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109章 一百〇九 故知

  半个时辰后,夏翊清酸懒倦怠,斜倚在榻上,手中翻着账本。许琛收拾妥当便回到他身旁,道:“那赈灾的账有什么好看的?既能拿来,便定然无错。”

  夏翊清:“我是在看密库的账本。”

  许琛:“可看出密库有多少了?”

  夏翊清撇撇嘴:“库中有黄金九百万万两,银五百万万两,玉器象牙等七万余件,钱引反而最少,只五万万缗。”

  “我的天爷啊……五万万缗竟是最少的。”许琛粗略算过,“若是这样算来,西楚拿走的竟不及一成。”

  “我们与西楚的钱币制式并不相同,这五万万缗全是仲渊币,该是早年间兑换存下的。”夏翊清道,“其实铜钱少才是应当的。铜币和钱引都会有滥铸滥印,但金银毕竟量少,价值稳定。如今我们多了这些金银,便是实打实地多了银钱,是真正的富。”

  又说过一会儿话,便到了晚膳时间,归平也已回来,许琛便让他们在屋内一同用膳。

  归平坐在下方的小桌上,回话道:“莫州知州今日亲自到下面几个县的庇护所去,将克扣的粮食银钱尽数发还给了灾民。我到了午后才现身表明身份,我看那位田知州确实有些胆小,见到骁骑卫连说话都抖。”

  许琛笑着说:“他若是看见我们,怕不是要抖成了筛?”

  “明天去见见他。”夏翊清又问道,“曹随如何?”

  平留回话:“今儿上午说想见四大王,但当时大王还没回来,我就回了他,后来倒也没再要求。一日两膳和午间茶点都照常进了,找厮儿添过一床被子,昨晚让添过炭,便没有旁的要求。只是不怎么说话,只在屋内呆坐。”

  “明儿带着他一起去莫州。”夏翊清说,“希望他会骑马。”

  归平:“大王明日要骑马去吗?这天气还冷……”

  夏翊清打断道:“无妨,我不打算在当地住,还是骑马快些。”

  许琛也说:“对,既然田知州懂事,我们也不必为难他,省下些时间我们还要去旁的府州。”

  是夜,夏翊清躺在床上,虽闭着眼,但并未入睡,他将呼吸压得极轻,怕扰了枕边人。

  许琛侧过身把夏翊清拥入怀中,低声问:“怎的还不睡?”

  “我还以为你睡了。”夏翊清往许琛怀里钻了钻,“哥……对不住。”

  许琛闭着眼,轻轻拍着夏翊清,说道:“你不必觉得亏欠,你说过你不爱那样,我不会逼你。你还小,有些事情得慢慢来。”

  夏翊清埋在许琛胸口,闷声说道:“你下午时并未尽兴,定是难受,不如……我们做一次?”

  “明儿要骑马的。”许琛安慰道,“之前就说过了,我不要你勉强自己来迎合我。乖,快睡。”

  “好。”夏翊清终于放下心来。

  次日,莫州官衙内,夏翊清看向知州田诚华道:“昨儿我已经派人来提前通知过了,不知吾想要的东西可备好了?”

  田诚华立刻递上账目:“这是四大王要的账目。”

  夏翊清翻看了一下,然后说:“这账你既拿了出来,便是做平了,自可以直接拿着回去复命,但是你心里也该清楚,吾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田诚华直直跪地:“大王,下官……下官不敢!”

  夏翊清挥了挥手,平留和归平便带着一众人退出。

  田诚华道:“大王恕罪,所有粮食和银钱都已送到百姓手上了。剩下的钱也会专款专用,雪后重建修补房屋,补贴粮苗损毁,下官绝对不敢挪用一分一毫!”

  夏翊清问:“你拿到了多少钱?”

  田诚华:“七万缗。”

  夏翊清语气平静地说:“棣州灾情最重,户部拨款十二万,灾情较轻的保州也有八万。你莫州受灾县过半,却只拿到七万?”

  田诚华磕头道:“四大王明察,下官真的只收到七万两,下官不敢隐瞒!”

  夏翊清叹了口气,不再纠结于这差额,而是问道:“莫州的灾民全都安置了吗?”

  田诚华:“全部都已经安置好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夏翊清:“那便麻烦平宁侯替小王去看过那些灾民,田知州可愿作陪?”

  “愿意!愿意!”田诚华连连叩头。

  等二人离开后,曹随安静跪地。夏翊清轻叹一声,道:“永业三十四年冬,潼川路连下了两个月的暴雪,雪深及腰,尤以普州最为严重。普州下辖七个县,冻死近万人,倒塌民房无数,京中派下的赈灾银两和粮食被当地官员层层盘剥,最后到达灾民手中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灾民愤而反击,却被厢兵当作暴民处置了,我说得可对?”

  曹随默默地点头。

  夏翊清继续说:“可普州乐至县县令用尽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安抚了所辖县的灾民,甚至拿出自己家的存粮和宅院来庇护灾民,对不对?”

  曹随继续点头。

  “你在乐至县县令家中亲眼看着他如何筹措物资,如何安抚灾民,如何扛着上级的重压拼了命地要来了你们的口粮,让乐至县成为普州死伤人数最少的县,对不对?”

  曹随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夏翊清看着曹随如今的样子,无不感慨,道:“当时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今年看见这些灾民,你心里又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起过当年帮助过你的那名县令?有没有想起过永业三十四年的大雪和周围被冻死的同伴?有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煎熬和难受?”

  曹随声音有些哽咽:“四大王,下官……”

  夏翊清摆手:“开宇十四年你在衡州当知州的时候,百姓对你多么爱戴你还记得吗?那时你两袖清风,心中满是抱负和理想。八年后,你腰缠万贯,可心中的理想还在吗?你还想得起当初乐至县县令的样子吗?”

  “我……我对不起他……”

  “你不是对不起他,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夏翊清语重心长地说,“把钱还回去。你我心里都清楚,棣州不止那些灾民,大雪已过,可很多地方今年会减产甚至绝产,还有许多危房和压塌了的房屋需要修复。去年先是旱灾又是打仗接着就是大雪,百姓过得已经很艰难了。”

  曹随磕头道:“是,下官遵旨。”

  夏翊清起身:“回京之后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我想你心中清楚。我虽然觉得可惜,但我不会为你求情,因为那些百姓是无辜的,天灾躲不过,可你还给他们带去了人祸。”

  “下官明白。”

  夏翊清扶起了曹随:“你如果第一天不给我送钱,如果在我们到达棣州之前好好安抚灾民而不是找人给我们演戏,我或许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夏翊清故意停顿片刻,才说,“新任刑部尚书姓盛,叫盛弥,我相信他见到你,一定会有很多话要问你。”

  “盛……县令……”

  听到盛弥的名字,曹随愣在了原地,夏翊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多说了,一会儿自会有人跟着你回去拿钱,我相信你明白该怎么做。”

  夏翊清说完就离开了房间,等他关上房门之后,许琛走到他身边:“好一招攻心计啊。”

  夏翊清看向许琛:“你怎的没去看灾民?”

  “田诚华吓得都要不知如何迈步了,我便让平留和纪寒跟去查看一番。”许琛又道,“而且我怕你这边出事。”

  夏翊清叹了口气:“让他发泄一下罢。”

  许琛看轻声问道:“怎么了?”

  夏翊清拉着许琛坐到廊下,说道:“小叔跟我说过,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曹随原本是想做个好官的,也真的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官,可最终还是走歪了。”

  许琛:“人总会在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作出一些自以为正确的决定,然后再自我合理化自己的选择,于是一错再错。”

  夏翊清看向许琛:“这话定然不是你想出来的。”

  许琛笑道:“管它是谁说的呢?有道理不就行了吗?”

  “也对。”夏翊清长出了一口气,“我想快些巡视完回京,耶兰公主已然启程,我怕事情有变,在京中我消息也更灵通些。”

  “都依你。”许琛沉默片刻,说道,“竟真要将公主嫁过来,那公主比永嘉还小些,便要背井离乡,困于一方皇城之中了。下令出征的是皇帝,前线打仗的是士兵,仗打输了,却要把公主送到仲渊来,她一个在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又做错了什么?要赔上一生际遇。”

  “所以我很钦佩姑母。”夏翊清感叹道,“她敢走出后宫,与男子一样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她是仲渊百年来第一名女将军。”

  “其实……”许琛犹豫片刻,缓缓道来,“母亲当年并非自愿,母亲的生母是先帝的章贞贵妃韩氏,永业三十三年五月,章贞贵妃薨,同年九月,礼部尚书韩秉病逝,仅四十七岁,韩秉身后有五子二女,不仅五子屡试不第,就连外嫁二女的夫家也不在朝中。”

  夏翊清自然明白这其中并未说明的话,国朝皆知,镇安昴长公主及笄之岁单枪匹马奔赴草原,初战便捷,在军中立住了威望。长公主生于永业十八年四月,到三十三年四月,刚好及笄。

  “是……先帝做的。”夏翊清轻声道。

  许琛点头,说:“章贞贵妃一句话,让母亲奔波这数年,也让韩氏一族无缘朝堂。”

  “什么话?”

  “若为男,当辅陛下。”许琛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母亲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先皇,又想着章贞贵妃那句话,便直接跑到前线去,左不过就是一条性命罢了,没想到她竟真打出了一番军功。可终究还是与先帝离了心,她至今未曾原谅先帝,也不曾原谅天家。天家让母亲多年不能有所出,那年上元节之事,再加上小叔的秘密,还有……天家登极前派人杀了沈家所有人。对母亲来说,天家伤了她的孩子,害了她最好朋友的家人,害了她丈夫的弟弟,又让她这些年过得这么艰难……母亲虽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恨,也明白她的孤独。父亲兄长皆是如此,若非嫁于父亲,她心中只会更苦。”

  夏翊清感慨道:“帝王无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待曹随冷静下来后便返回了葳蕤院。

  次日,保州官衙内,夏翊清率先开口道:“我们来的路上已去过庇护所了,顾知州这些日子辛苦,想来是连年都没有过好。”

  顾攸:“下官不敢。辛苦的是百姓,在这种情况下过年,他们才艰难。”

  “我听说除夕那晚知州是同灾民一起过的?”夏翊清问。

  顾攸点了点头:“是,我孤身一人,往年除夕也都是跟家里的厮儿们一起过,今年同这几个县的灾民一起过,反倒更有些滋味。”

  许琛惊讶道:“子居哥哥还没成家?”

  顾攸摇头:“我既无父母操办催促,便不急在一时,独身一人反倒自在些。”

  夏翊清微微侧目,接着说起正事:“原本保州应该是有八万缗的,现在曹随补齐了剩下的三万缗,可否够用?”

  顾攸点头:“够用,原本赈灾钱就有富裕,我只是想着为后续百姓生计备下预算,既补齐了这三万缗,已是足够了。”

  夏翊清:“河北路各地的情况我都会如实禀报天家,像顾知州这样的好官不该被埋没。”

  顾攸微微欠身:“大王言重了,下官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顾知州与知白是旧相识,定有些话要说。”夏翊清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再去看看那些灾民,你们慢聊。”

  许琛连忙起身:“我陪你一起。”

  夏翊清笑着摆手:“不必,你们叙旧便好。”

  等夏翊清离开之后,顾攸走到许琛身边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四大王了?”

  许琛笑笑:“怎么会?他只是认生而已。”

  顾攸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惹得四大王不高兴了。”

  许琛安慰道:“子居哥哥一向是最会说话的。”

  顾攸:“你莫要再这么叫我了,你如今已是侯爵在身,又是长主义子,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哥哥’。”

  “在你面前,我只是小桑。”许琛顿了顿,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这些年一直未曾婚配?”

  顾攸:“我……尚未遇到倾心之人,便蹉跎了这些年。不过倒也无妨,这些年各地为官,有了家眷反而累赘。”

  “这理由可太过差劲了些。国朝这多地方官,三年一换,若是照你说的,岂不是这些地方官都不要成家了?”

  顾攸笑着转了话题:“不必说我了,你如今军功新立,可定了亲?”

  许琛摇头:“家仇未报,不谈婚事。”

  “你竟还想着报仇……”顾攸皱起了眉。

  “我说的是开宇二年扎鲁重伤长主之仇。”

  顾攸愣了愣,道:“你放下了?”

  许琛道:“我曾死过一次,十三年到了京城后便算是重生。如今……想报仇不假,但报仇并非是我唯一目的。我身边有挚爱亲朋,有父母手足,我不会再做那偏激之事了。”

  顾攸颇为感慨:“小桑,如今看你这般模样,我竟真有些欣慰。你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好。”

  二人又各自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几番感慨,到了傍晚许琛才和夏翊清一起回葳蕤院去了。

  用过晚膳,夏翊清坐在床旁幽幽地问:“今天跟你的子居哥哥聊得如何?”

  许琛柔声问道:“不高兴了?”

  夏翊清摇头:“没有,你遇到旧时朋友,我替你开心。”

  “说实话。”许琛轻轻弹了一下夏翊清的额头。

  夏翊清躲开许琛的手,低头捏着挂在腰间的香囊,嘟囔道:“他看向你的眼神里有光,与旁人不一样的。”

  许琛:“可我眼里只看得见你。”

  夏翊清低声说:“我真想把你关起来,不让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

  “你已经把我关起来了。”许琛从身后拢住夏翊清,将手放在他胸口,低喃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了。”

  夏翊清转过身来,抬手勾住许琛的后颈,此时再无人打扰,更无琐事烦忧,二人便放开来,直闹到快三更才草草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