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接触

  几日后,敲过一更,夏翊清随即墨允到了赤霄院。这还是夏翊清第一次踏入赤霄院,心中竟有些雀跃。

  即墨允领着夏翊清自正门入,介绍道:“我这赤霄院是由王府改建的,所以规制你应该清楚。进来是主殿,后面是寝殿,寝殿后面的后殿和罩房我拆了,现在只剩下院墙,东西两侧各五个陪院。我之前跟你说过,赤霄院分为四个部分,巫蒙、极夜、辰铸和灭杀。巫蒙和辰铸各占用了两个院落,灭杀和极夜各占用一个院落,剩下的两个院落都是仓库。东侧这个就是巫蒙的院子,进去看看?”

  夏翊清点头。

  二人走到挂着巫蒙二字的院落里,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石柜,夏翊清问:“这是什么?”

  “季亭设计的。”即墨允说,“用来放尚未处理存档的情报的。巫蒙这一队人专门负责情报,安插在各府的暗探定期会传消息回来。之前你已经有所接触,朝廷官员家中基本都有院里人,尤其是四品上官员,家中都不止一个暗探。各地暗探都是层层排布下去的,消息汇总到各地的负责人手中,然后再传回到院里。”

  夏翊清走到石柜面前,仔细打量一番,见那石柜分左右两部分,左边共二十大格,上书仲渊十九路地名,右侧皆是小格,两府三衙、四寺六部、台谏翰林……京中各处官衙都在其上,除此之外还有各勋臣府邸,粗略看过,已将朝堂百官囊括过九成。夏翊清将目光落在左侧一个并无铭牌的石格上,问即墨允道:“这里原是有字的,为何磨掉了?”

  “禁中。”

  听得这两个字,夏翊清沉默下来,赤霄院本该监察皇室,发展至今,却失了最原本的功能,禁中暗探尽数被拔除,这格子自然便无用了。不知当年磨掉这字时,即墨允是何种心情。

  他叹息一声,道:“总还有张培留了下来。”

  即墨允沉默片刻,道:“张培原本是东宫内侍,昔年他曾失手打碎一只天家最爱的建盏,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家罚跪。那日大雪纷飞,言清看到张培衣衫全湿跪在院中,便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给张培穿上,后又去同天家争辩起来。天家争辩不过,免了张培的刑罚,继续让他在东宫伺候。天家登极后张培本可以凭借旧侍东宫的资历入勤政殿当值,但永业三十七年五月,他却自请入东宫当值,一直伺候言清,直到言清离世。也是因为他,天家才最终确认言清是真的死了。”

  “他……骗了天家。”

  “言清的尸身是他伺候的,这些年他什么都没说过,哪怕后来我假称言清托我照顾他,将他调到前省,又几番托他替我办事,他也从未向我透露过言清尸身有误。这些年他教出过许多内侍,却唯独认了安成当儿子,所以那年我才通过皇后将安成拨给你。”即墨允笑笑,“那年宏王的人掳走张培,他起先以为是天家发现了当年之事,想要逼问他,险些自戕。也好在那些人看得紧,不然我们怕是要救出一具尸体来。所以我说安成和张培都不是我的人,张培此生只奉言清为主,而安成,他只认你。”

  夏翊清长叹一声:“竟还有这一番故事。”

  即墨允走到石柜前伸手拉开一个石盒,取出里面一封尚未处理的信笺,递于向夏翊清:“四郎看这上面的颜色,觉得熟悉吗?”

  夏翊清接过来看了看,问道:“与奏疏分类是一样的?”

  即墨允点头:“以颜色分急缓是言清最先提出的,也是院中最先用的。红色加急,蓝色次之,白色再次,绿色是军务,黑色是邻国消息,黄色为宫中专用。所有红色情报一式两份,以飞鸽和快马传送,等两份消息全数进京,到我手中核对无误,我便入宫直呈天家。”

  “若两份消息不同,定是有诈。”

  “是。”即墨允道,“不过基本不会有问题,因为情报全部用暗文书写,这暗文书写方式只有院中人知道,且各地不同,即便被人截获也无法看懂,更无法伪造仿制。院中所用的信鸽、信纸和密码每三月一换,各层级各地方之间的密码也不同,互相不通,就连院中人都很难作假。”

  “定是世叔想的。”

  “是,季亭于这些方面确实是天赋异禀,谁都比不上。”

  而后即墨允又带着夏翊清往西侧辰铸的院落去,简单看过一番,便带着他进入寝殿落座。

  寝殿堂屋一张长桌,即墨允平日里便在此处处理情报公文。东侧梢间和次间打通成为一间寝室,床榻靠墙,首尾两侧皆是高柜,该是用来存放衣物被褥等物。北面窗下有一张方桌,拉开目测能坐四人,不过此时靠在窗下,想来一般也没有人进来长坐。南侧墙壁上挂着淡灰色纱帘,纱帘后面隐约可见是一道门。堂屋西侧两间亦打通合并,摆放许多书架,其上皆是格式书卷文册,只有一张单人坐榻摆在朝南的窗下,此外再无旁的陈设。

  即墨允带着夏翊清坐到卧房这一侧的方桌前,取过热水给夏翊清倒了杯茶,说道:“我平常不烹茶,只存着些末茶,四郎别嫌弃。”

  夏翊清道:“怎会嫌弃?我又不挑这些,更何况你这万春银叶也已经算是好茶了,只不过是未制成团而已。”

  “我一般都是喝水的,只是有人来时才拿这茶出来。”即墨允落座之后看向夏翊清,“四郎是不是从未想过赤霄院为何在这地?”

  夏翊清一愣,而后连连点头:“是了!外皇城都是皇家赐府,官衙确实不该在这里。刚才你说这里是王府改建的,是被罚没的王府吗?”

  “这里是先帝潜邸。”

  “先……”夏翊清惊讶万分,不过旋即又明白过来,先帝未曾入主东宫,是自亲王登极,确实该有自己的王府。

  即墨允又道:“坊间是不是还传言,赤霄院的命名是因为赤霄剑?”

  “赤霄确实是帝道之剑,你那是也是同我这般说的。莫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那时你毕竟年幼。”即墨允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你再想想。”

  夏翊清认真思考片刻,犹豫着问:“莫不是……因为先帝?这般简单的原因?”

  “就是这么简单,只不过刚好又有赤霄剑的名号,后来才会被人误传。”即墨允朗声笑道,“这些年所有人提到赤霄院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是我真的那般可怕?还是我赤霄院真的杀人如麻?不过是因为赤霄院成立于永业年间,那时无人敢用这‘赤’字,所以当年他们在提到赤霄院时都小心翼翼,尽量用代称,后来反而成为习惯了。当初起名之时,先皇本意是告诉世人赤霄院既然敢用先皇名讳和曾经的封号,便是谁都不怕。”

  ————先帝敬宗,名讳夏赤炜,登基之前封号为霄王。

  夏翊清追问:“可这些年对明之你的名字也这般忌讳,看起来是真的害怕。”

  “我做赤霄院院首时年方十五。”即墨允说道,“十五岁的少年,来历成谜,未经科考,直接官拜正二品,能监察皇室和百官,还能直接用天家名讳,这坊间最不缺的就是谣言和故事了。”

  夏翊清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莫不是当你是先帝外子?”

  “对啊!”即墨允也笑了,“那时我可以自由出入大内,不穿公服不去上朝,不给先帝行叩拜大礼,这传言几乎就坐实了。后来这些年赤霄院又渐成天家爪牙,上了年纪的人因当年我身世传言不敢直呼我姓名,年轻些的的又惧怕赤霄院的手段也不敢直呼我姓名,便成了如今这样。”

  夏翊清觉得离奇又好笑:“皇家向来严谨,就算真有外子,也断然不会让外子入朝为官。而且先帝能因章贞贵妃一句玩笑话就打压韩氏一族,逼得姑母外逃至军中,怎么可能留私外子存活于世?”

  “四郎你作为皇子自然明白,可百姓茶余饭后的乐趣不正是编排高位者吗?”即墨允笑着说道,“历史上那些王公贵族身后不都有一堆影影绰绰的轶事绯闻,上位者若真因这些事去同百姓计较,反而失了威严。”

  夏翊清颔首:“谣言总归是谣言,传着传着也就散了,总有层出不穷的桃色轶事让百姓解闷,又无甚影响。而且这些谣言反而更加方便赤霄院行事,我想先帝和天家放任谣言也有这层意思。”

  “正是。”即墨允道,“左右无人敢找我来求证,我就当做不知,而且这些年也很少有人再提及了。世事便是如此,现在那些惧怕赤霄院之人,甚至都不知我赤霄院大门开向何处,更不知我这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他们并非真的怕,只是听说赤霄院很可怕,可究竟为何可怕,又有谁能真的说清呢?”

  “是这个道理。”夏翊清回忆道,“当时我第一次见你真的吓着了。可相处之后才知道你全然不是传言中那样。”

  即墨允笑着看向夏翊清:“又或许我就是传言中那样,只是跟四郎在一起时有所隐瞒呢?”

  夏翊清放下茶杯说道:“那我也不会怕,你对着我时是个很好的人,便足够了。”

  “说不过你。”即墨允又给夏翊清添了茶,“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夏翊清指向另一侧,问道:“那些是什么?”

  即墨允:“院里的人员档案。”

  “就放在外面?”

  “盒子有锁,旁人打不开。”

  夏翊清大致看了看,问道:“钥匙?”

  即墨允问:“四郎知道藏诗锁吗?”

  夏翊清摇了摇头。即墨允起身从堂屋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把锁递到夏翊清面前,夏翊清接过那锁仔细观看,这锁没有钥匙孔,只是一个横式的圆柱,锁上有七个可以转动的铜箍,每个铜箍上都刻着五个字。夏翊清想了想,说:“是要把这七个铜箍拼成正确的一句话才能开锁?”

  即墨允:“对,这个是七言藏诗锁,还有五言藏诗锁。类似的还有数字锁,与这个构造相同,只是上面不是诗句,而是自一到九的数字,不过数字锁一般都只有四位,我这里最多的是数字锁。我没有季亭那样的记性,记不住那么多五言和七言诗,记四位数字已经够难为我了。”

  夏翊清点了点头:“所以这些都是世叔做的了?”

  “最初版是他做的,后来就都交给辰铸来打造,四郎手里这个是他做的其中一枚。”

  “那这个密码是什么?”夏翊清好奇询问。

  “梦魂常向故乡驰。”

  夏翊清一边转动铜箍一边默念这七个字,随着锁的打开,他心中突然有些怅然,这句未免太悲了,小叔到底都经历过什么,才会在悲戚与乐观,不羁与稳重之间这般来回往复。子丁先生往年的词作和晟王府中那些从未示人的诗词文章,还有他偶然间发出的那些感慨,都给人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

  即墨允看夏翊清发愣,问道:“四郎在想什么?”

  夏翊清轻叹一声:“只是觉得这句诗有些让人难过。”

  即墨允微微笑道:“这句还算好。开宇四年他生辰那日,醉酒胡言,诵了一句‘断肠声里忆平生’。子隽吓得生生守了他一整夜,谁想到他醒酒后坚决不认,咬定自己从未说过。不过这些年他好些了,写的诗词也不再那般凄切了。”

  夏翊清缓缓点头,又问了些旁的,即墨允都一一答过。外面敲过更漏,已至二更天,即墨允便催促着夏翊清回府去。夏翊清听得外间有响动,但见即墨允神色如常,便不再多说,自寝殿内留给许箐专用的小门离开了。

  他刚关上房门,就听到即墨允的声音:“半夜不睡觉,跑我这里来作甚?莫不是想喝茶了?”

  即墨允的语气十分轻松,想必来人是他极信任之人,夏翊清便不再多留,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夏翊清躺在床上回忆着刚才的事情。这些年来即墨允对他已经算是毫无保留了,可今晚却明显是不想让他看到那人。那人能自由出入赤霄院,武功定然颇高,但即墨允却并未感到威胁。以即墨允说话的态度看来,那人定然不是初次前来,且每次都要讨茶喝。以前夏翊清曾听小叔说过,即墨允只有在有事相求时才会给小叔喝茶,如此看来今晚到赤霄院的人在即墨允心中的分量竟隐隐超过了小叔。

  想起曾经的一些对话,夏翊清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些猜测,即墨允曾说自己并非无人陪伴,或许便是那人罢。以前夏翊清见即墨允总是独来独往,还当他只是随口糊弄。又兼着见到即墨允对小叔的情谊,总怕他太过自苦,如今看来,倒像是自己多虑了。即墨允这般身份,不将心意透露给旁人,倒也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