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是被人遗弃的一生。
娘亲是官家小姐,父亲是穷酸书生。
因缘邂逅,露水情缘。
父亲失去音信,不知所踪。娘亲偷偷生下我,仅留给我一床襁褓便回家继续做她的贵户小姐。
我在荒废的寺庙中啼哭,哭来了正为生意不好,三餐不继而犯愁的人贩子。
人贩子是这世上第一个把我当作宝贝的人。
他只当天上掉馅饼了,稍稍打听了一些我的身世,心安理得地将我卖到乡下,一户求子心切,以耕种为生的农民家里。
那对夫妇待我还算不错,虽不是亲生所出,毕竟是个儿子,还生得粉粉嫩嫩、玉雪可爱。
但我这一生注定是个悲剧。
懵懂无知地长到五六岁,独自在溪边捡石子时,又被人贩子掳了去。
掳走我的是个倒霉蛋,途经沐岚山时遇上山崩,死于非命。
我侥幸逃过一劫,被小倌馆的馆主月容捡走。月容便是那晚把我带到江妤面前的人,也是一再改变我命运之人。
月容将我养在小倌馆里,我慢慢了解了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之后,也曾尝试着求他,放我离开,救命之恩我定会报答。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孩子,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儿呢?你不告诉我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人,万一一去不复返了,我如何才能找到你呢?”
亲生父母,无从提及,我只能报上养育我的农村夫妇之姓名,说出我生活了五六年的那个村庄。
月容掩嘴轻笑,“若你说的是实话,还是断了回家的念想罢。那儿闹了饥荒,全村人都死绝了,你去了也找不到爹娘。”缝着花边的宽大衣袖拂过我的脸,“安心留在这里,只当这儿是你家罢。”
那时年岁尚幼的我信以为真,只哭了一晚,便再没动过离开的心思。□□年后我得知了真相,也不过在夜里陪客时失手打翻了几坛酒罢了。
比起旁人十一二岁便立牌接客,我满了十四岁才第一次服侍客人,已算作是幸运的了。
但那次我并未准备好,本该服侍那位客人的柔缨身子不适,脸上抹了几层□□也盖不住病色。
那位客人姓刘,是城里做香料生意的老板,身上的花香果香木香参杂在一起,比小倌身上的香气还重。
月容让我去扶柔缨出来,我便去了。后来才明白他那时说的“扶”,实则是“换”。
刘老板一向喜欢清秀文弱些的,我这种最是合他意。
那晚他喝了不少酒,柔缨勾起了火却不能承受,我一进屋,他便像饿狼看见了生肉,箭步过来吻住我的唇,两手迫不及待地撕扯着我身上衣物。
柔缨极自觉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向他求救的目光,他不可能一点也没感受到。或许,月容早已向他吩咐过什么,只是我不知道,后来也一直没问。
刘老板很快把我推到床上,借着酒劲肆意撩拨。我的衣服已被剥得七七八八,我却犹在挣扎,用尽全力推搡,却未能推动他半分。
我想到了自杀,可当时的情形让我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我最害怕的事情始终还是发生了。
眼尾流下几滴泪,也不知是痛的,还是觉得委屈。
事后月容告诉刘老板,那是我的第一夜。刘老板惊讶之余,给足了赏钱,一应落入月容的口袋。
月容给我准备了皂角和热水,亲自服侍我沐浴。他取来一条崭新的细绢,一遍一遍地替我擦身子。
大约是被热气熏着了,我眼里泛出泪花,便自行抹了把脸。
将近洗了一个时辰,而后,他还帮我上了点药。
月容待我算好还是不好,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他教我的。他常夸我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小倌馆所有人里,他只允许我进出他的房间。他的房间里有笔墨纸砚、文学典籍,我可以随意动用翻阅。
笔尖的毛开叉了,墨条宣纸用完了,或是砚台粗糙不好用了,我不吭声,他自会买来新的。
他房里的书我已反复看过几遍,他问我爱看哪些方面的,我答神话传说读来甚有趣味,诗词歌赋也颇有韵味,但纪传史书最是好看。
第二天我再去他房中,便看到书架上多了几本神话传说,几本诗词歌赋,十余部纪传史书。且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书架上便有新书替换旧书,新书变作旧书再被替换掉。
于吃穿用度上,我没什么讲究,但他总要留好的给我。明知再美味的佳肴摆在我面前,我也只会寥寥动几筷子,吃到七八分饱便离席,他仍日复一日地为我准备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若时间的节点放到十四岁前,他自然算是善待于我。
可他命我换出柔缨,即是毁了我的一生。
再无尊严,再无廉耻之心,再无人生的意义。
我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着寻死的快速有效之法。
月容在我耳边道,“还记得你说会报答我么?我养了你八年,你便还我八年。八年一过,我便放了你。到时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绝不拦着。”
我看向他,他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样子。可我已有求死之心,什么恩情什么报答,我理都不想理。
月容替我掖好被角,柔声道,“我的房间不会有旁人进来,中午、晚上我会给你送饭,你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
他让我好好想想,是要让我想什么?我一闭上眼,脑海中全都是昨夜不堪的画面。我索性一直睁着眼,以往我来过这个房间无数次,却不曾在这张床上躺过。
薄薄的蚕丝被盖在身上,又轻柔又温暖。罗帐上绣着色彩斑斓的海棠花,穿插着金银丝线和珠翠,异常华美绮丽。
我便盯着海棠花看了一整天。
入夜后,月容将晚饭端到桌上,坐在床边瞧了瞧我。
他伸手抚摸我的双眼,“不吃东西倒也罢了,不休息怎么能行?你打算睁眼睁到几时?”
我双眼颤了颤,仍然觉得无话可说。
月容凝视我片刻,起身点了一炉香,再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香气袅袅,闻之舒适安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香,只记得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醒来又是一日清晨,我撑着床沿起身,身上的痛楚不适似乎缓解许多。
安稳地睡了整夜,养足了精神,我便在房间走动走动。
文房四宝,古书典籍,那些几乎等于是为我准备的东西,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月容与我没有半分干系,却妥帖地照顾了我八年。这样长的时间里,他不仅没让我干过粗活累活,还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虽然他要我以最耻辱卑贱的方式还他恩情,但我的确欠他太多。
正巧他端了盆热水进屋,见我站在书桌边上,眼含笑意地问我,“几时起来的?饿不饿?你先洗脸,我去把早饭端进来。”
反正我的人生已无意义,是死是活都没分别,但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而我又欠他许多,那我便如他所愿罢。
刘老板似乎很喜欢我,再来小倌馆时夜夜都着我伺候。也许是因为我的第一夜给了他,他便看重我多过旁人。
他说那夜他多喝了些酒,又被柔缨撩拨一番无处宣泄,才对我过火了些。
我没什么可说的,只默默听着。
他体谅我的生疏,耐心地指导我许多,还说我长得好看,比女子更清秀动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我面红耳赤地听着,不时发出一些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
他也是把我当作宝贝的其中之一,一位中年嫖客。
整整一年,他作为我的熟客,除非我身子不适没法伺候人,不然他一定点我之名。
教会我各种门道,如何能让对方满意,也让自己好过。
他很喜欢把我搂到怀里同我说话,他知道我话不多,允许我安静听着,但不准我睡着。我便不时应一声,让他知道我还醒着。
有时他越说越精神,我几乎是在梦中回应他;有时我应着应着他先睡着了,我便抽身出来,单独枕着枕头睡。被人搂着睡,我总是不习惯。
一年后,他突然就不再来了,我没觉得最后一夜的他与一年来的多少个夜晚有何不同,但他就是未再出现过。
他本就没必要同我交代什么,我也不去打听。进了小倌馆,点了我的名,他便是我的恩客。出了小倌馆,他与我之间就什么都没有。
有一日中午和月容一同吃饭的时候,他不经意地说起,“听说那位做香料生意的刘老板搬家了,馆里这就少了位常客。”
我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鱼香茄子,其实我口味清淡,常觉得鱼香茄子太咸便不大爱吃。那是月容爱吃的菜,他说胃口不好吃鱼香茄子能下饭。
月容自顾自地道,“刘老板做生意挺有能耐的,前几日给小儿子办了满月酒之后,便举家迁往中原,想必是有更大的生意要做。”
中原地带,香料往往供不应求。去了那边,香料的确更有市场。
喜得贵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本就没我什么事。待他妻子出了月子,就更不需要我了。
我咽下口中食物,“近来找我的新客不少,走了一个刘老板,也没什么。”
月容夹走我搁在碗中迟迟未入口的鱼香茄子,放进自己碗中,“是,走了就走了,我再不提他了。”
但我忘了,月容是个谎话张口就来之人。
刘老板的确新得了个儿子,办了满月酒也搬了家。但听说酒宴是在家里办的,也没怎么铺陈布置,席间的饭菜大多寻常普通,连酒水都未备足。登门道贺的亲朋好友们送了礼,囫囵地咽了几口饭,浅饮了半碗酒,便都败兴而归了。
至于刘老板搬家去了哪里,似乎无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我从柔缨口中听到这些,也只当没听到过。
这一年来,我陆陆续续接待过不少客人。刘老板不过是占了我的第一夜,找我次数最多的那个。
这没什么,离约定之期还有七年,我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位老板,新的替换旧的,新的变作旧的再被替换掉,都是极寻常之事。
自我接客以来,月容似乎待我更好了,看我的眼神总像在看一颗摇钱树。
我几乎从未提过要求,对人对事都没什么意见,但月容一般不会让我接待太难伺候的客人。
偏好我这类的,也有一些十足的衣冠禽兽,有些难以言说的癖好。
此种客人我往往服侍过几夜就再未见过了,听说是月容下了禁令,不再做他们生意。
在小倌馆里过了八年安生日子,又过了五年非人的日子,命运竟让我遇见了江妤。
江妤明明是个放不开的姑娘家,却偏要装出一副放荡不自爱的样子。
但我又何尝不是装模作样的呢?明明同阿曲一样,没有在上的经验,却说什么“不妨一试”。
我给江妤倒的酒,几乎都落入自己腹中。玩闹到半夜,也不过脱了件外衣,连最基本的亲吻都没有。
而后她就被带走了,原来她是堂堂城主夫人。也许我该庆幸,没同她有过分的亲密之举,否则城主大人必不会放过我。
原以为同她的缘分如昙花一现般到此为止了,不成想第二天被告知,她替我赎身了。
月容来我房中,替我收拾衣物,“没想到你下一任归处是城主府。”
我又何曾想过?
“你为何会同意?”我故作镇定地问道。
还有三年才结束不是么?
月容展开包袱,将我的衣服一件件放在上面,说话语气极其自然,“城主夫人的面子,我怎能不给?”
我站在一旁看他,仿佛要走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我,“昨夜明明已经有客人点了我的名字,为何你突然让我去招待姑娘家?”
我蓦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她的身份,故意如此安排的?”
月容盈盈一笑道,“说什么呢,我哪儿有这等荣幸认识城主夫人呀。若我知道城主夫人大驾光临,早便匍匐在地求她别来了。”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他将包袱打个结,便算收拾好了,“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迎着我的目光解释,“昨夜夫人一说她喜欢身量高瘦,斯文俊秀之类,我立刻就想到了你。夫人出手阔绰,而我向来看重钱财,并不讲究什么先来后到,自然让你去招待夫人了。”
他将包袱递给我,眼里只有笑意,我从来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接过包袱,“可是离约定之期还有三年。”
月容忍俊不禁,“城主夫人已给了我足够多的银两,饶是你再接三年的客,也未必能帮我挣到这么多钱。”
我淡然道,“我明白了。”
月容相送我到小倌馆外,不知怎的,我有种被赶走的感觉。我还来不及同任何人道别,阿曲阿音都连衣物还没收拾好,我甚至没能去月容房中看一眼,就跟着他匆匆走出了小倌馆。
明媚的阳光照在他弯弯的眉眼上,月容的笑脸极难得的与以往有一丝不同,但区别在哪儿,我却说不出来。
“十三年前你就让我放你走,我不肯,还骗了你,将你困在小倌馆里。这么多年你心里积攒了多少怨恨,我不用想也知道。如今我是为了钱才提前放你走,也算不上有功德。五年来你受了多少折磨,来日都会报在我身上。你从没做错过什么,该入地狱的人是我,当然我后半生本就会一直活在地狱里。你离开以后我不会再提起你,走了就走了,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值得记忆。”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我仿佛看到他眼中闪过一点泪光,但他已转身走进小倌馆。
十几年来我同他说话往往只有只言片语,可到了最后分别这一刻,他竟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已不能再踏足小倌馆,就此离去。如他所言,都是些不堪的回忆,我连多看一眼都不愿。
我越走越远,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