴望,已成了这个永远如满弓如劲松宁折不弯的铁血军人的全部,为了这些他不惜一切,包括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可我发过誓的,我要让弟兄们都活着,他们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死。

我已经要折一千多个纸船了,我不想再多折哪怕一个。是的,我不能再多折了。

还是别攻打南天门了吧,我们不进攻,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战争总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死,不好么?所有人都活着,不好么?再也不会有死去的人回不了家,不好么?

活着的人可以给死去的人折纸船,折很多,很多。死去的人就一定会安然还乡吧?活着的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亏欠了吧?

如果是这样,跟着我活下来的弟兄们都会高兴吧?

如果是这样,我还会再看到你们么,我死去的同袍。

孟烦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屋顶,旁边放着从我父亲那里借来的《金瓶梅》,和他从不离身的柯尔特,还有老麦刚刚送给他的那个中美结合的礼物,这三样互相毫无关联的东西和他放在一起,就更加不协调得有些诡异。

我拿着酒和牛肉罐头在他身边坐下,他没吃中饭。事实上,从禅达回来后,这几天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个人类的生命力真是让蟑螂都要惭愧不已,我一边在心里把他和蟑螂做着比较,一边把吃的喝的递过去。他却依然只管懒懒地看着天上的云继续发呆。

虞师的进攻计划暂缓了,祭旗坡的每日一炮也停止了,怒江两岸有着消失已久的宁静。我们都不用死了,我们有吃有喝地悠闲度日,我们应该活得很高兴。

可为什么我却只见到一片混吃等死的浑噩,就像当初的收容站。

是因为他吧,因为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颓唐和茫然,他的无所事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日渐腐朽的死气。

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有看到你因噩梦而带来的挣扎,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有睡着,对么?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在想南天门么?

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对不对,他们在对你说什么,是让我们打过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老麦问我,为什么在阻止了一场错误的战役后,我却会那么沮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的沮丧不是因为来自同袍的误解和敌意,也不是因为要面对千夫所指的责难。

这场战役错误的是那个自杀性的进攻方式,而非战役的本身。或者说,即便其中的确交织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纠葛,也并不表示就不该发动这场战役。

而我所导致的结果,是让一切无限期地搁置。

没有大半个美国被敌人占领,所以老麦会认为打这样的仗是错误的。然而,有大半个中国正在鬼子的屠戮下呻吟,我还能认为这仗不该打么,我还能安心地坐等战争结束么?我有这个资格么?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力让别人为这些而付出生命?

我躺在屋顶,对着南天门的方向,却看不见南天门。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我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到他们。

是不想勉强我做决定才不愿意见我,还是已经对我失望而不屑意见我?我死去的袍泽,我不能回家的弟兄。

孟烦了:兽医死了。他早就对我说过他是伤心死的,我不相信。他临死前,又对我说他是伤心死的,我还是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我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会相信人的心若是伤了,就会死的。

兽医姓郝,全名郝西川。兽医是个好人。兽医本不是兽医,兽医只是个老百姓。

好人郝西川因为想救伤兵所以成了军医,军医郝西川因为从没有救活过一个伤兵所以成了兽医。

兽医的医术真的很烂,但兽医真的对炮灰们很重要,因为他有着最纯粹的医者心——医者父母心。兽医就像是在家乡老屋中,殷殷盼炮灰们早日回家的年迈双亲。在炮灰们死的时候,握着兽医的手,就又能看到爹娘那温暖慈爱的目光。

从收容所到缅甸丛林,从南天门到禅达,从祭旗坡到和顺,这一路上倒下了很多很多年轻的生命,兽医却一直毫发无伤。然而,被炮灰们那样小心翼翼拼命保护着的兽医还是死了,他说他自己是伤心死的,是眼看着那么多的孩子倒在鬼子的枪炮下而伤心死的。

兽医,老头,油老爹。

其实在您认为我是您亲儿子的时候,我叫您的那一声“爹”,是真心的。

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叫您一声,“爹”。

您像个天使一样缓缓升入了天堂,我知道您会一直看着我。

您说我是个丢了魂的人。您说用咱炮灰团换下一个南天门,值。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听您的,您高兴么?您别再伤心了,好么?

龙文章:我跟兽医没说过几次话,只要打交道就几乎都是他给我治伤的时候。炮灰们说兽医的医术很差劲,我倒觉得还过得去,至少我的伤在他手下都恢复的不错。也许,像他所说,我是属四脚蛇的,命硬得很吧。

虽然炮灰们平时总爱拿兽医开玩笑,但其实他们把兽医看得比什么都重。连年战火,平民百姓死伤无数。这帮十几二十岁的大孩子们,家中的父母大多早已去世,就算仍健在,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爹娘的身边尽孝。所以,他们心里早就已经把兽医当成了自己的亲爹来看待了。

而我,父亲在我刚有书桌那么高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模糊得几近空白。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得讨生活,没几年,便也去了。我只记得母亲过早衰老的脸上那一道道再也抚不平的皱纹。还有她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慈爱和悲伤。

我从不敢正视兽医的脸,因为这总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一样的皱纹,一样的浑浊,一样的慈爱,一样的悲伤。

我不敢面对,我没脸面对。我不能给他们一个安享晚年的地方,我也不能让他们享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只会在这泥里打滚,我早已经烂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兽医死了,我再也不用去面对他,我永远也无法面对他。

他唯一的儿子战死了,他虽没说,但他所有的伤心所有的绝望早已经填满了他的皱纹,我却只顾着自己的沮丧自己的茫然,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就像是一个老父,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的死去,他一次一次的伤心,现在,最心爱的儿子也死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碎了。

我们中间最善良的那个人去了。

兽医就像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善良到看上去有些懦弱。

他们只想尽力去帮助别人,而从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当别人伤害他们时,他们也总是忍让总是宽恕;他们自己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活下去,但绝不会以剥夺其他人的生存权利为代价;他们只想能够一辈子守着自己那点贫瘠的土地,看着儿女长大,看着子孙满堂。

然而他们的善良换回的却只有敌人的屠刀,然而他们卑微的要求在炮火中却只能化为灰烬。

我该死,但要打上南天门再死。

我要让兽医看到,怒江两岸再也不会有战火。我要让兽医安眠的那个山坡,日日只见蓝天白云,夜夜但看繁星满天。

孟烦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断子绝孙的打法。我替所有的炮灰告诉虞啸卿,我们能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团长在一起,我们共用一条命,我们共有一个魂。

我们赌上这条命,撞下南天门。我们祭上这个魂,和所有的弟兄一起回家。

我们能赢,能赢。

现在,我跪靠在屋外的墙上,精疲力尽。

我仿佛正置身于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只有血腥,只有杀戮,只有恐惧,只有死亡。

我觉得快要窒息了,我想脱掉本就松垮破烂的外衣,但我又很冷,从心里发出来的冷。我想我需要找个活人拥抱一下,否则很快,我不是被憋死就是被冻死。

我吃力地站起身。

这时,我听到他说“我投降,我挺不住了。谁都信你,谁都把命交给你,谁都是。可我信谁,我交给谁?……我就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我听得出,他哭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我很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件多么省心的事”。

我想起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两滴泪水。

只是,那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在对着空气说,而这次他是对着站在他面前的虞啸卿说。

只是,他的泪水从来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而现在面对着虞啸卿他的泪水再无顾忌。

这个永远精力无限智谋百出的人。这个永远看穿一切成竹在胸的人。这个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甚至从不愿在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面前,流露丝毫软弱半点彷徨的人。这个背负着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背负着全团弟兄生死的人。这个人啊,太累了。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知道你早就扛不住了,我知道只有在虞啸卿的面前,你才能暂时卸下身上的重担,拿下永远戴着的面具。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吧。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也好。我的团长。

我们信你,我们把命交给你。你信虞啸卿,你把命交给虞啸卿。

其实,你和我们早已同命,从你做川军团团长的那一刻起。

所以,让咱们一起把事做了。我的团长,我们的团。

龙文章:虞啸卿问我为什么现在终于肯告诉他打下南天门的办法,我说是因为他不怕死,是因为我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那个手榴弹在我与他之间的两扔两接,是我对他的试探,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要知道他对我是否有以命相托的信任。因为只有他敢把自己的命交给我,他的部下才能真的豁出性命去打那样的一场仗。

单靠一个川军团是绝对不能完成这个绝户计的。

我要的,是整个虞师的倾力协助。

我要的,是所有的武器装备情报通讯人员后勤火力支持后续进攻等等,全部是最高的标准,全部是最好的状态。

我要的,是所有人为可控的因素,都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至少,在踏上那个几乎是有去无回的出征前,我一定要保证这一切。

我曾经历过无数的败仗,我知道怎么样在败仗中活下来,也知道怎么样才能不再失败。所以,我曾经很渴求能够领兵,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领兵打胜仗。

然而,因为我的决定,一千多人战死在南天门。

我是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我是早已见惯了死亡。但正因如此,我更知道人们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更知道生命的不易,生命的可贵。

我从未掌控过别人的生死,我永远也做不到把人的生命看作是数字。

我再也不想领兵。因为我终于知道,在战争中,从来就不曾有胜利。

于是“我费尽心血,也只是想让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能少死几个”。

虞啸卿说他会向我证明他是信得过的。

我看着他,我看到了坚定,看到了坦诚。

我决定相信他,把我的命,把全团弟兄的命交给他。

只是,我又会欠下很多的坟。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他们是否能魂归故乡。

孟烦了:祭旗坡成了外出打劫满载而归的土匪们,大肆狂欢的土匪窝,匪首就是我的团长。

他带着我们这帮久不开荤的喽喽们,狠狠地劫了虞啸卿一票,几乎将虞师用了整整两年时间苦心积攒的家当洗劫一空。

现在,我们瞪着一堆堆小山也似的,食物衣服烟酒罐头药品武器弹药;瞪着一群群的活猪活羊;瞪着几大锅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哦,对了,如果有空的话还会瞪一眼那辆坦克。我们瞪着这些东西,就像是一个八辈子连块碎银子都没见过的贫农,在瞪着一整座金山。

我们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一切就都没了;我们不敢喘气,生怕一口气就把一切吹跑了。我们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美梦,直到那个匪首叫嚣着惊醒了我们。

我们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看着他又变成了一只上串下跳兴高采烈的猴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嚷着骂着笑着,似乎要将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通通在这一刻用完用光用尽。

我看着炮灰们全都跟着他陷入了亢奋的癫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快乐写满了自信写满了幸福。

他早已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早已成为了炮灰们的脊梁。他可以带着他们在腐朽中死去,他更可以带着他们挺起干瘪的胸膛,去找到他们那丢失已久的魂。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们,我也在跟着他跟着他们一起发疯似的欢乐着。

然而,就像只有他,会注意到在颠簸的车上几近摔倒的我而伸手扶我一把;就像只有我,会在狂乱的仓库里知道递一罐牛肉给久未进食的他。

此刻,也只有我才能看到他张牙舞爪背后的疲惫和苍凉。也只有他才能看到我放肆笑骂底下的苦涩和泪水。

就这样带着我们永远疯下去,永远笑下去吧。永远都不要停,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从虞啸卿那里“敲”来了所有他能被我“敲”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后悔的,一定不是他允诺会在其能力范围内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而是在那场沙盘推演中让我知道了他的家底。

虞啸卿为这场仗做了两年的准备,虞师在这厉兵秣马的两年中,从武器装备到后勤补给到人员素质都在几倍几十倍的提高,只不过这些本与川军团全无关系。

川军团用祭旗坡的树盖房子,用废墟中扒来的破烂做家具,用芭蕉树的根和所有能抓到的飞禽走兽填肚子,用已成褴褛的军装上的一层层补丁蔽体御寒,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和寒碜的弹药日日不停地与鬼子对垒。

弟兄们跟着我这个团长,一直毫无怨言地守着这样遭嫌弃受冷落的困苦,是我对不起你们。

现在,请尽情地吃吧喝吧用吧,请使出所有的力气来笑吧闹吧来狂欢吧。这是我这两年欠你们的,今晚我一次性全都还给你们。

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之前欠你们的全都已经还清了,此时此刻,我和你们两不相欠。

因为这些东西,是你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你们要记得,我不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只欠你们的命。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我欠你们的只有你们的命。

千万千万不要忘记啊!因为只有这样,等你们去了天上,我才能够再看到你们;因为只有这样,如果你们真的,真的回不了家,我就可以折最好最大的纸船送你们回家;因为只有这样,我欠你们的债就永远都无法还清,无论我是生是死,我和你们之间就永远都存着一丝关联。

这样的话,我永远是你们的团长,你们永远是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虽然知道他的那个计划很“断子绝孙”,但万万没料到进攻之前的训练更加“断子绝孙”。他用尽所有卑鄙下作的手段,把我们变成了可以在暗无天日像老鼠洞一般的汽油桶里,如常生活照常杀人的怪老鼠。

最让一干炮灰无法忍受的是,他把炮灰们和精锐们愣是硬生生地拧到了一起,彻底拧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分都分不开了。我确定,这一定也是精锐们最痛心疾首的。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和虞啸卿那可真真是在以身作则。这两人现如今无时无刻不在身体力行地解释着,什么叫做“如胶似漆”。

我一边恨恨地想着这些,一边看着他刚刚砸过来的那一大袋东西。里面全是他从厨房偷的吃的喝的,这些是他给我爹娘的给迷龙妻儿的,还有,给小醉的。

鬼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居然连这个也能操心得到,我撇撇嘴。不过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认为我的嘴角是向上扬的,我是在微笑。

如果没有打仗,如果仗打完了,如果他没有死,他会是全中国最好的司机吧?不过,我一定不会坐他开的车,因为我再也不想跟着一辆会后空翻的汽车一起翻跟头。如果,我也没死的话。

我现在正坐在去禅达的车上,这极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去禅达。

因为接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南天门。

南天门

孟烦了:我们终于攻上了南天门的树堡,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人,来自突击队,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这三个部分所有活着的人。

突击队的六十人和第一梯队的一百四十六人,因在半山石意外同鬼子遭遇而损伤惨重。即便如此,这两百零六人依然有超过一半的人活着打进了树堡,比预想的伤亡情况好了很多。

而由炮灰团组成的第二梯队,除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十几个活人之外,很可能已经全部成了真正的炮灰。

按照计划,这些炮灰们本是不用死的。因为豪阔的虞啸卿,本就不屑意给鬼子送上这些发了霉的窝头当点心。只不过,虞师早已准备好的那些个精美糕点,虞啸卿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舍不得拿出来了。

于是乎又臭又硬的窝头们便跟着向来胆小懦弱的阿译,悍不畏死地全体冲进了让虞师主力团也要尽墨的鬼子防线。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炮灰命,换来了刚冲进树堡的一干人等的暂时生机。

是的,暂时。因为很可能下一秒我们这群还活着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追去找他们。

区区一百余人对抗数千日军,虞啸卿这次还真是赏脸,让我们就算做炮灰也能做个有面子的炮灰。

虞师主力与我们这支敢死队的胜利会师时间,原本有三个不同的说法:

虞啸卿对我们的承诺是:四个小时。

我的团长对虞啸卿的要求是:一天。

我的团长要我们做的准备是:四天。

现在。虞啸卿通过电文对我们地承诺是:两天。

我地团长把老麦原本竖起地一根手指掰成了两根。胜利?两天?两天后胜利?

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我又骗你们了。我遭报应了。”

我装作忿忿然地转身走开。因为我不想看他强撑地满不在乎。

你没骗我们。你不会遭报应。

这件事。一直是咱们一起在做。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咱们一起。我的团长。

龙文章:虞师主力发起进攻的时间由四个小时变成了两天。我们的这次先锋突袭变成了火力侦察。

终究,还是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不可能来自于战役的本身。之前的无数次推演,已经把作战中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做了设想,也都做了解决方案。

能让虞啸卿停止攻击的,必定不是战场以内的因素,而是这之外的力量。

烦啦曾经提醒过我这一点,我也知道这场战役所牵涉到的绝不仅只是一个虞师而已。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负的结果已分,所差的只是时机,谈判桌上皆大欢喜的时机。

然而,我们是军人。

我们是一群把自己的国家几乎全丢光的军人。我们是一群既无军人的表,也无军人的里,更无军人的魂的逃兵。

我们没脸称自己是军人,我们甚至没脸把自己当人看。

我们在溃败中在逃跑中,丢掉的不仅是军人的尊严,更是做人的根基。

我们自己弄丢的地方一定要我们自己亲手拿回来,我们自己欠下的债一定要由我们亲自来偿还。

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在死去的袍泽面前站立;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挺直我们的脊梁;否则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只能如无根浮萍般飘荡。

现在,我们是军人。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军人的分内事,我们要打的是军人当打的仗。

我选择了相信虞啸卿,我相信他对此战有着最坚定的决心和意志。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唯有倾尽全力将所有的部署谋划做到极致。

以求用最低的代价取得最好的结果,以求用最少的生命来偿最深的亏欠。

我和虞啸卿同岁,我比他年长十天。他说他该“称我为兄”。

我的“四天”让他很生气,他说他要向我证明,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四个小时就是四个小时。

其实,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他。

我信不过的,是他的身份。

那个他生来就有的身份;那个给了他一切,掌控他一切的身份。

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了那么多年,听到他称我为兄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久远到陌生的感觉,我想那种感觉应该是“亲情”吧。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倘若,倘若我真的有他这样的一个弟弟,那该有多好。

然而,他的四个小时已经成了两天。

他永远斗不过他的身份。

就像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是兄弟,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兄弟,同命的兄弟。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不管是先锋突袭还是侦查。

现在,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们的分内事:坚守,活着。

孟烦了:两天早就过去了,出没在树堡周围的,依然是蝗虫一样连绵不绝的日军。虞师的兵除了树堡内的我们以外,依然全部无比坚定地扎根在东岸。而所谓的“胜利”自然是连影儿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着。

自打第一天,我们挨个从观察镜里看到东岸原本的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已转眼变成了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援兵”,提起过“胜利”。

炮灰们是因为被“卖”得次数多了,被“卖”得习惯了。所以对这些个曾经的承诺,现在的保证,都再也不会抱任何的希望。精锐们是因为不相信他们的虞师座,真的会做出这样他本人向来不耻历来义愤的事情。所以他们便以沉默来捍卫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信念,他们心中的那个“神”。

其实,我很羡慕何书光张立宪他们的沉默,有个能让自己全身心去相信的“神”,真幸福。

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比我还要羡慕。

心中有了“信”,就不会有“不知道”。

我心中没有“信”,所以我永远有很多的“不知道”。因了“不知道”而“怀疑”,因了“怀疑”而“逃避”。

我的团长心中也没有“信”,但是他选择用“做事”来面对“不知道”。

这几天,他一直在广播里对竹内极尽油嘴滑舌笑骂调侃之能事,用响彻怒江两岸的他那缺德冒烟的声音,成功地激怒了日军,消除了我们的恐惧。还让东岸的虞师明白,我们没有胆怯没有溃没有垮,我们依然充满了斗志,我们依然在战斗。

只有在他三米之内的我,才能看到似乎永远嬉笑怒骂信心满满的他,在转身背对所有人时的空洞和绝望。

我绝对相信,如果他用这样的空洞和绝望去面对所有人,片刻之后这个树堡就会重回日本人的怀抱。

他信了虞啸卿,虞啸卿却还给他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把这个“问号”藏进心里,任凭它将自己的心钻得千疮百孔。然后向跟在他周围的人,片刻不停地挥舞着用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凝结而成的,一个充满希望和乐观的“感叹号”。

只是,这么做,你的精力和心血很快就会耗干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剩下什么,一颗装满了问号破碎不堪的心么?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们该怎么做?我的团长。

龙文章:川军团参与此次行动的那帮人按照我的要求,每个人带了四天的口粮。但虞师特务营的弟兄们并没有带,因为他们坚信的是“四个小时”。

攻入树堡的当天起,背上来的食物和水便由我统一分给这里的所有人。

只不过,我分配的标准并不是“两天”,而是“不饿死人”。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坚持多久。

虞啸卿能退一步就能退一百步。

我不怀疑他求战之心的坚决。

但我更加不怀疑无论多坚决的心,一旦有了空隙,随之而来的必定会是千里溃坝似的土崩瓦解。

何况,从我们这样的“火力侦察”,到所有相关“攻击力量”的重新全面部署,又何尝可能是在“两天”内就完得成的。

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真正想做事的人。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有以死报国之志的军人,而非为利则万事皆可抛的政客。

由他坐镇东岸,至少可以为坚守树堡内的我们,提供最大限度的炮火支援。

至少,他会尽力让我们不会,或者晚一点儿,变成彻底的“孤军”,变成真正的“炮灰”。

而我所要做的,是让所有跟着我冲到这里的弟兄们,不会死在听天由命和恐惧绝望里,晚一点儿死在弹尽粮绝和鬼子的枪口下。

何书光说“虞师座万岁”。

我真希望,他的虞师座能在他的心里“万岁”。

我真希望,我能活上一万年,用这万年的岁月,来还我对你们的亏欠。

而你们,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分内事,尽了你们的本分。

无论是生是死,你们不亏不欠。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今天虞啸卿给我们发来了贺电,恭贺我们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

因为我们霸占了人家竹内联山的树堡,已经一个月了还未归还。而且我们到目前为止居然还没有死绝。于是乎“虞师座”和别的一些这“座”那“座”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后,一致同意决定赏给我们这个天大的荣耀。

南天门,第三十天。

贺电是张立宪拿来的,这家伙的半边脸在冲上南天门的第四天便毁于日军的毒气。现在的他看上去着实有几分狰狞,可我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顺眼。

就像迷龙与何书光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从见面就眼红的冤家对头,变成了一起厮混打滚的狐朋狗友。

我的团长对着贺电说“这娃,终于成唐基了”。站在旁边的张立宪没有任何反应。

我相信就算是何书光听到这句话,也一定不会再立马拉出个拼命的架势说“虞师座万岁”。

哦,对了,何书光死了。

南天门,第二十九天。

我们把何书光抬入停放尸体的房间,那里睡着在树堡的这些天,我们所有死去的弟兄。

房间里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空投铁箱,这是我们的美国朋友,麦师傅。

他的躯体已经在我的团长亲手发射的那枚炮弹中灰飞烟灭。

他的灵魂已经升入了天堂。他死的时候很像是耶稣。他是个好人。

南天门,第二十四天。

还有两个人没和那些弟兄睡在一起:

被马克沁震碎了五脏六腑后,随着怒江的滚滚波涛终于回家了的豆饼。谷小麦,他的本名。

用身上带着的所有炸药,让五六个鬼子一起给自己陪葬的蛇屁股。马大志,他的本名。

南天门,第一天。

从冲进树堡的那天起,我们又死了六十一个人。

南天门,第十四天。

第三十个人饿死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个半死不活的人。

南天门,第三十三天。

现在,树堡里一共还有十四个正在喘气的生物。十三个人,一条狗。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

龙文章:竹内联山的狗冲到我们的面前,瞪着我们。它找不到它的主人,便回到它曾经的家。却发现这儿再也没有它熟悉的味道,只有死亡的气息。它绝望地瞪着这里的十三个鬼一样的活人,和一个气息奄奄的它的同类,然后死了。

它和狗肉像是双胞胎,只不过它很干净,狗肉很脏;它从里到外没受一点儿伤,狗肉被子弹打瘸了一条腿;它被中**队进攻的枪炮声吓破了胆,狗肉和我们一起扛住了日军几百次的疯狂攻击,和我们一起在这树堡里守了整整三十八天。

它是竹内养的狗,狗肉是拿命和我处的弟兄。它死了,狗肉还活着。

在攻入树堡的第一天,它曾经在这里冲着我们咆哮,其凶狠程度与狗肉不相上下。我阻止了烦啦向它开枪,而只用我学自疯狗的那种嘶吼把它吓跑。

这是一场人类之间的战争,与它并无关系。在这场人类所发动的疯狂杀戮中,已经连累了太多本不相干的生命。

人类创造了战争这台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着万物,绞杀着生命。而被吞噬被绞杀最多的恰恰是人类自己。

人类一手造就了这个怪物,却再也无力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自己一口吞下。

在被怪物腹中疯狂挥舞着的刀片绞成肉末前,人类从那些糊满了鲜血和碎肉的刀面上,依稀看到了“善良理智慈悲热爱良心悲悯珍惜诚信”这些刚刚从自己身上切下来的零碎。

那些自己曾经拥有后来却再也找不到的东西,原来竟从未曾丢失过。只是,人类自己选择视而不见。

我抱着狗肉,他的脑袋蹭着我的脸。

狗肉狗肉,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你和它会是好朋友。

在一条稳稳停在怒江中心的大船上,你们俩干干净净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旁边,听祭旗坡和横澜山跟南天门在对歌。

两边的山头上站满了二十锒铛岁的大小伙子,他们穿着自己国家自己民族的服装,笑着跳着冲着对岸扯开了嗓子干嚎。

这两帮子贱人中文日文中文夹杂日文日文夹杂中文唱得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听,不过谁让咱仨是裁判呢,只能再难听也要听啦。

狗肉狗肉,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所以现在,它死了,你瘸了;所以现在,怒江上没有船,有的是染红了江水的尸体;所以现在,怒江两岸没有歌声,有的是战机的轰鸣大炮的呼啸,有的是充满了仇恨的喊杀声;所以现在,祭旗坡横澜山和南天门上站满的,是穿着自己国家军装的军人,他们同样在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为了军人的尊严而战,也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战。

他们那沾满了鲜血的脸庞同样年轻却也同样狰狞。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到底有多愚蠢到底有多荒谬?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是不是从来都不分国家不分民族?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人类的生命是不是从来都不分高低贵贱?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是不是没有该死之人,是不是没有该做炮灰之人?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何为好,何为坏;何为真,何为假;何为输,何为赢;何为对,何为错;何为知道,何为信?

狗肉狗肉,在你的眼中,什么样才是这个世界原本该有的模样,什么样才是事情原本该有的样子?

狗肉狗肉,我又骗他们了,我又欠债了。

狗肉狗肉,我该死。可我不敢死啊。我欠他们的债,不知道怎么还,我没种去见他们。

狗肉狗肉,我也欠了你呢,我欠了你一条腿。我还曾经想杀了你,杀了你,给弟兄们吃。因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只能选择牺牲你去救我的弟兄。

狗肉狗肉,我知道你不怪我,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帮我,护我。如果你将来转世投胎,千万别记得我,千万别再与我有任何的关联。因为我欠着那么多的债呢,永生永世也还不清的债。你一定要离我远远的,别被我连累,记住没。

狗肉狗肉,好狗肉,你现在不会死,我也不会,我们还要和剩下的十二个活人继续活下去。

狗肉狗肉,好狗肉,答应我,这辈子就陪着我走到底吧。你知道的,我有多么眷恋,你身上的温暖。

亏欠

孟烦了:我的团长又在磕头。

跪在怒江东岸,隔着怒江,对着怒江西岸。同上次,同两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两年后,所有活着回来的人都跪在他的身边。我们一起对着南天门磕头。

我们,一共十一个活人。

全民协助已经完成了他的分内事。不辣少了一条腿,狗肉瘸了一条腿。所以我们的美国朋友和我们的两个重伤员,会跟着救援部队过江。

而剩下的所有人,用自己的双腿,走出了树堡,走下了南天门,走到了怒江边,然后靠自己横渡了怒江。

是的,靠自己。

靠我们每个人身上背的那些乒乓球,那是我们所有战死南天门的弟兄。

我们背着他们,他们托着我们。袍泽弟兄,一起过江。

我们没有走那座据说动用了两个师的力量而专门为我们架的浮桥。

三十八天前,我们靠自己,过怒江上南天门。

三十八天后。我们靠自己。下南天门过怒江。

炮灰自有炮灰路。炮灰自有炮灰命。

炮灰地路只有靠炮灰自己走。炮灰地命只能靠炮灰自己挣。

我们站起来。转身面对虞啸卿和他所率领地一班达官显贵给我们敬地礼。

可惜。这么大地脸面。炮灰们。当不起。炮灰们。不稀罕。

龙文章:天很蓝。云很白。太阳正一点点从东边升起。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就像是曾经地无数个晴天一样。

硝烟正在散去,烧焦的泥土会慢慢变回原来的颜色,枯死的树木会悄悄长出新的嫩芽。南天门依然还会是那座郁郁葱葱的青山,继续守着已守了千年的中国边陲。

大自然不会因为这场战争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只是冷眼看着周围所上演的这一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抬头看着金色的阳光,想起在麦师傅走的那一刻,我恍惚间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光芒,耀眼而不刺眼。

烦啦说你已升入了天堂,我相信你们的天堂和我们的天庭都是好人才能去的地方。

老麦,你是个好人。

你真心地帮助我们,教我们怎么活,不想看到我们死。

你说的对,在这场见鬼的战争里,所有人都早已疯狂。

所以现在,我又要去干一件疯狂的事了。哦,对了,老麦,我还需要借用一样你的东西。

别发火,我们绝不是去自杀。我们的仗打完了,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只是有些事,我们必须要这么做。

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

老麦,请你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

孟烦了:张立宪对虞啸卿说“小何死了。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一直举着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由他所率领的“敬礼仪式”,也在他身后纷纷放下的右手,和诧异不解了然于胸幸灾乐祸等各种眼神中宣告结束。

对虞啸卿而言,活着下南天门的炮灰们对他的漠视和不敬在意料之内;张立宪对他的不谅解与何书光的死虽出乎意料,倒也尚能接受;然而最终却还是被何书光的那句“虞师座万岁”给闪了神,失了态。

虞啸卿无疑是心存愧疚的,所以他才会专门为十几个人安排了这么大的场面。想必接下来还会有些诸如加官进爵大肆表彰的后着。这些都是他给的补偿,并且他定然认为这对我们而言已很是足够了。

战死沙场以身报国,已是莫大的荣耀。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本是军人的天命。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更绝非为了贪图功名利禄。

何况,虽比原定计划晚了个几十天,但我军在他虞啸卿的运筹帷幄之下,已一举拿下南天门,且随即展开对西线日军的全面追击。

所以他自然对得起死去的人,也当然对得起活着的人。

只不过,面对那些曾经全心全意去相信他依赖他崇拜他甚至膜拜他的人,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这“对得起”是不是依然还那么理直气壮。

何书光,何输光,何烧光。

你这个莽莽撞撞永远一根筋的家伙。说实话,和那个喷火大笨熊的样子相比,我还是觉得你光着膀子拉手风琴到处“现”的样子比较招人喜欢。

我看着张立宪,我忽然记起虞啸卿曾对我说过“你走运,能做他的手下”。

是的,我一直都很庆幸。

他是我的团长,他现在也是张立宪的团长,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两年前离开南天门的时候,我不甘心。我相信如果再给我一个完整的团,我们一定能把鬼子给堵在国门外。

两年前回到东岸的时候,我觉得亏欠。我对不起战死在南天门,回不了家的那一千弟兄。

这两年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打回去,打回南天门,收复失地。这是活人欠死人的,也是活人欠活人自己的。我以为这样的话,活人就能得到安宁,死人就能魂归故乡。

这两年间,我有了一个团,有了一个团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

这两年间,虞啸卿有了一个虞师,有了一个师配备美国武器英美顾问誓死效忠的虞家军。

这两年间,我看着虞啸卿夜夜枕戈待旦日日厉兵秣马,我看着他眼中对鬼子的恨意越来越浓,我看着他心中对战争的渴望越来越盛,我看着他将“国难当头,岂容坐视”刻进他的生命。

这两年间,虞啸卿对我“用,疑,弃,信”。

而我则一直认定,在这样的乱世中,在这样的时局下,能跟着这样的上峰抗击日寇,是幸事。

最终,我与虞啸卿之间共有了一个“信”。

两年后,虞啸卿除了有一个虞师,还有了调度指挥全军的力量。

两年后,虞啸卿已学会将他所有的恨意渴望喜怒哀乐,都化为深不见底的一平如镜。

两年后,虞啸卿再也不是那个“只练兵,不育人”的军人,再也不是那个为求一策而不惜下跪的战将。

两年后,我们收复了南天门。

两年后,我失去了我的团。

两年后,我唯一还剩下的是“亏欠”。对南天门上三千座坟的亏欠。

两年后,我们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

我们,从南天门下来的十二个活人,已经打完了我们要打的仗。

属于我们的仗,打完了。

打完了。

孟烦了:雷宝儿在我们的周围正撒着欢地跑来跑去,他的妈妈和他的龙爸爸在不远处的那个帐篷里。

我们在祭旗坡,川军团曾经的驻地。

祭旗坡上现在人来车往很是热闹,禅达宪兵队虞师特务营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痞,各色人等纷纷然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般喧嚣都是为了雷宝儿那个正在帐篷里快活的龙爸爸——迷龙。

迷龙是个东北佬,二十七岁时家破人亡。此后从黑龙江到滇西,他一路杀鬼子也一路逃鬼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缅甸丛林里用全部的生命热情打造了一副棺材,换来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禅达有妻有子有房子,有了一个家。

迷龙是我们这帮炮灰中,唯一有家的人。

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的家人,他是那么深切地眷恋着他的家。

所以,昨天在怒江边,他第一个知晓了日军轰炸机的目的地——禅达,因为那里有他的家。

十几分钟后,迷龙终于在他家里见到了他安然无恙的妻儿。

又一个十几分钟后,迷龙的妻儿亲眼看着他的一条腿被他的团长给生生打断。

迷龙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不巧的是,这个当杀无赦的逃兵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

现在,从南天门下来两天后,我们终于开始忙活着给自己整点吃的了,我们很高兴。

因为虞啸卿刚刚派人来守着祭旗坡了。因为迷龙不会被那些一直在跟我们对峙的兵痞宪兵给零切碎剁了。因为,迷龙可能真的不用死了。

迷龙怎么会死呢?

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队长,都能从南天门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阎王爷就肯定不会再收他。

他是“永远不死”啊,他怎么会死呢?

至少他一定不会是现在死,他一定会和他老婆活到土地公公月亮婆婆那么老,他们俩一定会活成两个老妖怪。

没错,迷龙不会死了。

虞啸卿会救迷龙的,他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是因为事关军部大员,他也难做。

但我们跑过整个禅达追上他的车后,他毕竟给了我们为迷龙求命的机会,而且他也并没有一口回绝。

虞啸卿一定会看在南天门上那三千个死人的面子上,救迷龙一命的,一定会的。

我边这么想着,边看向我的团长,我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宽慰。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

你不相信虞啸卿会救迷龙么?你觉得,迷龙他,他这次会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祭旗坡的晚上很美,有禅达的万家灯火,有怒江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似乎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我独自躺在这样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一个几岁的小顽童和十来个二十几岁的大顽童,追追赶赶地扎成了一堆。我听着那清脆的童音伴着一阵阵久违了的欢笑,响彻了整个祭旗坡。

雷宝儿玩得很高兴,一刻不停地闹着,笑着。

一刻不停,只要他的目光别落在我的身上。

这儿的所有人都是他龙爸爸的好弟兄,都是他的好叔叔,除了我。

我是伤害他龙爸爸的人。我是打断了他龙爸爸的腿,还把他龙爸爸用铁链锁起来关进帐篷的人。我是毁了他和妈妈苦苦等了三十八天才等来的一家团圆的人。

在他的眼里,我是个坏透了的坏人。每当看到我时,他原本天真干净的眼睛里,就会瞬间充满了仇恨。

来自一个孩子的仇恨,冷冷的,让我彻骨冰凉。

迷龙不能死,他是一个军人,他没有死在有去无还的出征中,他没有死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他就绝不能死在龌龊权势的黑暗里。

我去求虞啸卿,只有他才能救迷龙。

虞啸卿现在的风头之劲,全军无人能及。就连军长,也需避其锋芒,给其薄面。军部陈大员,虽位高却并无兵权。两年前他尚奈何不了虞啸卿,更何况是今天。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确让虞啸卿很难办。

我只乞求,他能给那三十八天,给那三千个死人,一丝情面。

我只乞求,他能忆起哪怕是一点点,曾经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那个“信”,他曾经称我的那一声“兄”。

如果迷龙这次能不死,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

我会为了在怒江边给他的难堪而赔罪,我会做他麾下冲在最前面的小卒,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任他调遣,甚至,我会再为他打一次南天门。

只要,他能救迷龙。只要,他能保住迷龙的命。只要,迷龙不死。

可是,现在的虞啸卿,我再也看不透了。

不,是我不敢看透他。我怕看到绝望。

不,不会的。他依然是虞啸卿,他不会真的就这么看着一个他曾经真心敬佩过的军人,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迷龙不能死。所有从南天门下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死。

我求求你,迷龙,你千万不要死。

都要活着,都不能死。我的弟兄,我的袍泽,我的团。

孟烦了:“恃功自傲,抢械行凶”。

八个字,迷龙的命。

我木头似的戳在关押迷龙的帐篷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南天门。

现在的南天门上很安静,没有枪声,没有炮火,没有厮杀。连遍布峰顶的尸体和弹坑都几乎不见了。

我们被埋在弹坑里,弹坑被我们填满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昨天对我所说的那句话,“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是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没错,站在这儿的我们,只不过就是一群从南天门爬回来的尸体。

是一群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悲伤。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眷恋生命。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惧怕死亡。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倒不下去的尸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倒下去。

我的团长从那间已经被他拆散了的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但并不犹豫。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样的平静,让我几乎又想把他刚才的崩溃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像之前一样。我们总是装作不知道他垮了,装作不知道他已经从里到外都碎了。

而他也总是尽量给我们看他的坚强,拼命地伪装着他的完好无恙。就像这次一样。

我看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我向所有我知道的神灵祈祷: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不要让他过来,让他倒下吧,让他死了吧,让我们都死了吧,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吧。

龙文章:天就快要亮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我要把自己整理一下,收拾得像样点儿,收拾得精神点儿,好送迷龙上路。

我刚刚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他们几个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会疯成那样。

只可惜了我们团最好的这间屋子,可惜了我们团最完整的这些家具,都让我给毁了。

毁了,也就毁了吧。

这屋子这家具本来是给老麦和柯林斯准备的,倒一直便宜了我和烦啦。现在我俩终于可以住回团里的营房了,那里空得很,可以随便挑。那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在南天门。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回来了,就算折再多的纸船去接,他们也不回来了。他们愿意待在南天门的峰顶,那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地方。

那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袍泽弟兄。

他们对我说,他们的仗打完了,但是我们的还没有完。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因为我们还活着,因为我们正在死去。

只不过,他们的死,是军人的命里事。而我们的死,却并不是为了军人的份内事。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后悔。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世界发生改变,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们对我说,把迷龙送过来吧,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都很想他。

现在,我去送迷龙,上南天门。

孟烦了:我的团长半跪着,托着迷龙的头,慢慢地让迷龙平躺在祭旗坡的草地上。

迷龙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诡计得逞的坏笑。就跟雷宝儿一番哭闹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那块糖似的,这爷儿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我们站成一个圈,看着中间的迷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迷龙的诡计的确是得逞了。

他冲着我们挥拳头,他冲着我们吐口水,他冲着我们嚎《松花江上》,他跟我们掷骰子赌单双,他用一条腿蹦着跳着找东北的方向,他没完没了的“哎哎哎”着,他使尽浑身解数地撒着泼放着赖,他让我们在看着他时,露出了微笑。

然后,他把这个微笑定格在我们的脸上,自己便心满意足地笑着死去了。

我们看着我的团长把迷龙身上的镣铐解开,把他的衣服理平,最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到底是有老婆的人,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干净最整齐的一个,就像是个新郎倌儿。他胸口的那一滩血红,就像是新郎倌儿戴的大红花。

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没有喝过他的喜酒,他和他老婆还没有正式拜过天地,闹过洞房。这一对儿还真像是他老婆自己说的“奸夫淫妇”。

我咧了咧嘴,想笑,可不知怎的,眼睛有点儿模糊。于是我抬起头,看着天。

天上住着的那条沉睡了万年的巨龙该醒了吧。迷龙,你快去啊,去骑到那条龙的身上,让它带你,回你的东北老家。让它带你回去看,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龙文章:我把枪从迷龙的心口拿开,他终于不再“哎哎哎”了,这家伙真是我见过的死得最麻烦的一个人。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像是个玩累了后,睡着的小孩子。我也真服了他,一大把年纪的比我还老,怎么就能永远都保有着这份孩子气。

迷龙,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怨气也有恨意。你总是问也不问的就跟着我往死路上闯,而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一个你应得的虚名都给不了。反倒因了个不能启齿的理由,我拿走了你的命。

是我没有用,是我欠你的。

反正你那里还有很多我打的欠条,就让我一起还吧。

迷龙,你是不是根本就搞不清楚我到底欠你多少钱。其实,我一直都在欠条上弄虚作假来着,谁让你个做老板的,连五十都数不到。你是不是又要冲我嚷嚷“我发现,你这人咋那么坏呢!”。

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不至于欠你这个死人的钱,我会按实数还给你老婆孩子的。

迷龙,你小子有福气啊,瞧你老婆把你给收拾的,真像个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现在,我帮你把衣服拉拉平,把头发理理顺,我们一会儿好送你回家。

你老婆很聪明,也很坚强,她能够照顾好她自己和你们的儿子。

我一定会让你的妻儿好好地活下去,没有负担没有心结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欠你的。

你的本名不叫迷龙,就像我的本名也不叫龙文章。

你是离开了黑龙江,迷了路的一条秃尾巴龙。

而我,是靠着捡来的东西才活到今天的,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你若是依然找不到的方向,就先去南天门吧,那里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

或许,等到我把捡来的都还回去的那一天,你已经与你的爹娘在你来的那条江边,欢聚一堂。

孟烦了:我坐在屋子的门槛上,脑袋抵着门框,身体像没了骨头似的瘫成一堆,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面的一团空气。我在发呆。

人类的大脑如果在短时间内一下子受了太多的刺激,会老实不客气地宣告罢工。人体的所有器官从表面上看则形如瘫痪。其病发症状就和我现在的德性是一模一样。

早上,一帮子人敲敲打打地给迷龙办丧事,却在迷龙家门口集体掉了链子。

接着,在我那缺德团长的提议下,这帮子人又稀里哗啦地转去小醉家。

结果,我和张立宪在小醉家门口狠狠地打了一架,因为小醉搬走了,而我们不知道她搬去了哪儿。

然后,在打得天昏地暗之际小醉出现了,原来她搬去了街对面。

于是,在小醉家,又是这帮子人秉着毫不浪费的原则,用原先办白事的材料办起了红事。

这帮子人,就是南天门活着回来后,又继续胳膊腿儿齐全一直活到今天的那十个,再加上克劳勃和余治这两个玩大炮的。哦,余治现在和张立宪一样,已经成了炮灰团的人了。

正值我和小醉终于有空单独相处互诉衷肠之际,又是我那缺德团长抓了我和他一起去迷龙家还钱。

在今日第二次站在迷龙家门口的时候,他很勇敢地进去了,而我依然掉着我的链子。

当我在迷龙家门外守着,以显示我还是很有义气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辣。

因为伤了一条腿而被我们丢在南天门的不辣,我们这些天发疯一样到处找都找不到的不辣,缺了一条腿却蹦达得比所有人都快都欢畅的不辣,成了禅达街头一个叫花子的不辣,和一个日本兵叫花子做了朋友的不辣,要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要饭要回湖南老家的不辣。

终于远离了这场战争的不辣,终于远离了我们的不辣,终于自由自在的不辣。

还没从不辣给我的刺激中缓过神儿来,我便看到了我的团长。

他不缺德了,他快死了。

几十分钟前,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走进了迷龙家。

几十分钟后,我看着他在巷道里奄奄一息地挣扎。

现在,他躺在我身后屋内的吊床上,正唠唠叨叨一个接一个地数落着炮灰团的所有人。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在我和全民协助现学现卖弄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药剂中,死去活来乃至深度昏迷,我绝对会相信他此刻的神智正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和他正在全民协助的住处里,因为他“临死前”坚决不肯去医院。

他中了毒,他在用自己的命保护给他下毒的那个人。

我听着他昏迷中的呓语,此刻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他的团还在,他的炮灰们还在。

他依然坑蒙拐骗地给迷龙开欠条,迷龙的老婆和儿子依然在禅达的家里等迷龙回家。

我一边呆呆地听,一边呆呆地想:如果,他能永远这么昏睡着,如果,他能永远待在那个世界里,该有多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迷龙这小子又犯混了,他闲得没事去玩人家崔勇的马克沁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让豆饼做枪架,他当马克沁是他的捷克啊。

豆饼这孩子也实诚,直说“末事,末事”。废话,等把五脏六腑全震碎了再有事就晚啦。

弟兄们一边臭骂迷龙一边把他踹进咱团的禁闭室——我用白石灰在祭旗坡的草地上画出的一个圈。

迷龙被关在“禁闭室”里还敢嚷嚷直“刚才都谁踹我的我可看见啦,等我出去我非整死你们!”。

蛇屁股挥着那把菜刀“别等他出来啦,我们一起冲进去,把他宰了我给你们炖汤喝!”。

迷龙一看大事不妙,这个臭不要脸的立马就成了个戏子,打躬作揖扭腰摆臀地又开始嚎他那东北二人转。

兽医背着手直摇头“哎呀哎呀,这才从禅达回来一天,就又想他老婆了”。

不辣涎着脸凑过去“老头儿,你也想喽,那我给你唱一段,要不要得?”“滚滚滚!”。

老麦问我“死啦师傅,我给你的那个礼物你还留着么?”。

我掏出那张扎满了大头针的照片“我才不会给你学中国老太太的机会。这些个贱人不都在那里活得好好的吗”。

我想让他看正在撒欢闹腾的那群人渣,可是,怎么忽然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么安静,人都去哪儿了?

我转过头想问老麦,却发现,只有我,独自站在祭旗坡的山顶。

渐渐的,周围起了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

有人正在对我说着什么,很纷乱。渐渐地,与我心里正在发出的声音清晰的合而为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拥抱着这片白色。

我很想你们,我的袍泽弟兄。

“团座,喝杯茶吧”。

我睁开眼,雾退了,白色没有了,祭旗坡也消失了。

我坐在迷龙家的客厅里,面前放着一杯刚刚沏好的普洱茶。

我闻着并不单属于普洱的浓郁茶香,隔着飘渺蒸腾的热气,看着一个忙家事的女子和一个玩耍的孩童。

这是迷龙的家,这是失去了男主人的家。这里住着没有了丈夫的妻子和没有了父亲的儿子。

这里的男主人,她的丈夫,他的父亲,都被我偷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这个贼能做的,是喝干这杯茶,离开这个家。

把所有的不幸和苦难都一起带走。

孟烦了:不辣拒绝了张立宪费尽心思,才为他求来的北上车队中的立锥之地。

他说车上没有他那个日本兵朋友的位置。

他说这不算是白费了我们的力气,他说我们为他做了这件事以后,就不会再“不得过”了。

他说他不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走,他就会永远“不得过”。

“不得过”啊“不得过”。

不打鬼子“不得过”,打放下武器的鬼子“不得过”。

不上南天门“不得过”,上南天门活着回来“不得过”。

有个人不自己送上门去喝毒茶“不得过”,我不在门外等着这个去找死的人“不得过”。

不过我想现在最“不得过”的是我面前这堵马上就被我成功抠通了的土墙。

他定时定点定量地去喝毒药,我定时定点定量地在这里抠墙,全民协助定时定点定量地帮他解毒。

他活着是为了进那扇门找死,我活着是为了等他找死完从那扇门出来,全民协助活着是为了让他下次再进那扇门找死。

我也不记得他到底从那扇门进进出出过多少次了,不过禅达的人似乎对我的抠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因为常常有人路过的时候还会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又来抠啦?”。

我想我应该建议在这堵墙里住着的那个老太太重新用大理石来砌墙,这样她就不用总是因为担心墙要被抠倒了而来赶我走。我也可以心无旁骛天长地久地抠下去了。

反正迷龙老婆的怒气和她家的耗子药一样,都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知道鸦片让人上瘾,是因为人在吸食后会产生欲仙欲死的幻觉。

“卧薪尝胆”让某人上瘾,是因为可以让某人时刻具有豪情万丈血战沙场的满足感。

可我还从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喝耗子药都喝上了瘾。

他只有第一次喝完后在昏迷中掉进了那个虚无的世界,之后的那么多次他就再也不曾有过哪怕一秒钟的神智不清。

从他跌跌撞撞冲出那扇门,到喝下全民协助弄出来的不仅恶心而且恐怖的解毒剂,再到翻江倒海地把胃里的耗子药全折腾干净。这整个过程里,他一直都睁着眼睛在忍耐着。

我没喝过耗子药,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他的冷汗把他躺着的吊床下的地面都给浸湿了。

我看着他本该是痛苦扭曲的脸上,露出的宽慰和欣喜。我听着他断断续续却又没完没了地跟我说的那些什么都不是的细微末节。

迷龙家院子里的落叶都扫走了,迷龙没做完的排水檐堆到后院去了,雷宝儿被他做的鬼脸给逗笑了……

如果耗子吃了耗子药后也跟他的状态一样,我就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灭耗子灭了几千年都灭不掉,反而把人家越灭越壮大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停止了抠墙,因为我要扶着又一次完成找死任务的人,再去一次那个让他死不了的地方。

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得过”。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过”。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的命真的很硬,或者说我的命真的很贱。

这一生中经历过数也数不清的灾难和战乱,我是饿也饿不死,冻也冻不死,打也打不死。到了现在居然连毒也毒不死了。

烦啦说就我这生命力,让蟑螂都要无颜面对乃至羞愤自裁。

那天我醒来后,对自己还活着并不惊讶也不意外。那杯茶的确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迷龙是“永远不死”,因为他对生命有着让死亡都要退避的热情。

而我,就是“总也不死”,因为我身上有着让阎王爷都只能摇头的亏欠。

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他一直在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儿生活在一起。

又下雨了,他蹲在他家的走廊下,看着地上的积水,寻思着要赶紧把排水檐给整好。

又刮风了,他站在他家的小院里,望着落下的树叶,想着待会儿要把院子扫扫干净。

又出太阳了,他走进那间被他“轰炸”过的卧室,打算把那几床又是泥又是水的被子抱出去好好晒一晒。

他终于可以永远陪在他妻儿的身边了,仗打完了,日子也好过了。

他和他老婆会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院子里一天天的热闹起来,好多人在跟他们说话,有人喊他们“爸爸妈妈”有人喊他们“爷爷奶奶”有人喊他们“太爷爷太奶奶”……

如果,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

可是,迷龙真的死了。现在时时刻刻陪伴着他妻子的,只不过是她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

还有,她那无处发泄的恨意。

她怎么能不恨。她被夺走了丈夫,被夺走了她儿子的父亲。她被毁了幸福被毁了未来,被毁了那个只属于她的梦。

可她要恨什么。恨这场战争,恨这个世道,恨这个时代?还是恨军部的陈大员,恨虞啸卿?

她可以恨这些,她可以用尽她的生命去恨,用光她的一辈子去恨。然而,她的恨意将永远不能稍减,只会越来越浓,只会越来越恨。

她不该这样活着,她不能这样过她的一生。她的路还很长,她该带着希望带着爱走下去,而不是绝望不是恨。

迷龙的妻子很聪明,她为她自己找到了出路。

是的,本就该由我来承受她所有的恨意。

是我把迷龙拴在祭旗坡,是我把迷龙带上南天门。

是我信错了人求错了人,是我打断了迷龙的腿,是我亲手杀了迷龙。

迷龙的妻子很慈悲,她为她所恨着的人也找到了出路。

她给了一个机会,让我来还欠迷龙的债,即便只能还一点点。

她甚至给了一个机会,让我终于能为南天门上的那三千座坟,挖一锹土。让我终于能开始偿还我那永远也还不清的亏欠。

第一杯茶,我欠迷龙的妻子。第二杯茶,我欠迷龙的儿子。

第三.第四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妻儿。

第五.第六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父母。

第七.第八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手足。

第九杯茶,我欠所有用自己筑就血肉长城,用生命守护民族血脉的,袍泽弟兄的亲人。

第十杯茶,第十一杯茶,第十二杯茶,第……

每一杯茶都是那么的锥心刺骨,痛彻心肺。

然而,又如何及得上,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的痛楚于万一。

烦啦说,我这是喝毒药都喝上了瘾。

也许吧,我倒真希望能一直这么喝下去。

为了我对死去的人的亏欠,为了我对活着的人的亏欠。

为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少小离家却不知何时归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对他们的父母.子女.妻子.手足的亏欠。

难为了烦啦,让他每次都要在那里等着我,陪着我一起受煎熬。

难为了全民协助,让他每次都要费心整出各种不同的解毒剂,还要被我霸占他的吊床。

难为了迷龙的妻子,让她每次都要用同一种药的固定分量,给不请自来惹人厌恶的我泡茶。

难为了弟兄们,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般德性,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哦,对了,还有,难为了那堵墙,瞧瞧都被烦啦这小子抠成什么样了。

我总是会让那么多的人“难为”,如今连墙也不放过。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也只好慢慢来还了。

现在,我要去全民协助那儿,不知道这次他会倒腾出个什么来。

孟烦了:我把自己浸在水里,水没过我的头顶。这是西岸的水,没有我所熟悉的硝烟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硫磺在随着飘渺的热气而蒸腾。

我们在西岸,在这处很适合与敌打伏击的地方,泡温泉。

我们,我的团长和我,还有虞啸卿。

上次见到虞啸卿,是迷龙死去的前一天。

那时候的虞啸卿很忙。

忙得只能在车上睡觉。忙得不愿为那个没死在战场上的敢死队长的性命,而停下一秒。

我本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虞啸卿。

因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已是指日可待。因为我们这几个连渣都不剩的炮灰,再无半点用处。

现在,我又见到了虞啸卿。

这次的虞啸卿很闲。

闲得派车大老远把我和我的团长这两个终日在收容站与耗子药之间晃荡的游魂,给接到了高官显贵才有资格来的地方见他。

闲得竟然同两个又臭又脏的叫花子,一起悠哉悠哉地泡起了温泉。闲得竟然与两个烂泥一样的人垢子兵渣子,大谈他的跃马疆场他的宏图大志。

他说我们的仗还没有打完。

他说他要给我的团长一个师,要给我一个团。而他,即将拥有一个军,虞家军。

他说炮灰团是他最精锐的三千铁甲,可当十万敌军。

如果,炮灰团真的有三千个炮灰。如果,炮灰们真的是精锐铁甲。

如果,炮灰团的炮灰们都还没死。如果,炮灰团还在。

他说他两个月内就会再还给我们一个川军团。

我们的川军团,我们的炮灰团,我们的团。

真的么,真的能还回来么。

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蛇屁股老麦兽医迷龙,真的都能回来么。

回来的,真的是我那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么。

回不来了,都死了。

还回来的只是一个数字。

死去的是数字,活着的是数字,回来的也是数字。

不曾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也是永远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

什么都不是的数字。

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泪水融入周围这片暖流的声音。

如果,你们再也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那么,请带我去你们的中间。

我想时刻看到你们的脸,我想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的袍泽弟兄。

龙文章:“袍泽,老友,我的兄长”,他递给我那杯与我们同龄的陈年老酒。

凛烈如他,苦涩如我。

我饮下我的苦涩,看着他的凛烈劈开层层叠叠的热雾,直指我的眉心。

我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

他视我为他的袍泽,所以他因那三十八天而对我有愧,因我的形同自废而为我痛心。

他视我为他的老友,所以他因信我,而信我曾经的炮灰团,而信我将来的川军团。

他视我为他的兄长,所以他要给我虞师,虞家军的虞师。他的虞师,他的虞师师长。

他的脸上有来自现在这场战争的烽火硝烟,有谈及将来那场战争的慨然激奋。

他是为战争而生的人。他可以从战争中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也誓要用战争来完成他的以身报国之志。

他要用战争斩断所有以武犯我国土之敌的头颅。

他要用战争切除令我国家落后贫穷涣散的顽疾。

他要用战争来还他认为欠了我的那份债。

他说战争帐,战争还。

我看着他的眼睛,依然好战依然锐利。

只是少了愤怒和仇恨,多了玩味和计较。少了对胜利的渴求,多了掌控一切的冷漠。

我轻轻叹口气,对自己苦笑。

恐怕,我要让他失望了。恐怕,他还的我受不起。

因为我的袍泽我的弟兄,却一直都只是他眼里的数字。

因为我想要的答案,我想得到的一切,都不应该更不能够是以战争以生命为代价。

对不起啊,我的老友。

我再也无法与你并肩作战,无法助你再多做些事情。

你我所珍惜的所在意的所追求的,可能永远都不会一样。

我没力气了,没力气再承担更多的亏欠,没力气再走得更远。

我只能待在这儿,守着南天门。一直到,到“总也不死”的我终于死了的那一天。

你什么都没有欠我的,所以什么都不用还。

你我老友之间,又哪来的欠,又何来的还呢。

看来,我只能做你的老友了。

虞啸卿,我的老友。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龙文章:从温泉回到禅达后,我直接去了迷龙的家。

轻轻敲门,三下,退后三步,默数到三十,她将门打开。

“我来看看你们”。

“团座请进来坐吧”。

我跨入这道门,她将门关起。我跟着她穿过小院,来到堂房。

“这两日军务繁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们,请见谅”。

“团座您太客气了,怎敢这么劳烦您记挂着。团座您请坐”。

我坐下,跟雷宝儿互相扮着鬼脸,她在一边忙着家务。

“团座,您喝茶么”。

“随便什么都成”。

她端来一壶刚沏好的茶,为我倒上一杯。

“团座,您请”。

“好,多谢”。

我喝下这杯茶后,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劳团座费心了,我送您”。

我跟着她穿过小院,她打开那道门,我跨出去,她在门里。

“就送到这儿吧,请留步”。

“团座慢走,不送”。

她关门,我转身。烦啦冲过来,扶着我去找全民协助。

同样的经过同样的对白同样的结果,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然而今天有了变化。

我喝了那杯茶,走出了迷龙家,却并没有去全民协助那儿。

因为我今天不需要解毒,因为她说药喝完了没有了,因为她说她原谅我了。

我站在那道门的外面,她缓缓将门关上。我看着她那疏离冷漠一如往日的脸,在我眼前慢慢地消失不见。

我抬起手,轻轻放在这扇略显斑驳的门上,试图再次触摸到这门内的世界。

那里,是我的过去。那里,有一个终于不再恨我的女子。

我留恋我的过去。我也眷恋那个虽恨着我,却依然能带给我平静和安宁的女子。

然而,从我手心传来的,只有那扇门冷冷的冰凉。

就像是,死人的味道。

我将手放下,对着门内的世界低语:“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害怕见到死亡。但有些事,我们必须要去做。因为是我们的分内事命里事,因为是一个有脊梁有血性有魂的人该做的事。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是懂的。你放心,我的团打没了,就不会再有了。事情已经做完了,就不该再有人死。你快带着雷宝儿离开这里吧,迷龙一直在你们的心里,中国这么大,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会再来了。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