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 清台城。

  正是大集的日子,又值秋收,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

  一个身着深褐色短衫的中年男子, 乐呵呵地揣着篮子, 夹在人潮中一路东看看西看看,把集从头逛到尾,篮子里却只有半把小葱、两根矮瓜。

  左手边一只卖大鹅的小摊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蹲下身, 不知从哪摸出来根狗尾巴草, 隔着笼子去逗竹笼子里的大鹅。

  七八只大鹅挤在一个笼里,拥挤得很, 身边的鹅兄鹅弟经常冷不丁就被抓走一只,在旁边的大树墩子上挨宰了,这些大鹅早挣扎累了, 一根狗尾巴草而已, 哪有力气去理?

  一笼子鹅都斜眼看它,懒怠搭理这个男子。

  男子便朝摊主道:“便宜点吧,你看你家的鹅都不活泛, 烧起来估计肉都不好嚼。”

  摊主苦着脸告饶:“才从乡下打来的鹅呢,新鲜得很,才卖十二个钱一斤。”

  男子不依不饶,还在挑鹅:“知你赚钱辛苦, 我也不还价, 十二个钱就十二个钱罢了,你就给我按扒了毛拆洗好的斤两来算就好。”

  摊主欲哭无泪。

  不因旁的, 只因面前这位平平无奇的男子,是镇守于此的定北大将军谭远行。

  北境城中, 虽如中原其他郡县一样,有朝廷派来的官员管理,但实际上他们都要让此地的将领一头。

  不为什么,只因这里打仗实在打得太多了,之乎者也在这儿就是比不过舞刀弄枪的。

  这位谭将军近年来过许多次北疆,起初是作为父兄的夹带,然后便是做着个不大不小的参将,后来不知为何又回了京,最近呢,又接过了父亲的衣钵,走马上任当了大将军。

  平心而论,北境百姓如今都很是认可谭远行的。

  一来他来了之后,战事确实少了,二来就是他处尊居显,是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可偏就一点架子都没有,处置完军务后,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挎个篮子到处买菜。

  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极抠门,买菜时酷爱讨价还价,买根葱头都要绕两头大蒜。

  所以清台城的百姓对这位谭将军的感情也很复杂。

  眼下摊主便如是,谭远行同他掰扯半天,最后摊主还是心一横,道:“算了,看在您是大将军的份上,这生意我做了。”

  谭远行笑得沧桑的眼都眯了起来,他说:“多谢啊,我买半只。”

  “半只?您买半只,那我剩下半只卖给谁啊!”

  谭远行一摆手,自来熟地蹲在了摊主旁边:“没事,我今日无事,等另一个也买半只的人来便好。”

  于是,定北大将军当真喝了小半日冷风,最后开开心心地买了半只鹅走了。

  他乐颠颠地走回将军府,把半边鹅交给下人,说:“这可是老鹅,一定要炖得透透的,晚上我要请夫人一起吃。”

  厨子接过,下去忙去了。

  而他的亲信侍卫吴吉来报:“禀将军,刚抓到一起想混进城中的流寇。”

  谭远行一手的鹅腥味儿,正在用胰子净手:“流寇而已,杀了便是,巴巴地来同我说作甚啊?”

  吴吉低着头:“这伙流寇的头目说,他是三皇子李文硕,让我们放了他。属下核对了通缉令上的画像,确有七八分相似。”

  谭远行听到这,亦不觉稀奇,他懒得寻布巾,直接在自己腰间揩干了手:“哪来的三皇子?现在只有庶人李文硕。管他是不是呢,把他底下人杀了,把他捆巴捆巴押解回京吧,陛下那还能兴许还能记我一功。”

  吴吉挠了挠头,又道:“可是他求着要见将军,说……要来投奔您。”

  谭远行停住了动作,眼中隐隐透出一丝精光:“有点意思,你把他关到哪儿了?”

  吴吉会意:“就在咱将军府的地牢,属下这就带您去。”

  一阵风萧萧而过,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应风而下,正巧飘在了谭远行的肩头。

  他抬手将它掸开来,很快便把手又揣回袖子里:“今年可比去年冷太多了……”

  地牢里更冷了,两个牢头趁着没人,正窝在墙角分饮一杯烧刀子暖身子,见大将军来,急忙站起:“参见大将军——”

  没待他们反应过来,谭远行已从他们身边走过,顺手把一个牢头怀里的酒壶给拿走了。

  他极不讲究地就着还没来得及盖上的酒壶啜饮一口,抛下句话:“喝酒误事,下次让我逮着,可没这么轻巧。”

  地牢深处,囚着被抓来的李文硕一行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受什么罪,人也还算精神。

  让谭远行微微惊讶的是,其中竟还有个女子。

  见抓他们来的那个吴吉恭谨地跟在此人身后,再加上他生得极肖谭松,李文硕一眼便知道了他是谭远行。

  李文硕猝然站起身,他单手紧握住铁栏杆:“你可是谭远行?”

  谭远行呵呵一笑,“是啊,正是在下。”

  他从吴吉手中接过钥匙,亲自打开了牢门,却不是放他出来,而是把自己放了进去。

  他拍拍李文硕的肩膀,道:“来,坐,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极其自然地盘腿坐在了稻草上,李文硕神情怪异地也坐了下来。

  谭远行甚至把酒壶递到了李文硕手边:“相逢即是缘,来,喝一口再说。”

  李文硕是被关的那个人,自然没有这么闲适,同城外的人断联许久,他已是焦急:“谭将军,我此来,并不是来同你饮酒的。”

  谭远行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见李文硕不喝,自己又仰头嘬了一口:“那真是奇也怪哉,除却喝酒,还能有何事来找我?”

  李文硕受不了他一直吊着自己,直道:“谭将军,头上永远悬着剑的感觉,不好受吧?”

  谭远行的眼中半点波澜也无,他说:“我府里还炖着鹅,没闲扯的功夫。”

  莫名其妙来了个鹅,李文硕一头雾水,只继续道:“谭将军应该知道,京中老将军被圈禁的事情。”

  “知道又如何?”谭远行又喝了一口烧刀子,他酒量并不太好,脸已经有些上头了:“不过是我手下一个小头头吃里扒外,才引得圣上猜疑,我早斩了他的脑袋,解除了误会。”

  “莫须有的罪说加便加,谭将军真的不会不甘心吗?”李文硕反问:“如果将军扶本王上位,日后将军便是胤朝第一异姓王。”

  像是听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谭远行拊掌大笑,可不过片刻便收了笑,被风霜淬炼出的如剑目光射向了李文硕。

  “你的小命且在我一念之间,别卖关子了,直说你能给我提供什么条件吧。”谭远行眼中精光忽闪:“说得我动心了,或许我就愿意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这老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李文硕便道:“城外尚有精锐近千……”

  谭远行打断了他:“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就不要说与我听了。”

  见李文硕不再言语,谭远行似乎觉得无趣,丢下喝空了的酒壶,站起身,就要走出这座牢房。

  李文硕忽而急道:“等等,我还有一个东西,谭将军定会心动。”

  谭远行锁门的手停住了。

  因为李文硕所言,确确实实让他心动了。

  “吴吉,带贵客去最好的客房小住。”他说。

  ——

  晚膳后,李文演带着太医院的院判陈九生一起来了坤宁宫。

  周妙宛静静地将手搁在脉枕上,等着陈九生的诊断。

  这是太医院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太医了,先帝还未登基时,他便在宫中做太医。

  风风雨雨数十年下来,除却一手医术,更厉害的便是察言观色的本事,轻易绝不显露情绪。

  而此刻,陈九生把脉把着把着,眉头却极明显地越蹙越紧,连一旁的李文演都看得出来。

  他不由有些怒意:“如何?皇后身体可有大碍?”

  陈九生一个哆嗦,啪嗒就跪在了地上,花白的八字胡一颤一颤:“禀皇上,娘娘她气血不调,气滞血瘀,脉间不知为何,有极明显的阻滞之感。”

  周妙宛心道,当然阻滞了,那么多针还埋在她穴道里呢。

  李文演皱了眉:“是为何故?”

  他没看陈九生,而是偏过头去看周妙宛。

  似乎是听得自己身体不佳,她的神情很是忧郁。

  陈九生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气滞血瘀的原因比较多,有情绪郁结所致,亦有受惊受寒所致。敢问娘娘,最近可会经常做梦、夜半惊厥?”

  周妙宛便捏起嗓子,状似柔弱道:“时常有吧,恐怕是因为前段时间……受了惊吓。”

  陈九生脑门上汗更多了。

  苍天啊,他真的能活到告老还乡吗?

  然而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极为冷静道:“此疾调养为要,臣为娘娘开一剂药方。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少忧少思。”

  李文演问他:“朕问你,皇后如今的身体可有孕否?”

  气血这样淤堵下去,只怕命都要没,遑论有孕?

  可是陈九生着实没什么医德,他掐着日子,今年年前便要离宫返乡,可不愿再诊出什么贵人的大病再把自己困在宫里。

  于是他振振有词道:“且看后面的调养呢,不过皇后娘娘身子弱,孕事上难免艰难。”

  李文演知道,宫中太医轻易不下定论,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只怕她确实难有子嗣。

  陈九生退下后,周妙宛神情仍怔怔的,他只道她是为方才太医的诊断而悲伤,自然而然地揽她入怀,温声安慰道:“无妨,天下医术高超的人何其多,不必为此担心。”

  周妙宛确实悲伤,可并不是为了这个。

  姜向晴说了,这些金针一年内便要取出,否则就会危及性命。

  一年内,纵使谭家的事情能够平息,李文演也不会放她走了,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从这重重宫殿里逃出去。

  未免难于登天。

  她叹气,可这口气落在李文演眼中便是另一番意思。

  搂住她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李文演说:“是朕不好,前日里不应该吓你。”

  又来了。

  他又来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把戏了。

  周妙宛心里实在厌倦,可并不想激怒这个疯子,以免他再做出什么疯事来,到时候受伤的还是她自己。

  于是,她只浅浅叹息,随后说:“臣妾害怕,害怕哪日真的有孕,陛下还是会赐臣妾一碗堕胎药。”

  李文演把她的手团在自己的心口,道:“不会的,先前也是形势所迫。如今天下大安,朕只待皇后为朕诞下一个嫡子。”

  周妙宛都不知作何感想了。

  这个人的莫名其妙的深情和占有欲真是比草还要轻贱。

  可再冷血的人,心口也是热的,她手指微动,没有抗拒他的紧握。

  不多时,宫人们便按陈九生的药方煎好了汤药。

  凝夏端了药来,她低垂眉眼,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地面,可余光还是瞥见了周妙宛别扭的情态。

  她整个人虽窝在皇帝怀中,一只手还被他抓了去,可另一只手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紧握成拳。

  而皇帝显然未觉,他似乎很是沉迷于怀中熨人的暖意,见药来了,他让凝夏端到他手边的小几上。

  药是已经吹凉到正温热的程度,应该这时喝。

  李文演空出来一只手,拿起瓷勺子舀起一勺药汁儿凑到周妙宛唇边:“来,朕喂你喝药。”

  她顺着他的心意,勉强喝了一口便演不下去了。

  药苦得她舌根都发麻,这苦药汁子一口一口喂,可不是甜蜜而是酷刑。

  她挣开他的小臂,自己探手过去把药端了过来,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李文演饶有兴趣地看她喝药,最后竟道:“看来皇后,也等不及养好身体,为朕诞育子嗣了。”

  周妙宛不说话,她端着茶缸子漱了好一会儿口,又捡来一块红豆馅儿的打糕送入嘴中。

  李文演难得见她有爱吃的东西,说道:“你若喜欢,以后朕日日让他们做。”

  周妙宛吃了一块便丢开了:“称不上多喜欢,陛下不必劳心。”

  到夜里,李文演留宿在来坤宁宫。

  自打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戳破后,他每夜都要同周妙宛睡在一处,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要把她留在自己枕边。

  他甚至连枕头都命人撤了一个,让周妙宛不得不跟他躺得亲密。

  今夜,李文演看起来颇有兴致。

  他说:“皇后都等不及为朕延绵后嗣了,朕如何能不顺了你的心意?”

  周妙宛默默听着他自欺欺人,并不推拒,可也并不轻易依从了他,毕竟她还要在这个男人手下讨生活,她没有必要用那么高的耻感苛求自己,逼得自己内心不痛快。

  只当是一场旖旎情梦,有何不可?

  情动之时,她朱唇轻启,绯红色晕开在饱满柔和的脸颊,犹如春风启蕊、杏露枝头,伏在她颈侧的男人低下了头,轻嗅掌中这一片馥郁兰香。

  绣在她小衣领口的缠枝葡萄早散乱得不成样子,露出羊脂玉似的细腻腠理。

  指尖顺着连缀着紫衣葡萄的藤蔓缓缓滑过,他伏在她耳旁悄声道:“皇后肌肤通透,朕观之犹胜观音手上的净瓶。”

  “臣妾不喜欢被比作死物,”她说。

  他忽然收回了触碰的指尖,抬手将她偏向了一侧的脸捧了过来,正对着他,“这种时候,皇后应该看着朕的眼睛。”

  周妙宛真的很讨厌被他拿捏在手心的感觉,她微微垂眸,掩去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晦暗之色,她问:“陛下可知,臣妾觉得自己最像什么?”

  “让朕猜猜,是芙蓉呢,还是青竹?”

  她姣好的面庞上漾起一丝浅笑,同颊上的那抹飞红相映成趣,分明是李文演再熟悉不过的一副皮囊,他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所牵引,直往下坠。

  “泛泛江汉萍,漂泊永无根,”她指尖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臣妾觉得,自己就好似浮萍,遂水而流。”

  他忽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不,哪怕你是浮萍,也终究会停在朕的掌心。”

  适时,她开口问话,语气中满是惆怅:“是啊,臣妾如今,也只能停在您的掌心了。不知您想给臣妾看的真相,又要待何时呢?”

  果然,她的温柔背后永远有软刀子藏着,李文演并不意外。

  “好戏才开场,皇后莫急。”

  情真或意假又何妨?她现在也只能伏在他的肩上。

  可不知为何,纵然她在他面前曲意逢迎甚至于讨好低头,他心中也还是不安。

  她如今只是他的笼中雀,可他却发自心底地害怕,害怕终有一日,这只雀鸟会啄开铁丝笼,头也不回地飞走。

  想及此,他手上愈发用力,就好像要把她深深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好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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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猜猜我是什么植物?

  狗男人:芙蓉?青竹?

  小周:不,爷是你的坟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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