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赤霄>第4章 〇四 暗室

  定远侯府极大,除五进主院落以外,更有东西两侧各四个陪院。自正门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石雕影壁,影壁上当中一只凤凰展翅,朝向一角圆月,颇有衔月之势,周围还附有数只北雁陪飞,影壁四周雕花缀着琉璃花蕊,稍稍舒缓了主图的寥廓清冷之感。天家为了长公主特设“月凰大将军”之官,后又命翰林图画院的画师绘了凤凰衔月的画样交给御用监,打造出许多凤凰衔月的器物,专供长公主使用,比如长公主马车上的装饰,长公主的礼服、朝服,还有便是这独一无二的影壁。

  影壁两侧有朝向东西的两扇门。自西侧小门往里走约二十步,右手边便是垂花门。过垂花门后是侯府的第二进院落。甫一进入,便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当中一方硕大高台,高台四周围着软绳,左右两侧各摆放兵器架,上方更有插旗————这是个演武台。这院子地阔甚广,是将左右两侧陪院的院墙及房屋全部拆掉打通,扩成了个横贯东西有演武高台的标准演武场。

  垂花门左右是抄手游廊,顺着游廊往里走,可绕过演武场,到达前厅。前厅面阔五间,此处的“间”并非屋室,而是房屋梁与梁围出的范围,亦称开间。前厅五间,便是当中明堂与左右各二次间组成。前厅明堂十分宽阔,用以接待会客;左右次间分别置有书桌和坐榻,无论是用膳还是品茶,亦或处理公事,都是足够的。侯府并无分明的男外女内,又因着前厅外便是演武场,地阔甚广,是以长公主平常处理府中内务也在二进厅房。

  前厅左右两侧还有两座平行与正厅的耳房,耳房亦有三间之阔,功能与正厅无异。两侧耳房外与抄手游廊连接处又各有小门,通往第三进院落。第三进院有正房和左右厢房,此处便是书房和客房所在。继续再往里走,绕过第三进正房,便是中花园。这花园与演武场面阔相当,也是将左右陪院的院墙打通,把原本的陪院改成了东西两个暖阁,夏可遮阳,冬可避寒。

  从花园北侧的一扇月亮门再往里便是第四进主家起居的后院了。长公主和定远侯便住在正房之中,而许琛如今暂住在厢房。后面的第五进亦是起居院落,不过一直无人居住。第五进后是后花园,以及后院仆人居住的后罩房。东西陪院的格局并无太大差异,如今只留第三进和第四进两侧共四个陪院。

  在厅房看过这半年的账务,长公主略歇了歇,便让素缨把一众家仆都叫到院内。

  此刻家仆府兵站满了演武场,安静地等候着内宅女主的出现。

  长公主走到厅房檐下,底下众人行礼,齐声唤道:“长主。”

  ————“长主”,是臣民对长公主的称呼。素缨和凝冰从小跟在长公主身边,一直保有以前的习惯,只称“公主”,对定远侯也只称驸马。

  此时有厮儿搬来椅子置于长公主身后,长公主安静入座,院内除衣衫摩擦声外再无一丝杂音。许琛站在一旁,心内大为震撼,侯府的“令行禁止”贯彻得如此彻底,足以堪比一支优秀的军队。侯府内院尚且如此,仲渊的百万长羽军又该是何等景象。

  在许琛思绪乱飘之时,长公主对下方众人说:“半年未归,府内一切如旧,诸位辛苦。我方才清算过半年账务人事,各位管事都做得很好,内院赏赐稍后素缨会亲自执行,若有任何异议,今日晚膳之后向我回话。至于府兵————”长公主顿了顿,望向下方一轻甲绣衫男子,“张通,你自己来说。”

  张通是侯府府兵领事人,军阶为正将,侯府千名府兵日常训练及调派都由他负责。此时被点了名,张通立刻上前,行过军礼后回话道:“府兵照例每日早晚各训练一个时辰,内外院各岗均一个时辰轮值一次,暗卫两个时辰轮值一次,所有府兵每月均有四日休沐,所有轮值班次均登记在册,随时可供查阅。”

  这里张通提到的内院,是指侯府的五进主院部分,而外院则是指东西两侧陪院和侯府外围。

  长公主听后微微点头,又道:“休息日外出府兵,何时何事外出,去往何处,你可有登记?”

  张通心内一紧,回答道:“有。”

  七月初六,何人休息?去往何处?”长公主问。

  张通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七月初六,是内院第六组和外院第十二组轮休,内院第六组共六十人无人外出,外院十二组共百二十人,十人归家,八人出城,均有报备。还有两人外出,去往……去往……”

  “去往何处?”

  “去往归雁楼。”张通此话一出,饶是行事严谨的家仆和府兵们都倒吸了一口气————侯府府兵第一大忌便是流连烟花柳巷。

  “很好。”长公主的声音中仿佛带着刀,此刻偌大的侯府落针可闻,“定远侯仁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你们,可我眼里却容不得沙子。涉事二人上交身份牌,永不叙用,罚十五军棍,伤好后去惩戒所报道。第十二组组长十军棍,扣一月月俸,停休三月。撤销第十二组,重新编入其他组别,侯府轮值班次全部重新安排。至于张通,五军棍,扣半年月俸,一会儿自己去领罚。”

  “谢长主。”张通及一干府兵无一人有多余的话。

  长公主向许琛招了招手,待许琛走到身边,便调整语气朝着众人说:“此番我在边关半年,经历颇多,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十余年前曾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奈何恩人当时已是弥留之际,临终将幼子托孤于我,我和定远侯已认恩人之子为义子,今后他就是侯府的小郎君。”

  一众家仆听言立刻行礼,齐声唤道:“郎君。”

  许琛心下明白,自己不过是临越城外一来历不明之人,如今长公主给自己编造出这身世,是为了自己能在府内更好生活,一时间感动不已,内心又十分惶恐,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福气。心中感动、惶恐、不安、珍惜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长公主捏了捏他的手,轻声对他说:“不用怕。”

  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安抚,让许琛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地,生了根。刚刚那雷厉风行处置了府兵的长公主,对自己却是温柔体贴,这样一个可刚可柔的女子,让许琛内心又生出了一分敬佩。

  长公主朗声说道:“郎君年幼,又遇丧亲之痛,在关外大病了一场,有些记忆已经不清,此次我带他回京便是让他好好休养,现下暂住我院子的厢房,待第五进收拾妥当便挪过去,此后一切起居饮食都由凝冰安排,你们听凝冰吩咐即可。”

  “是。”又是一声齐整的回话。

  “散了罢。”长公主拉起许琛往后院走,院中众人都安静地散去。

  这边许琛在侯府踏实住了下来,另一边四皇子夏翊清正在跟自己的养母柴昭媛说话。

  历来皇子都养在生母身边,若是生母早逝或无力抚养,便大多养在皇后身边。如夏翊清这般寄养在尚无子嗣的嫔御宫中,是从未有过之事,因此一应礼仪称呼便颇为尴尬。如今夏翊清虽住在临月轩,却依旧按照皇子对普通嫔御的称呼,称柴昭媛为“昭媛娘子”。不过柴昭媛本人却并不在意,甚至还特意去请过皇后谕,不必夏翊清以待生母之礼待她。

  母子二人行过礼后便静默无言。

  半晌,柴昭媛出声打破沉默,说道:“翊清,这是你的名字了,是你爹爹给你取的名字。”

  夏翊清点头。

  有了开端,后面的话便好说些,柴昭媛说:“过几日就要进学堂了,学堂不比我这里,有先生管着,还有你两个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听先生的话,也要记住不要招惹你两位哥哥。”

  “是,我记住了。”夏翊清依旧没有抬头,只低声回答着。

  “每日先生交代的功课要做好,你开蒙比你两位哥哥晚,或许会慢一些,你不用心急,但是要努力,不可懒惰懈怠。进学堂之后一概吃穿用度缺什么就同身边人说,你只需专心读书即可。”

  “是。”

  “你如今大了,再让内人伺候也不太方便,皇后娘娘让邓副都知送来一名内侍给你使唤,今后他就是你身边人了。”柴昭媛言罢一招手,海菘蓝便带上来一名内侍。

  柴昭媛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的需要叮嘱,夏翊清生来乖巧,本就不会惹是生非,如今说了些“要听话”、“要认真”之类的嘱咐,便是想再说些什么也不得,干脆让众人各自散去。

  夏翊清带着那名内侍回到寝室,说是寝室,其实只是临月轩正房旁边的耳房。不过这耳房亦有三间,且与正房之间有步道相隔,算得上是完整一室了。

  到了寝室内间,就只剩下夏翊清和那内侍二人。

  夏翊清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现在是什么品级?”

  内侍回话说:“臣叫安成,今年十二岁,现下是内侍黄门。”

  宫内内侍和女官亦分不同等级,内侍黄门仅高于无品秩的小黄门,但却是正经有官品的,以后晋升机会颇多,就算是熬年资,大多也能达到押班一职,管理一宫内侍。

  “你以前在哪里当差?”夏翊清问。

  安成答:“臣进宫后有幸得邓继规先生赏识,被派到后省御药院当值,只是做些洒扫粗事。前日里邓先生到御药院来找臣,说让臣来伺候主子,臣便同邓先生又学了几日规矩,测过墨义,这才到临月轩来。”

  国朝内侍凡年满十二,测过墨义才可有升迁机会,墨义原本是科举之中一项,后被引入内侍省,作为内侍考核的标准。内侍考核自不会像前朝进士那般严苛,亦不会要求他们写出惊世文章,只是要识字明礼,懂得进退分寸。不过刚满十二岁就能考过墨义的小黄门并不多,有些小黄门甚至到十七八岁才勉强考过,更有甚者屡次不过,在宫中只做个普通小黄门直到年老弃用。

  夏翊清也略听说过内侍测墨义的事情,觉得安成这般年纪已经走上属于内侍的“仕途”确实不容易,便问他:“你入宫前可读过书?”

  安成道:“入宫前在私塾学了些字,入宫后跟随师父读过书,在御药院也曾帮着誊抄一些出入记录。”

  “那便好。这样以后我去学堂你跟着也方便些。”夏翊清觉得这小内侍说话做事颇为妥帖,又知他是早就得了邓继规的青睐,定是差不了的。念着以后安成会一直跟随自己,便想多了解一些,就问道:“你既然之前读过书,原该不是奴籍,怎的又入了宫?”

  安成上前伺候着夏翊清梳头,说道:“臣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祖父去世之后,叔父便把臣送进了宫。”

  “……”夏翊清觉得自己这一问着实不太好,但凡家中有一点办法,也定然不舍得把自家孩子送入宫中做这等事。

  安成却平静地说道:“臣如今进了宫,自是与宫外都断了干净,虽是做着伺候主子的下人,但却不必再受我那恶毒叔父的打骂,倒是件好事。”

  “你那叔叔还打你?”

  “入宫前,臣身上几乎没有好的地方。不过臣命硬,又赶上了好师父,这才捡了条命。”安成将梳子放到桌上,躬身请罪道,“臣不该用这些腌臜事脏了主子的耳。”

  夏翊清心中有些同情这内侍,便伸手扶起他道:“你跟了我,虽不一定有多大荣华富贵,但也不必再受之前的苦。”

  “臣定尽心侍奉主子。”

  夏翊清没再多说,只让安成伺候着休息了。

  是夜,内外皆静,夏翊清悄悄起身,拉开左手边靠墙的双层帷帐,那原本应该是墙壁的地方赫然有一道暗门,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暗门走了进去。从外面看,他的床榻并没有任何动变动,然而实际上,他已经在暗道内了。

  夏翊清顺着暗道继续往前走,不久便到尽头,他踮起脚在面前的石墙上敲敲点点两三下,右侧原有的石壁便动了起来,原来这暗道尽头的石壁是开启右侧暗室的钥匙。夏翊清轻车熟路地走进暗室,石门在他身后恢复如初。

  暗室是个正方形的房间,东西两侧为暗门,北面靠墙书柜上有各种书籍卷册。书柜前方不远是一个矮榻,榻上摆有方桌一张,方桌两侧分别两个软垫相对而放,一看便知此处常有二人相会。暗室南侧墙立有一个置物架,架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瓶子。

  虽是暗室,但却不昏暗,除去屋内四角挂着油灯以外,桌上也有蜡烛。

  夏翊清走到矮榻前坐下,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不急不忙,似在等待着什么。少顷,从刚刚夏翊清进入暗室的相对方向传来声响,暗门打开,一名宫装女子提着油灯走入暗室,来人正是白天曾到过临月轩的泽兰。

  “浔阳公。”泽兰行礼。

  夏翊清拉住泽兰的手,往矮榻方向走去,边走边问:“代内人白日里到宫中示意我下来,是要加课吗?”

  “今儿什么都不用学。”

  夏翊清抬头看着泽兰,泽兰继续说:“过几日就要进资善堂了,先生会教浔阳公识文断字,就不用奴来教了。”

  夏翊清毕竟年幼,听得此言登时睁大眼睛,疑惑地看向泽兰:“你不是说要一直教我的吗?怎的入了学堂就不教了?那我不要去资善堂读书了。”

  泽兰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个暗室,浔阳公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需要读书。如今资善堂授课的是昭文阁大学士郑英,他是先帝永业十一年的状元郎,乃当今大才,浔阳公跟着他要好好读书。”

  “那,那……” 夏翊清一时着急,竟不知道如何接话。

  泽兰笑笑,继续说道:“浔阳公有更好的先生,这是好事。而且奴也没说不再教,以后浔阳公可在这里学一些别的东西。”

  夏翊清听得此言终于放下心来:“真的吗?!太好了!”

  “不过出了这间暗室,浔阳公便只读过《千字文》,其余一切都要按照先生要求的去做。而且不要一次就学会,要三四次之后才慢慢领会,明白吗?”泽兰此话说得极其慎重。

  夏翊清颔首说道:“我明白,你说过,我要藏拙。”

  这“藏拙”二字从一个孩童口中说出,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泽兰又道:“入了资善堂后,或许会面临更多艰难,浔阳公怕吗?”

  夏翊清昂头说道:“我不怕。”

  “好,那以后依旧隔日到暗室来,奴会教浔阳公一些医理药学。”

  “教什么都好,只要是你教的我都学!”

  泽兰笑了笑,说道:“今儿也不早了,浔阳公还是快回去罢,奴也要回慈元殿回话。”

  夏翊清目送泽兰从密道离开,却并未听话回返,而是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看下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夏翊清合上书,凝神闭目,似乎在消化刚刚书中的内容。又过了半盏茶,他才起身把将放回书架一侧,吹灭桌上蜡烛,从密道回到床榻之上。

  慈元殿在后宫正中,与临月轩隔着花园和步道,步行前往,即使脚程再快,也总要走上一刻钟。但实际上临月轩与慈元殿之间并无其他宫室,若中间有直连步道,半刻不到就能走上一个来回,这密道便是因此而建的。密道两侧的入口,一侧在夏翊清房中,另一侧便是在慈元殿最靠近院墙的书房内。泽兰顺着密道出来,在书房中掩盖好入口后,便到皇后的寝殿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