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47章 四十七 圣怒

  这些时日即墨允又未入宫,不知在忙些什么,夏翊清无处打听许琛的消息,犹豫了几日,终究还是放出了木鹞。木鹞之中藏了心思,他怕许琛看到,又怕许琛没有看到。他怕自己误会了许琛的情谊,又怕若是许琛同他一样,却因不敢表达而错过彼此。

  心中本就犹豫不决,待木鹞离手的一瞬,夏翊清便开始后悔。他亲眼看见许琛是如何拒绝大姐的,那般决绝且不留退路。哪怕眼见大姐落泪,他也没有丝毫心软。若自己一时唐突,或许连如今的这份情谊都难以保全。

  然而木鹞飞离,想挽回已是不能,他惴惴不安,开始盘算着如果许琛看见了之后他该怎么解释。

  “唰————”

  木鹞飞入屋内,落在镇尺之上。夏翊清立刻拿起木鹞,颤抖着双手打开木鹞尾端。那纸条完好地放在卷轴内,看样子并未动过。夏翊清长舒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望。他调整了心神,打开木鹞腹部取出暗信。

  读完许琛的信,夏翊清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把信烧掉,他拿出书架上的一个盒子,将信和那写有“采葛”二字的字条放入其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另一边,许琛放归木鹞之后便开始思索————东宫怕是是要反了,可到底会怎么反?魏拓、魏延方、吴易、赵元世、侯诚、周肖同,再加上许仁铎。东宫、户部、吏部、兵部,还有之前探知的汝州之事。从京城朝官到地方官员,从东宫到兵部,从二品大员到九品小官……

  许琛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光靠这些人还不足以做成,这其中定是还有关键人物在穿针引线。之前在三品居同吴易密谈的人是谁?怎的那般凑巧,仁铎就管着东宫选拔,他觉得处处有蹊跷,处处都想不明白。

  就在此时,桌上又落了一只木鹞,是和小叔通信用的。自有了木鹞之后,许箐便不再写长信,木鹞腹部大多空置,所以许琛直接拧开木鹞的尾巴拿出字条————

  “想不通就不要想”

  许琛看着这几个字发笑,仿佛此刻小叔就在身边扬起手准备拍自己的头顶一样。他准备把字条烧掉,却见背面还有字:“乖乖睡觉才能长高”。许琛没忍住笑出声来,而后拿出纸笔,写下“知道了”三个字,将木鹞放归。

  不知是因为收到夏翊清的信,还是因为小叔的纸条,这一夜许琛放下了心中的担忧,睡了一个好觉。

  国朝朝会亦有制,每月初一、十五称朔朝和望朝,在紫宸殿举行,京中九品以上官皆需参朝,参朝之时有“押班”制,即由各部高阶官员领其下属按顺序进殿,向天家汇报政务。而除休沐日以外,五品以上官员皆需每两日一参朝,是为“常朝”,常朝在垂拱殿举行,由宰执押班,商议军国大事。

  第二日的朝会正是常朝,五品上的官员悉数在殿。议事之时,翰林学士许策当堂直呈吏部文选司主事许仁铎的札子和奏疏,称许仁铎因惊惧不安突发急病,跪请由父代呈。这奏疏便是前一晚许仁铎回家之后所写。许策亦自陈教子无方,愿领罪受罚。

  与此同时,御史台御史参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侯诚谋私。

  吏部尚书王简因未察下属失职而上书请罪。

  听着一份份奏疏,天家的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太子立刻请罪:“臣并不知晓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明察?”天家冷哼一声,“赤霄院早有奏呈,汝州百姓只知太子不知朕!言必及太子如何贤能,对百姓如何厚待,你当朕不知吗?”

  太子立刻跪地磕头道:“陛下息怒,臣事事遵陛下旨意,万不敢与地方勾结,更不敢插手官员调动之事。请陛下明察!”

  天家端坐龙椅,看着跪在底下的太子,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是赤霄院、御史台、翰林学士和吏部联手构陷于你?”

  太子全身发抖,连声说:“臣不敢!请陛下明察!”

  “回东宫去好好思过!”天家呵斥道。

  开宇二十年八月乙酉,帝临朝,有参,太子泣诉呈冤。帝曰:「今汝州一地,言太子德行犹胜于朕,何以?」对曰:「未行之事,陛下当不枉臣。」帝不怿,着有司详查。

  太子东宫思过,经吏部文选司选送至东宫的诸人立刻革职查办,许仁铎停职随时配合调查,侯诚革职交大理寺审查。翰林学士许策、吏部尚书王简暂不处置,等三司将此事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发落。

  每日散朝后,天家都会回到御道以北的勤政殿处理政务。平时与官员单独议事、批阅奏折都在此处,有时午点晚膳消夜皆在勤政殿中。

  此时在勤政殿的西次间内,天家正同定远侯一同用些午点。

  定远侯恭敬说道:“主上单独留臣,不知有何吩咐?”

  天家抬手,示意陈福带着下人离开。

  “叔亭,此时没有别人了,我们说说话。”天家说道。

  “臣不敢。”

  天家看着定远侯,语带遗憾:“叔亭,这些年我们生疏了。”

  “主上是君,我是臣。”

  天家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是我不对,你怨了我这些年,也该怨够了罢?”

  “臣没有怨。”定远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你啊……这个倔脾气就不能改改。”天家轻轻摇头,说,“叔亭,今儿单独留你,是有事要问。”

  “是。”

  “我听说前些日子知白在外和人起了冲突?”天家边问,边探究地看着定远侯的脸色。

  定远侯放下碗碟,起身后退两步,说道:“如果主上认为侯府还不够低调的话,就请削了琛儿的爵位,或者干脆夺了臣的爵位和官职差遣,臣交还虎符,只做个驸马都尉可好?”

  “叔亭!”天家伸手去拉定远侯,“我只是问问,你这般赌气又是做甚?”

  定远侯抬起眼,直视着天家说道:“主上是觉得侯府被一个太子舍人羞辱还不够吗?难道还要侯府放低身份给他吴易赔礼道歉?”

  “怎么回事?!你好好说清楚。”

  定远侯当然知道天家在撒谎,但刚才的情绪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此时便把语气放软了些:“主上当真不知吗?”

  天家:“我当真不知道详情,你坐下,仔细跟我说说。”

  定远侯依言落座,开口说道:“琛儿如今从学堂回来,稍微清闲了些。昔年他曾救过的一个行商员外几次拜帖请琛儿吃饭,他便去了。结果不仅被吴易抢了提前预定好的房间,还抢了当日的食材。琛儿倒是没怎么样,但请客之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多说了几句,结果引出了狂妄之语。”

  天家问:“他说什么了?”

  “平宁伯算什么,就算许侯来了,我照样不让。”定远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复述出这句话。

  天家怒道:“反了他了!谁给他的胆子说这话?!”

  定远侯沉默。

  “那知白呢?他怎么样?”天家追问。

  “琛儿给当时在场的人赔礼,说叨扰他们吃饭了。”

  天家微微蹙眉:“这孩子,怎么这般忍让。”

  “主上以为琛儿该怎么办?不依不饶吗?吴易当时已经不在店内,难道要琛儿追到东宫去不成?他当年与太子一同读书时就闹得有些不愉快,如今一个贵为东宫太子,一个只是闲散伯爵,他凭什么去?”

  天家:“你该宽慰一下知白。”

  “主上可知琛儿回家之后如何?”定远侯终究带了些怒意,““琛儿问我,他的爵位是否让我为难了,是否会让人觉得侯府居功自傲,向主上索取过多。他没有一个字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全都在替我和镇安着想!”

  天家道:“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

  定远侯知道有些话递到了就该收住,便恢复平静,道:“主上若不信,大可找人去问问当日在野菽苑的食客,我说的是否属实。”

  天家自然知道当天野菽苑发生的一切,他不过是想确认定远侯父子对这件事的态度。而定远侯表现出来的怒意,正是他想要的————如果侯府一直逆来顺受,他反倒会怀疑侯府有所谋划,可如今许家的委屈、不甘和隐忍,让他觉得十分受用。

  “我自是信你的。”天家说道,“对了,你刚才说请客那人被知白救过?”

  “因为五年前的事情,我们这些年都不在城中过上元节。”说到此刻,定远侯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前年上元节,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到城外的别院。傍晚琛儿在外闲逛,碰到一伙歹人拦路抢劫,琛儿出手救下了个行商之人,又好心派人护送他回了城。”

  天家点头:“倒也是段善缘。”

  “不过镇安不喜欢琛儿与行商之人深交,琛儿也就不过跟他出去了两次。”定远侯又补充说。

  “这些年你们辛苦了,知白也委屈了。”天家说道,“我今日刚斥责过了太子,这事不好再发作,等找个机会,我必定补偿你们。”

  定远侯恭敬地说:“主上和太子是父子,不该因为侯府生了嫌隙。”

  “好了。知道你小心,但你也得跟知白说,别太好拿捏了。”

  “是。”

  二人又吃了一会儿小点,天家见定远侯并没有要谈及朝堂之事的意思,便主动问道:“你就不替你侄子求情吗?”

  定远侯摇头:“不怕让主上知道,我对那孩子无甚好感,更何况此事他本就有错,身为朝廷命官不能秉公办事,怎么罚都不为过。”

  “我记得你们兄弟感情不错。”

  “这些年我们分府而居,本就不常走动,如今都在朝中为官,更要避嫌。”定远侯顿了顿,“而且我们兄弟关系好,不代表我对孩子们都满意。我二哥性子太软了些,这孩子是庶出,在家中有了嫡子之后心中就生了怨怼,我们劝过二哥要好好管教,但二哥总觉得亏欠于他。”

  天家点头:“许策常年在国子监治学,确实对人心官场都不甚了解,许仁铎这事明显被人利用。你二哥那奏疏写得也是太夸张了些,许仁铎虽有错,但也不是什么大错,他如今年方十八,便算是有错就当历练了。咱们那般年纪时不也是几次三番犯错,才终究学会了谨慎吗?孩子总是要历练才好。”

  “当年多好啊……”定远侯回忆道,“我十五从军,十七领兵,十九岁平西域之乱,二十岁定国境,二十二岁开始帮你守北疆……”

  “叔亭,只有在说起当年事时,我才能找到你那般舍我其谁的模样。”

  定远侯听出这感慨之中的真情,知道今天这番谈话达到了目的,便低声道:“都是过去了,如今主上是君我是臣,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

  天家竟真的有些动容:“叔亭,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要你陪我一起看着这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定远侯垂首笑笑,便不再说话。午点用毕,陈福亲自将他送至东华门————此举便是向那些意欲窥探之人表明,天家与定远侯相谈甚欢,许仁铎的事情也并没有牵连到定远侯分毫。

  晚间,浣榕阁。

  “四郎可好?”即墨允落在房檐之上,“实在抱歉,最近忙了些。”

  夏翊清:“明之知道我要问什么。”

  “安。”即墨允这一个字,便让夏翊清放下心来。他松了口气,道:“多谢。”

  “四郎客气了。”

  “便是如此了吗?”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摇头:“风刚起。”

  “果然啊……”夏翊清说,“看来你还要忙碌些时日了。”

  即墨允却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坐等风来。”

  夏翊清有些意外地看向即墨允:“明之看起来成竹在胸?”

  “不,只是事不关己而已。”

  “我们都是旁观者吗?”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点头:“你所在意之人都是。”

  “那……就不去管那风波了吗?”夏翊清问。

  即墨允沉默良久,道:“我管不了。无论那风波是家事还是国事,我都无权插手,更不能多言。赤霄只是一把剑,可以替主人承担杀戮之名,却不可以替主人做出决断。”

  “可你……”夏翊清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只轻声叹息。

  “四郎不必替我难过,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这次的风波虽与你无关,但你还是要小心,至于旁的,我会尽力,却不一定能周全。”即墨允说,“四郎,赤霄院之外还有皇城司,我也并非真的深受天家信任。”

  夏翊清:“我当然知道。明之,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这般替我着想,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即墨允看着夏翊清,笑了笑,说:“原来你另有心事。”

  “我哪有心事?”

  “刚才见你你眉间愁云惨淡,还当你是为了那未起的风波。如今我既告诉你这风波不会波及到你和你所关心之人,你却并未有丝毫轻松。”即墨允道,“若不介意,不妨同我说说?”

  夏翊清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明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

  “这是个私人问题,”夏翊清说,“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四郎问罢。”

  “明之可有意中人?”

  “……”

  夏翊清看即墨允一直沉默,倒也没再坚持,只是说:“不想说便算了,是我唐突了。”

  “自然是有过的。”即墨允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有过?”

  即墨允点头:“年少时总有心动。”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像轻功初有所成,第一次腾空而起之时的感觉。”

  夏翊清苦笑:“我第一次是被你拽着跃上房檐的,吓都吓死了。”

  即墨允倒没恼,反问道:“四郎觉得什么时候用轻功最舒服?”

  夏翊清想了想,回答说:“春日,雨后,傍晚。天气不热,空气湿润,用轻功时周遭有微风拂面,停下来后也不会因出汗而身上黏腻。”

  即墨允道:“见到那人,就如春日傍晚雨后,敛起气息飞身屋檐之间的感觉。一切都刚刚好,那便是心动的感觉。”

  “一切都刚刚好……”夏翊清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句话。

  即墨允解释说:“若真是喜欢,会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忧而忧,会替他担心,会想要照顾他,那便是了。”

  夏翊清:“那……又该如何确定他的心意?”

  “年少的欢喜是藏不住的,他必定知晓。”即墨允垂眉浅笑,“曾经有人告诉我,年少的欢喜,是心底泛起的波澜,而少年人的眼睛直通心底,所以能在相爱之人眼中看到波澜。”

  “真能看到吗?”夏翊清追问。

  即墨允:“若不确定就去和他对视,自然会知道答案。”

  “那……”夏翊清犹豫了一下,问,“你可曾看见过?”

  “自然是见过。”即墨允道,“但不是对我。我在他看向别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心底的波澜。”

  夏翊清连忙道歉:“对不住。”

  “没什么的。是我一不小心弄丢了他,后来再见时他已经有了别人。”即墨允平静得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夏翊清却觉得这平静更像是一种和解,与自己,抑或是与时间。

  “明之,你……这些年都没成家,可是为了你所说的这人?”

  “四郎想多了,我身边有人相伴。”即墨允此时却又挂上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听完了我的故事,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夏翊清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慌张回话道:“不过闲聊而已,明之竟当真了吗?”

  即墨允轻轻一笑,说:“我无意窥探,而且四郎的心思我已猜得一二。不过我想告诉四郎的是,人首先要有能力自保,才能去想其他的。”

  夏翊清稳了心神,道:“闲谈而已,你太认真了。”

  “是的,闲谈而已。四郎早些休息罢。”

  “明之!”夏翊清出声叫住准备离开的即墨允,“他……是真的生气了吗?”

  “圣怒便是圣怒。”

  夏翊清愣了一瞬,旋即回道:“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