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于宿烟霞而言, 不算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她阔别此地已久,直到今年才有机会回来。

  今天天气正好,是个难得的大太阳天, 所以她独自开了坛酒, 小小地庆贺了一下。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京时的场景。

  她家在江南,出身寒微,日子过得平常充实。

  原本属于宿烟霞的生活是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

  未出阁时在家做事,给自己攒嫁妆。

  等年纪到了, 她会在镇上嫁一个差不多的人家。

  有可能是东街卖豆腐的小二哥, 也有可能是西市扛大包的赵老三,和身边其他姐姐妹妹们的生活不会有区别。

  可偏偏就坏在她这张脸上。

  皇帝喜好美色, 连宫女都要在全国各地采选像样人家的漂亮小姑娘。

  当然,宿家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家,做宫女也是有门槛的, 轮也轮不到宿烟霞头上。

  但是当地县城的一户富商, 家中的小姐被选上了。

  小姐不想去,可负责来采选的太监已经将她的画像呈入京中,如若不应, 那便要祸及家中。

  富商家也不愿自家娇养的女儿去宫里伺候人,所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

  找一个生得有六七分像的小姑娘替就好了,左右只是画像而已,难道宫里还能看出来是不是吗?

  于是, 和这位小姐同样生得张小鹅蛋脸、弯叶眉杏核眼的宿烟霞被选中了。

  财帛动人心呐, 宿家本就穷,家里几张嘴等着米下锅, 宿烟霞身为大姐,除了应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况只是当宫女而已, 都不算卖身,满了二十五宫里就会放出来的。

  到时候虽然年纪大了些,小二哥和赵老三估计都已经娶媳妇了,可那时她也能攒下不少的例银,日子不会难过,汉子也好找。

  宿烟霞这样想着,没做太多艰难的心理斗争,开开心心地上了从江南去往京城的大船。

  可惜那时不谙世事的小镇姑娘宿烟霞不知道,宫里到底是个什么吃人的地方。

  她刚进京城,便被炫目的富贵迷了眼,哪怕是宫女,吃的喝的用的都远超她家中的情形。

  不过到底是个本分姑娘,进宫后一直在老实做事,宫闱争斗似乎也没波及到她这个小宫女头上。

  可后来,宿烟霞走了大运,竟被皇帝选中,去御前做了奉茶宫女。

  偏偏那时贵妃和同娴妃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两人便都以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奉茶宫女烟霞是对方的人,一时间不知多少冷刀子暗箭落在了宿烟霞身上。

  她惶惑极了,受尽磋磨后,终于知晓那位小姐为何要花那么的银子,只是为了让她替她进宫。

  她愈发战战兢兢,生怕手上活计出什么岔子。

  而这般模样的她,落在皇帝眼里,便像一朵雨中颤抖的娇花,同其他端庄持重的宫中美人相比,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终于有一天,皇帝酒后失态,要了她的身子。

  那时皇帝行事尚不算荒谬,有所顾忌,酒后幸了宫女并不算什么光彩事。

  清醒后再看这个名唤烟霞的宫女,皇帝觉得她实在不算多美丽,充其量中人之姿罢了,如何引得自己把持不住?

  皇帝本就多疑,所以,他把一切都归结于宿烟霞的蓄意勾引,将宿烟霞发落至皇家寺庙灵谷寺中为尼。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宿烟霞心中萌生了怨恨的种子。

  原来无权无势,在宫闱倾轧中便是这么个下场。

  可到底也不能如何了,她心灰意冷,打算了此残生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有孕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必定引得宫中人出手,那时便是一尸两命。

  没有郎中看顾,她不敢擅自堕了这个孩儿,硬生生瞒到了临盆之际。

  有心善的女尼不畏血光替她接生。

  待孩子满月后,她了无生意、割腕自尽。

  可没想到的是,被丢到乱坟岗上的那一夜,她竟重新睁了眼。

  许是割腕时卧了手腕的那盆水冷得太快,许是她本就产后虚弱进气没有出气多,连把她丢到坟岗上的人都没发现她还有一口气。

  宿烟霞借着最后一口气,爬出了尸首遍地的坟山。

  她想,既然老天不让她死,那她以后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活。

  也是赶了巧了,恰巧有北襄的商队来京中做生意,想着自己在胤朝只能一辈子隐姓埋名,生怕哪一日就要被宫中人发现死而复生的秘密,宿烟霞干脆铁了心抛却过往,想办法进了北襄的商队。

  商队此行的目的便是为王后置办布匹,恰巧她在宫中多年,对各色绫罗绸缎有了了解,一时间竟成了北襄商队里的红人。

  背井离乡,彻底抛弃自己的过往去了北襄后,宿烟霞做了王后的侍女,在几次或刻意或无意的偶遇后,成了北襄王的女人。

  待到王后崩逝,她这个中原女,竟成了北襄王的新任王后。

  风雨十数载,宿烟霞几乎要忘却自己曾经的身份了,只在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孩子。

  是个小男孩,不知如今他在胤朝过得如何?

  不过只是偶尔罢了,她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冷血的女人,不然如何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了与中原世代为敌的北襄王后?

  如今的她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旁的一概不论。

  是以,在一向对她不错的北襄王病重时,嗅到危险气息的宿烟霞一面小意讨好,一面收拾起了包袱果断跑路。

  她又无子,谁当下一任王她都讨不了好,她现在也不到四十,不如干脆再跑回中原,凭着多年积蓄,做个富寡妇岂不美哉?

  所以,辗转许久后,宿烟霞艰难地回到了胤朝。

  后来听说那老皇帝驾崩,她还是想念京中繁华,便又回了京。

  最关键的是,她听闻最后登基的,竟是她当年所生的儿子。

  她的儿子当她死了,追封了她为静仁太后。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喜事了,宿烟霞不是没想过进宫认亲,做她的富贵太后去,可是她身份上有不光彩的地方。

  再嫁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再嫁给了谁。

  她可是给胤朝皇帝生了儿子,转头又嫁给了胤朝的死对头北襄王。

  所以宿烟霞冷静了下来。

  皇帝是多疑的,哪怕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她主动认亲,只会显得太过刻意。

  可如果她守株待兔,等她的好儿子把她寻回去,那她的前尘过往,便只是她不得已的苦衷。

  她等到了这一天。

  她的好儿子带着皇后一起,微服站在了她赁下的宅院门前。

  原本守门的是个俊俏小厮,他的长相很合宿烟霞的口味,可是她盘算着时间,觉得皇帝差不多能找到她了,就把院子里的俊俏小厮全换成了老婆婆。

  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开了点门,她佝偻着腰,眯起眼睛望向来人。

  “您二位,是来找宿夫人的吗?”

  李文演此时的心情,用近乡情怯来形容正合适。

  他踟蹰不前,道:“是,劳烦您通传。”

  站在他身旁的周妙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李文演不由捏紧了她的手心,低声说:“还好有你,同朕一道。”

  周妙宛心道,她有不陪的选择吗?

  院里传来一声:“二位请进——”

  两人这才迈进了这方不算大的院子。

  见到宿烟霞的第一眼,毋需只言片语,亦毋需再确认什么,只一眼,李文演便知道,她确实是他的母亲。

  他同她长得极其神似,连周妙宛都能瞧出来。

  她悄悄松开了手,极其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宿烟霞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她面带和煦笑意,说道:“我的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是每个母亲见到自己大了的孩儿时都难免会说的话。

  李文演听了,却觉得喉头一滞。

  他的声音极为艰涩:“……母亲。”

  他从未叫过这两个字,更叫不出更为亲呢的“娘”了。

  唤过她后,李文演继续道:“朕接您回宫安养。”

  出乎意料的,宿烟霞竟然拒绝了:“母亲的身世并不清白,如今得见你长大成人,连家室都有了,已是满足。陛下请回吧——”

  李文演动作一顿,他以为她说的是昔年被先帝强占之事,所以便道:“朕如今是天子,先前的过往已如云烟……”

  宿烟霞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到底在北襄生活多年,一身中原女子打扮的她眼角竟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异域风情。

  她说:“不在京中的那些年,母亲已经改嫁了。”

  李文演并不算意外,因为探子曾报,宿烟霞的经历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掘地三尺,亦没有发现她这些年留下的痕迹。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他说:“母亲孤身在外辛苦,若不改嫁恐难独活。日后儿臣定会好生补偿于您。”

  李文演知道,她是以寡妇的身份进的京,便以为她改嫁后丈夫亦去世了。

  纵使多年来保养得宜,宿烟霞的眼角亦难免生了皱纹。

  “不一样,”她轻声说道:“你不应该有一个做过北襄王后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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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理论上来说,李文演要喊她妈,兰其罗和多阿英也要喊她妈,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尽可妈(。

  你妈我妈都是一个妈

  李文演:

  ——

  定时的稿子又被抽成了存稿,还好发现了,不然就断更了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