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周妙宛的猜想, 姜向晴立时就愣住了:“什么?”

  话一出口,周妙宛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七年过去,旧事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 她这是在臆想什么?

  难道李文演还会割舍下他汲汲营营了半生的权势, 甘心假死,改头换面来她身边?

  甚至还装了个哑巴。

  太荒谬了,周妙宛摇摇脑袋,把脑子里的水甩了出去, 她给自己找补道:“算了, 当我没说过。”

  姜向晴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若这么说的话, 我倒觉得,他们的身形确实有些相似。”

  “或许是我想多了,”周妙宛说:“世上最不缺相像的人, 身形相似也是寻常。”

  姜向晴若有所思,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只信封。

  她说:“自那一回替你施针后,我便要离京,他知道了我的用意, 亲手书了这一份路引和通关文书赠我,算作酬谢。”

  “御笔亲写的东西就是好用,我这些年跑来跑去,一直都带在身上。”

  “相貌有的是法子可以改变, 但是字如其人, 一个人的笔锋和字迹是很难改变的,你若怀疑, 不妨拿去对比一番。”

  周妙宛没有客套,她接过了文书, 细细端详了一番。

  正巧弦月从书房钻了出来,周妙宛问她:“才写得了几个字,又跑出来了?”

  弦月便道:“到了休憩的时辰啦,娘,我前日借了人家的羊拐忘还了,我还完就回来!”

  说着,捂着小包袱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她从来坐不住,周妙宛也习惯了,反正孩子有分寸,一会儿就知道自己回来。

  趁着这个时候,周妙宛走进了书房。

  屋里升了炉子,安静的书房中,长流正在桌案前写字,除却炭火炸开的声音,只余纸笔在静静交错。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悬在空中的笔尖一滞。

  周妙宛见了,忙道:“无意打扰先生,我来,是想看看弦月的字练得如何了。”

  男人微微颔首,拿了摞用过的宣纸交予她。

  周妙宛接过,检查弦月练字的成果也并非托词,她一页页认真翻阅过去。

  起初,小姑娘的字好似还闹着什么别扭,墨迹一团团的舒展不开,不肯认真写,往后看,才渐渐像了点样子。

  先生没白请啊,她感叹。

  当时她那么果断的留下他,也正是看上了他用树枝在雪地里都能写出一笔好字。

  周妙宛诚恳道:“辛苦您了。”

  说着,她重新将宣纸叠放回了桌角。

  低头的瞬间,正好瞧见了他笔下在写些什么。

  ——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说与从前……

  都不必拿那文书出来对比,一瞧便能看出他的字和李文演所书一点也不像。

  周妙宛舒了口气。

  她心下庆幸,还好,是她想多了。

  感知到了她的目光,长流下意识想用袍袖去遮那半阙词。

  周妙宛瞧见他紧绷的背,便笑道:“您且安心。那日引你来的婶子是会错意了,我本也是想着给孩子请个先生。”

  “这里的婚嫁之俗同汉人大相径庭,先生莫要担心,我绝无轻薄之意。”

  长流在纸上缓缓写道:无妨。

  为了掩去方才自己心中有些冒犯的猜疑,周妙宛轻咳一声,试图寒暄:“先生是在思念家眷吗?”

  没等他回答,她的脑中便浮现了一出完整的故事。

  一个读书人,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原本有媳妇的,现在还没有了。

  背后恐怕也有些难言之隐吧。

  是个可怜人,周妙宛悄悄叹气。

  可惜屋子里炉火生得不太旺,还是有些冷,她叹出的气是白色的,一点也不“悄悄”。

  他看着了,默然写道:算是。

  匆匆写了这两字后,他忽提问:夫人缘何如此关照在下?

  周妙宛莞尔一笑:“羁旅异乡的辛苦,我是领教过的。留先生暂住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关照。”

  恰巧她微微垂眸,没有撞见他深如危海的目光。

  他继续写道:从前很辛苦吗?

  周妙宛觉得他的话问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好脾气地答道:“再辛苦现在也不辛苦了。所以眼下,先生乍来此地,或许不习惯,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听得她好声好气地安慰自己,长流的眼神忽然莫明了起来。

  周妙宛倒是没注意到,她没有多搅扰,很快便走了。

  男人没吭气,只静静转过脸,凝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身影消失许久后,他才堪堪收回目光。

  好巧不巧,撞上了窗台边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周弦月正垫着脚,把下巴搁在窗沿。

  她问:“你是想做我的后爹吗?”

  ——

  雪分明已经停了,但风却更大了,将地上、屋脊上松散的积雪刮得飞飞扬扬,和还在下雪似的。

  姜向晴正在分拣药材,周妙宛给她打着下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根儿不好去,所以调养身体的药,这些年周妙宛一直都在喝。

  拣着拣着,姜向晴忽然道:“哎呀,少了味药。”

  周妙宛吃的药方没什么变化,只是根据时令不同要调整一些药的份量。所以她吃的药,家中一直都是常备的。

  于是周妙宛问:“怎么会?是少了哪一味?”

  姜向晴一边捣着炒芥子,一边道:“寒天草,冬天的方子里最紧要的就是它了。”

  周妙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她说:“我给忘记了,其他药都是可以买到的,只寒天草它要取新鲜的,我都是每月让进山的猎户帮我顺带捎一捎。今年雪下得早,山也封得早,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姜向晴一脸关切:“可是你的药停不得呀,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底子,若是断了,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说得夸张了些。

  周妙宛此时也有些懊恼。

  若她早点想起来,天还没有那么冷,说不定还能央到老猎户帮她跑一趟。

  可现在已经大雪封山,再老道的猎手也不敢在此时上山了。

  山上不仅积雪可怖,还有的是饿着肚子等开春觅食的虎豹呢!

  可是耽误了就是耽误了,周妙宛倒没有光顾着懊恼,她在想如何解决。

  于是她说:“我去部主和族里几个大夫那问一问,看看他们有没有存货在。”

  只能说碰碰运气了,寒天草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入药一般都是用干货,几乎就没有留新鲜的时候。

  姜向晴也道:“我也去城中的医馆看看,指不定他们月前收了这个药呢。”

  周妙宛拉着她的手,感激道:“麻烦你了。”

  姜向晴倒是不以为意:“小事罢了,何况我本就有事情要去一趟月亮城。”

  谭世白这两天抱着乡邻家的小猫,一个人窝在房中玩得不亦乐乎,瞧见她们有事,才舍得丢开他的小小狸奴跑出来。

  他说:“雪大,路不好走。我和姜姑娘同去吧,也安全些。”

  三人兵分两路。

  部里的居民都是脸熟周妙宛的,几个大夫也很敬重她,但听了她的要求,一个个都摇头。

  周妙宛只能再跑一趟旗楼了。

  沐嘉见了她,说道:“你来的正好,有关修书立传的事情,我正需要问一问你的意见。”

  听了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沐嘉眼睛微眯,她摘掉了自己的毡帽,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沐嘉说:“好办也难办。缺的话,我叫两个身手好的,去一趟大寒山给你采来便是。”

  周妙宛道:“都是爹生娘养的,如今山下雪都这么大,上山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恐怕我后半辈子心里都不安宁。您这儿没有的话,我就再等等吧,我的同伴替我去其他地方找了。”

  沐嘉点头,她知道周妙宛的脾性,于是道:“实在不行,你定要再来找我。”

  来都来了,两人正好又商议了旁的一些事务。

  走时,沐嘉还是让她的亲卫褚廷去送周妙宛。

  褚廷也是周妙宛的老熟人了,十次来旗楼,九回都是他相送。

  他个头生得高,人却沉闷,从未主动和她搭过话。

  这回他却主动开了口。

  他说:“周娘子,我去。”

  周妙宛一愣,既而讶异道:“不是什么救命的药,少吃一幅不会如何的,不必你冒着性命之虞替我去寻。”

  褚廷只点点头,默然无言。

  周妙宛一回到她的小院,就见弦月蹲在廊下,低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剥花生。

  院子里冷清很,姜向晴和谭世白出去了,原本时常来串门的邻居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纳罕族不过年,他们过自己的八宝节,比汉人过年要早七天。

  见娘回来,弦月抬起脑袋,喊道:“娘,你找到药了嘛?”

  周妙宛揪着她回屋里烤火,说:“怎么都被你都听到耳朵里啦?对了,你先生呢?”

  弦月的目光狡黠,她说:“先生?他进山啦!”

  周妙宛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半晌后,她回过神来,把房门“砰”得关上了。

  她提起鸡毛掸子,勒令弦月好好站在她跟前。

  周妙宛正色问她:“你做了什么,老老实实说清楚。”

  弦月梗着脖子:“是先生他自己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才问我是怎么回事的。”

  周妙宛一噎:“然后呢?”

  “然后,我就告诉他,娘你需要的是什么药,长什么样子,先生就走了。”

  周妙宛好悬没给这小妮子气死,她抄起鸡毛掸子,满屋子追着她跑。

  鸡飞狗跳的时候,姜向晴两人从外面回来了,见状赶忙来拦。

  姜向晴安抚她:“有话好好说。”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说道:“周弦月,先生他一个读书人,寄人篱下本来就难免想得多些,你这么做是在挟恩图报。他又是外乡人,不晓得雪山凶险,你都这么说了,他能不去吗?”

  周弦月缩在了谭世白身后,她不服气道:“是他先动坏心思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娘,还想做我后爹,才去的!阿月……阿月只是告诉了他草药长什么样子……”

  她越说越心虚,脑袋完全缩了起来。

  周妙宛没空和她置气。

  雪后的大寒山,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雪崩、冬眠的野兽、足以射瞎人眼睛的雪光……

  更恐怖的是,纳罕部本就三面环山,哪一处都可以进山。

  雪又下了起来,人刚走过,留下一串脚印,新下的雪就会源源不断地补上,连找人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她只能寄希望于他知难而退。

  然而,她的希望破灭了。

  是夜,无人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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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愿称之为灭爸

  ——

  后台又崩了,发不出去

  我是来晋江更新,又不是来晋江做贼,服务器为什么要拦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