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26章 二十六 赤霄

  开宇改制之后,撤三司并户部,是以年底各处银钱往来都需在户部汇总封账,年关户部正忙,魏拓一个主管尚书称病在家,扔下户部一干事不提,连带着两府宰执其他事情也都不管了。天家竟还没有责怪,命贴身内侍陈福亲自出宫往魏宅,传了话去:“魏相公辛苦劳累,必得好好休息。”

  天家金口玉言说出“辛苦劳累”四字,惊得魏拓冷汗洇洇,不敢再称病,次日便上朝去了。

  当朝会上又一次提出召回定远侯和长公主时,魏拓不再出言反对。他自然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天家借机摆脱世家掣肘的意图十分明显,从陈丘致仕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几年前冯墨儒进入兵部,穆飏谢承汶等一众无背景根基的读书人成为昭文阁学士入谏议院开始,这盘棋就已经布下了。

  魏拓此次没有反对召回定远侯和长公主,令许多平常站在同一阵营的世家感到意外,他们都以为魏拓是因为独子身死伤心过度,却不知道魏拓心中早已思量清楚————

  之前阻止长公主和定远侯回朝,天家并没有过多意见,因为那时确实边塞不稳。如今扎达兰归顺,草原多部通商互惠,再拦着定远侯和长公主回朝,实在没有道理。更何况这些年自己和陈丘联手对武将的打压已然够多了,天家既动了陈丘,就是给自己一个警示。户部命脉尚且在自己手中,若再逆着天家的意思,自己恐怕连安然致仕的机会都没有了。

  魏拓不发一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多嘴,天家十分满意,立刻派人前往草原宣旨。

  转眼已入腊月,许琛到草原已有两个多月了,冬日的草原相当萧瑟,并无甚美景。自那一日得知自己身世后,许琛病了近一周才康复。痊愈之后他又往医部去过几次,定远侯与长公主也不管他,只让归平和凝冰跟着确保安全。

  临越虽没有草原那般寒冷,但冬日依旧难捱。夏翊清每年入冬必有一次的寒疾姗姗来迟,到了腊月中,在众人忙着新年时,他却病倒了。算来他学习医术已有些时日,在早有征兆的时候便做了预防,然而毕竟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一时半刻是好不利落的。这一晚他服过药刚刚躺下,却听得外面有异动。

  夏翊清体质不适合习武,只照着之前许琛送他的那本心法练习了一段时间,虽然武功没什么长进,但是耳目却比不会武功的旁人更清明一些。

  “安成,去看看外面。”

  “安成?”

  他唤了两声,却没听到安成回应。安成刚刚退到外间,按理不应听不到。

  夏翊清觉得有些疑虑,准备披衣起身,寝室的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夏翊清本能地从枕下拿出机括举到身前,那是许琛送他的防身之物。之前他见识过许琛的腕箭之后颇为喜欢,但那腕箭是许琛的贴身之物,想来是不会送人的。未料许琛去草原之前将这手掌大的机括送给他,说是与腕箭同样的机制,只是将箭换成了针,据说是许琛的小叔做的。

  来人一身素白襕衫,没有任何配饰,未带幞头,束发于顶,以一根白色象牙簪固定,在见到夏翊清之后只稍稍点头当作见礼。

  深夜乍见一身素白的男子突然闯入寝室,任谁都不会毫无反应。夏翊清将手中机括举到面前,问:“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地看着夏翊清,说:“在下即墨允。”

  “即墨允……?”夏翊清一时没有想起这个名字,并未放下戒备。

  那人并不恼,依旧微笑地站在原地。夏翊清则打量着面前这个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男人,此人虽漂亮但绝不女气,浓眉剑目自带英气,夜色之中一身白衣,衬得他轮廓分明。

  等等……白衣!

  夏翊清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立刻从床榻上站起来:“不知院首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你知道我?”即墨允依旧微笑着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松了口气,说:“赤霄院即墨院首,从来只着白衣。”

  传言之中即墨允武功极高,曾一连斩杀数百人而白衣未染。他手中握着的赤霄院是天家的一把利剑,眼线遍布各地,甚至掌握着朝臣家中密事。天家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暗查、刺杀、追踪全部都由赤霄院完成。而掌控赤霄院的即墨允官至正二品却从不上朝,所有奏报都是直呈天家。

  “原来我这般出名。”即墨允微笑着往前迈了一步。

  夏翊清却立刻后退,虽然即墨允此人自从进屋之后就一直面带微笑,但却让夏翊清本能地生出一种畏惧和恐慌。毕竟即墨允的名字都很少有人提及,大家都用“那位”或是“院首”来代称他,好像直呼名讳是件犯忌讳的事一样。

  即墨允看到夏翊清撤步,便知眼前的孩子是心有恐惧,他停下了脚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我能坐着说吗?”

  不待夏翊清点头同意,即墨允便转身走到椅子旁直接坐了下来,他道:“四郎风寒未愈,还是回到床上盖好被子罢。我并无恶意,你放宽心。”

  即墨允对夏翊清倒是毫不见外,言谈话语都像是亲近长辈一般,似乎从未将他当过皇子,夏翊清听到即墨允这样的语气态度,全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觉得轻松自在,心中竟真的放下了戒备。

  纵使殿内笼着熏笼,夏翊清这刚刚退热的身体却依旧畏寒,如今既然即墨允说了,他便坐回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大半身子,又把外衣披在肩上,方觉回暖。

  “我若说今晚恰好路过浣榕阁,想来你也是不信的。”即墨允坐在椅子上,等夏翊清安顿好才开口说话。

  夏翊清微微发愣,他没想到即墨允并非凶神恶煞之人。他见惯了宫中所谓的官话套话,如今听得这样的开场白,一时觉得颇为新奇。

  “那院首为何而来?”夏翊清问。

  即墨允微微侧头,道:“自然是为你而来。”

  夏翊清听言一哂:“难道有人出重金让院首前来杀我吗?”

  即墨允说:“怎么如今这宫中还有人想刺杀皇子不成?”

  彼时夏翊清并未听出即墨允此话的重点是“还有人”,而不是“有人要杀他”。

  夏翊清只轻轻摇头。

  他虽年幼,但却不是不通人事。惠妃一直将他留在身旁,多年来小心看顾;泽兰从小告诫他要小心,后来又偷偷教他学习医术;还有入了资善堂之后引来的中毒事件。他虽不知道其他皇子是如何成长的,但却知道绝不会像自己这样。而今晚,轻易不露面的赤霄院院首亲自到他的寝室来跟他说话,则更证明自己过得并不安全。

  “被我杀死的人,从来不会看见我的脸。”即墨允似乎觉得这话对着一个孩子说太过血腥了些,便又补了一句,“我好歹是朝廷官员,又不缺钱,怎么可能有人找我刺杀皇子?”

  夏翊清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有些蠢,连忙转移话题:“院首请直说罢。”

  即墨允说:“其实并无大事,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让你认识一下我。”

  夏翊清愣愣,道:“院首深夜到这远离勤政殿的浣榕阁,迷晕了内侍,进到我的寝室,只是为了让我认识一下?院首这话可比恰好路过更无法让人信服。”

  “还挺不好糊弄。”即墨允眉梢轻挑,“其实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什么故事?”夏翊清问。

  “一个多年前的故事。”即墨允终于收起了笑容,直视着夏翊清的眼睛,语气郑重地说,“四郎可知你生母的身世?”

  夏翊清怔了怔,摇头。

  即墨允说:“恭敏贵妃元氏,出身西楚。”

  夏翊清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异族人,他只当是宫中诸人不愿提及已经故去的人。如今被即墨允道出,才明白到以前惠妃对自己生母避而不谈竟是有这样一层原因。

  仲渊东靠天堑险山安全无虞,北疆草原深处便是极寒无人之地,若收服了草原,仲渊东北两面便是稳固无法撼动的。仲渊西面和众多小国接壤,西楚便是其中之一,西楚虽小但却极其重要,是东西两边的交通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淳燕国、南凉国、吴国、赵国,甚至是西域的耶兰国都想将西楚纳入自己的版图。然而就在这样强敌环伺的环境之中,西楚却存活了数百年,足见元氏一族的能力。

  即墨允继续说道:“你的生母闺名元信,是当今西楚皇帝的堂姐,西楚沛王的庶长女。”

  “她……是西楚的皇族?”

  即墨允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夏翊清,说:“你应该知道,后宫中女子的封号位分皆有祖制,我朝贵妃只四位,封号皆是“肃懿端容”四字选一,而你的生母恭敏贵妃生前是仲渊唯一一个不以四字封号封贵妃的嫔御。皇后居所名慈元殿,慈为母,元为首,慈元二字,意为天下首母,即国母。而你生母当年的封号是元,是她的姓,也不止是姓。”

  即墨允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夏翊清慢慢接受这些真相。

  片刻之后,即墨允才继续说道:“恭敏贵妃身世显贵,可最后也死于身世显贵。”

  夏翊清听出了一丝异样,他开口问道:“所以,她不是因为生我而去世的?”

  即墨允说:“是,也不是。恭敏贵妃怀胎之时身中奇毒。”

  “是谁下的毒?”

  “西楚。”即墨允说道,“恭敏贵妃自觉中毒之后,托人寻我。经过详查,她宫中一名宫女全家皆被西楚控制。”

  “西楚为什么要杀她?”夏翊清追问道。

  即墨允摇头,说:“不知。我只知道她后来找了皇后相助。皇后身边的代内人师从药仙谷,代内人看过之后说若立刻落胎或可保命,但她没有同意。”

  “所以……还是因为我……”夏翊清喃喃自语。

  即墨允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代内人拼尽全力也未能留住她,她以命换命,最终保全了你。”

  夏翊清沉默了片刻。不一会儿,他似乎在这故事中发现了破绽,追问道:“嬢嬢既然知道,为何不告知天家?”

  即墨允:“恭敏贵妃死前叮嘱千万不要让天家知道。皇后虽然有心想告诉,但因为恭敏贵妃的身份和临终所托,最终还是瞒了下来。”

  夏翊清:“那院首今日前来又是为何?”

  “因为前些时日有人对你下手了。”

  “西楚?”夏翊清问。

  “尚不确定。”

  夏翊清面露疑惑:“嬢嬢说那是薛氏因妒生恨,牵连到我。”

  即墨允微微一笑:“四郎相信这个说法?”

  夏翊清自是不信的。后宫嫔御之间的摩擦是家事,而毒害皇子则是国事。如今后宫没有嫡子,所有皇子地位相同,虽然夏翊清无宠,但他依旧是正统有玉牒的皇子,国朝惯例,无嫡便立贤,现下所有皇子未来均有可能成为太子。薛氏自己又无子嗣,断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当时夏翊清在朵殿休息,并不知正殿如何,但从后来皇后的言行神态来看,此事背后定是另有一番纠葛。

  “西楚为何要害我生母?又为何要害我?”夏翊清问。

  “此事尚不清楚,我正在查。”即墨允站起身来,走到夏翊清床前,“我今晚前来,一是将当年的事情告诉你,希望你日后多加留心。二是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即墨允边说边在身上四处摸索,不一会儿便从襕衫中褪下一件护身软胄递给了夏翊清,说:“这软甲由前后两片拼成,穿脱方便,可防利刃。”

  夏翊清接过软胄,这看起来沉重的软胄触手却十分轻薄,大抵不过一盏茶的重量,更具伸缩功能,可贴合穿戴之人的身形。

  夏翊清掂量着手中的软胄,道:“这……太贵重了些。我跟院首第一次见面,你就送我这样的大礼,可是要我做什么?”

  即墨允道:“四郎是天潢贵胄,自然接的起任何礼物。另外今日相见之事,还望莫要与他人提起。”

  夏翊清郑重地点了头。

  即墨允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口笛递给夏翊清:“若遇紧急情况,可吹响口笛,自有人前来相助。”

  那玉质口笛小巧精致,除首尾两端外只有单孔,并非用来演奏,该是用来传信的。

  夏翊清接过口笛,还欲说些什么,却只见一道白影闪过,屋内已无他人,刚才即墨允坐过的椅子,端过的茶盏都已恢复原状,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夏翊清一手摸着软甲,一手攥着口笛,迟迟没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