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传来的争执声，杜湘就知道，娘亲又在责罚弟弟。她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把针扎进绣布。
她早就知道，弟弟不是读书的料。弟弟对舞刀练剑的还有些趣，一翻开书就打瞌睡。师傅对此也很无奈，私下里对杜湘抱怨过，明明是手足，但是她弟弟却和她完全不像。
刚开始杜湘还劝母亲，对弟弟不要太过于苛责，功名不是人人都能考到的，总有别的路可以指望。
母亲只回了杜湘一句：“不指望他还能指望你吗？”
杜湘本来准备了一堆话，听到母亲这句话后立马闭上了嘴巴。
虽然家里请了先生教她念书，那又如何，她不能考功名。
爹娘不指望弟弟，还指望谁呢？
娘亲抱怨的那些话，杜湘从小听到大，都知道母亲下一句话会说什么。
其实杜湘明白母亲心里的怨。本来以为嫁到杜家，会是一世富贵，谁能想到曾经一时显赫的杜家会倒。她父亲本来就没什么本事，只能靠着祖上留的几个铺子混日子。每次回外祖家，她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尴尬。
在弟弟又一次被母亲责骂后，杜湘忍不住了，直接说道：“就算那个远房的姑母还在，也救不了我们，是我们没有用，你看齐将军，当年他只是小厮，上战场拼了功名回来。我们也可以，弟弟不爱读书，就别让他读了，他不是这块料。”
母亲气得直拍桌子，朝着杜湘嚷嚷：“他不是这块料也得是，不指望他还能指望你啊。”
这次杜湘没有沉默，抬起头，笑着说：“指望我有什么问题，说不定，真的只能指望我了。”
如果说之前杜湘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那这次的争执后，杜湘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没有办法考功名谋官职，只有用自己的亲事赌一赌。
她去怀元寺烧香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太子过两日会来寺里祈福，她要试一试。
沈顺之没有说话，只是听父皇吩咐。
本来是太子去祈福，不知为何突然间父皇改变了主意。母妃很高兴，说是父皇器重他。但他并不这样想。
他一直觉得，父皇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
父皇让自己和太子一样，有单独的师傅，不和三哥五哥他们一起读书，表面看上去似乎是父皇宠爱他。
可他并不觉得是这样的。他觉得父皇器重大哥，会问他平时起居，偏爱三哥，对他的淘气视而不见，喜欢五哥，称赞他的文章写得好，关心四哥，担心他身体，宠爱宁儿，她要的应有尽有。就连对二姐姐，他都能感受到父皇喜欢她，会陪着她一起踢毽子，骑射课的时候送她奖赏。
可父皇对他的爱呢？他能想到的是别人有的，尤其太子有的，他都有。
这次祈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忽然改变了心意，但他知道，怕是又要有新的议论。
怀元寺他来过很多次，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可以离开皇宫，暂时地轻松一下。
直到他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他上前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可他没有想到是个女子。
杜湘看着寺院高高的围墙，想要进去摸一摸情况，说不定能撞到太子呢。
突然被抓住手腕，她也吓住了。抬头一看，是个清秀的男子。她紧张，但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小声说：“放开我。”
沈顺之看了眼杜湘的打扮，不解地问：“你个姑娘家的，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一听“姑娘家”，杜湘的火又起来了。溜出来之前，她又和母亲争吵。
母亲看到她出门，问：“你一个姑娘家，不在家好好待着，又在想什么？”
杜湘只是说：“姑娘家怎么了，你们说不定还要靠我。”
此时的杜湘，顾不得其他，大声嚷嚷：“姑娘家怎么了，要你管。”
沈顺之还没有说什么，杜湘直接一脚踢了过来。趁着她这一愣，杜湘赶紧跑了。
可杜湘走得太急了，脚底一滑，差点滚下去。
沈顺之被这一下吓到了，赶紧走过去，伸出手，说道：“来，我帮你。”
杜湘双手抓着枯枝，但是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倔强地说：“姑娘家也可以自己做到的，不要你帮忙。”
沈顺之无奈地摇摇头，索性蹲下来，笑着说：“那我想看看姑娘的身手，让我开开眼界。”
杜湘惊呼不妙，她本想着等这个人走了慢慢往上爬，可他似乎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相反还笑着看自己。她的脸发烫，不敢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又怕松手摔下去。
她心想：算了，都这个时候了，服软是最好的。
可她还没有说话，沈顺之就担心她会摔下去，直接抓住她的手拉了她一把。
杜湘就这样被他拉了上去，因为没有站稳，整个人都倒在了沈顺之的身上。
她立马抬眼看着沈顺之。沈顺之咽口水，没有说话，很久后才红着脸说道：“姑娘，你还要抱着我吗？”
杜湘一把推开他，脸发烫，但还是愤愤地说：“我才没有想着你。”
她跑开，沈顺之突然很想逗她，大声说：“可我确实救了你啊，你就不想想怎么报答我吗？”
杜湘想要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她觉得心脏跳得太快了，快到要挑出自己的身体了，但她还是回头嚷嚷：“谁要报答你，走开。”
临睡前，杜湘像往常一样梳头发，想起白天的事情，她不禁笑了出来，但又立马觉得自己不对劲，赶紧钻进被子里努力地想要睡觉。
可她一闭起眼睛，就会想起靠在男子怀里的场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沈顺之也没有睡意，一直在想白天遇到的那个姑娘，她的惊慌失措，故作镇定，红着脸抱住自己，好像每一个举动都那么有意思。
母妃最近为他的亲事奔波，也给他看了很多姑娘的画像，但沈顺之都没什么兴趣。他的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他要娶杜家的女儿。
虽然他不知道杜家的女儿长什么样子。
他知道，父皇喜欢二姐姐，是因为杜皇后的原因。
他也想父皇多看自己一眼，是把他当成单独的一个人，而不是太子的影子。
杜家在京城中的人并不多，适龄的女儿也不多。
他趁着出宫办事的间隙，想要去杜家转一转。结果刚下马，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姑娘。”
杜湘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又不相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犹豫了一下后转身，她的呼吸立马仿佛停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沈顺之笑着问她：“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杜湘没好气地回答。
她其实觉得自己应该赶紧走，不要和眼前这个让她心跳加快的男子继续交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朝着沈顺之走过去。
这下轮到沈顺之惊讶，立马问：“你家？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湘。”杜湘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提亲。”不知道为什么，沈顺之就是很想逗她。
杜湘白了他一眼，说：“我来踢你还差不多。”
沈顺之也没有生气，上了马后笑着说：“你等着，很快我就会来提亲的。”
“你，你。”杜湘红着脸，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只是看着沈顺之离开的背影。她突然笑了。那天她想要□□去寺院，是为了撞到太子，现在想想，真是糊涂。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要过自己的生活，不指望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人的指望。
可杜湘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来提亲。
“你个丫头，什么时候认识的七皇子，他可是陛下最器重的皇子。”
娘亲话还没说完，她就赶紧跑到前厅。她不知道什么七皇子，她也不想嫁给他。
可前厅里的那个人，却让杜湘意外。
沈顺之看到她，笑着说：“我说了，我会来提亲的。”
两个人在小花园里沉默地面对面。
杜湘打破了这份沉默，说道：“我那天出现在寺院外，是为了见太子。我想着，嫁给他，即使做妾室，也是有奔头的。我们杜家，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和我成亲，对你的未来没有任何帮助的。”
沈顺之惊讶地看着她，随即平静地说：“我本来只是想娶杜家的女儿，是谁都无所谓。我知道父皇心里放不下杜皇后。其实父皇没有爱过我，只是让我做太子的影子罢了。可我还是奢望，借着杜皇后的名义，他可以多看我一眼。”
这番话让杜湘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要怎么说，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以后，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看着沈怀，杜湘很紧张。一旁的齐琼朝她笑笑，示意她放松，不会有事情的。
沈怀一直在喝药，过了很久才说：“孤对于孩子们的亲事，没有什么意见，只要你们高兴。”
杜湘张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齐琼赶紧起身，过来轻轻地在她的脚腕处踢了一下，杜湘才反应过来，跪下谢恩。
沈怀看着她，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缓缓地说：“她要是在，也会高兴的。”
听说齐琼在等自己，杜湘很慌张。
她学着沈顺之，喊了一句“二姐姐”。
齐琼本来是在吃糕点，笑着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笑着说：“七妹？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当然可以。”杜湘赶紧说。上次进宫的时候，她紧张到都不敢呼吸，还是齐琼拉着她的手，让她放轻松。她听沈顺之说起过，只要齐琼在，就不需要害怕。
“七弟他性格有些执拗，很多时候会绕不过来，你不要生他气，如果他有什么让你生气的，来告诉我，我替你出这口气。”齐琼压低了些声音，“你的嫁妆我添了些东西，什么都不要怕，抬起头开开心心地做新娘子。你们同我妹妹都是一样的，我会护着你们。”
杜湘抿嘴，感动地点点头。娘亲告诉她，这门亲事是她高攀。即使她对沈顺之有情，也没有办法直面这门亲事，仿佛她真的是为了什么才成亲。可是齐琼像她的亲姐姐一样嘱咐她，为她考虑，她心里的紧张与忐忑消解了不少。
她相信，自己会一直和沈顺之好好地在一起。
院子里一片寂静，杜湘犹豫了很久，紧张地问齐琼：“二姐姐，陛下会杀了他吗？”
齐琼扶着腰在看花，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说道：“七弟的路，在他自己手里，要看他自己怎么走。我和三哥能做的，只有拉住他。”
杜湘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在台阶上等着沈顺之。看到他后，赶紧冲过去抱住他，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没事的，以后都没事了。”沈顺之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
背后传来齐琼的声音。齐琼似乎困意还没消，不满地说：“大清早的，你们两口子吵吵，影响我睡觉了。”
沈顺之没有放开杜湘，笑着问：“姐姐怎么起这么早？”
齐琼回答：“因为饿。”
杜湘虽然激动想哭，但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笑着说：“那姐姐以后一定要来我们府上尝尝好吃的。”
齐琼挥挥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你们两个赶紧走，”
父皇离世后，齐琼说的话，其实杜湘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知道，齐琼这样和她说，是真的把她和沈顺之当弟弟妹妹。
“怎么做这些？破了的衣衫丢掉就好了。”下朝回来的沈顺之看到做针线的杜湘，坐在她旁边帮她理丝线。
杜湘笑着说：“丢了可惜，我补一补就好。”
“父皇离开了。六哥以后就是陛下了。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其实沈顺之什么都明白。父皇让他做了这么多年太子的影子，其实也让他做了太子的盾牌。
杜湘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不管有什么，我都陪着你。”
她想，她和沈顺之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没有荣华富贵，平安过一辈子就很好了。
有了孩子以后，她更是这样想的。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禁卫军在前院等的时候，沈顺之拍了拍箱子，笑着说：“这里有银票和珠宝，就当是我对不起你。”
杜湘着急地说：“我不走。我会等你回来的。”
“傻瓜。你一个女子，有些事情对兄长他们说不出口，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去找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这十几年的情谊在，她不会不管你的。”
沈顺之想到了什么，说：“我多虑了，以她的脾气，怕是在你开口前，她就会直接冲进来瞧你。”
他摸了摸杜湘的头发，又把手放在杜湘的肚子上，轻声说：“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我只有来生还给你了，至于孩子，生与不生，养与不养，都由你。陛下不会为难你和孩子的。我了解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妻儿。我当年娶你，是想借杜家的名义得到父皇的喜爱，不是所谓的看重，是喜爱，你就当我从头到尾，都对你没有过真心，忘了我吧。”
杜湘抓住他的手，着急地说：“不，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我们还有孩子，你不能抛下我和孩子。”
“你不要信别人的话，如果有好人家，你就去吧。至于孩子，就丢给徐妃娘娘或者二姐姐。我这辈子，已经有很多对不住她和三哥的了，不在意多这一件。”
沈顺之想要回头再看一眼，但他怕自己舍不得，即使听出了杜湘声音里的难过，也没有回头。
杜湘抓着门框，努力地不倒下去。看着沈顺之的背影，她只能咬住嘴唇。
齐琼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她脸色苍白，又气又急，又请大夫又是给她准备吃的。可她什么心思都没有，只想要陪着沈顺之。
“你这饭菜都不吃，是不打算再见七妹和孩子了吗？”
沈顺之笑笑，抬头看着三哥，说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三哥沉默了一会儿，说：“出门前，阿琼特意吩咐我，让我安排好，不要让你被谁算计了。她不会想到，是你自己先放弃了。饭菜快点吃，不然到时候想见七妹和孩子，也没机会了。”
看到沈顺之还是没动静，沈安之无奈，只好请狱卒打开牢门，蹲在沈顺之面前，端起饭菜，轻声说：“我们兄弟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许从一开始，父皇就写好了今天的一切。”
沈顺之有些触动，又想起离开王府前杜湘的声音，最终还是接过三哥的碗。
“三哥，或许，父皇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他抬头看着三哥，露出了笑容，“他也没有爱过六哥。”
杜湘抱着孩子朝他跑来的时候，沈顺之有些恍惚，一句话都没有，直接抱住了母女两个人，吸了吸鼻子，笑着流泪，轻声说：“是我混账。以后都不会了。”
杜湘没有想过以后，就是和沈顺之一辈子守皇陵她也不怕。临行前，她回了一趟家。
母亲抱过孩子，心疼地打了她一下，埋怨：“傻丫头，你就这样了吗？你还年轻啊。”
杜湘抬头看向母亲，似笑非笑，说：“娘，当年你说，不指望弟弟，难道还指望我吗？这么多年，即使王爷没有明面上帮衬，你们也还是靠他的。”
娘亲的脸色突然就不对劲，立马反驳：“你爹的生意安稳。你弟弟也谋了个官职。怎么说是靠他呢？”
杜湘抢过孩子，准备离开，临走前停下了脚步，看着院子，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沈顺之和自己，一时感慨，说道：“有没有靠他，大家心里都有数。以后，无论他在哪里，我都陪着他。至于这个家，本来就是欠他的，别再指望我们了。”
重新站在王府门前，杜湘想起齐琼的嘱咐：“有什么事情记得和我说，他可能没什么富贵，但是吃饱穿暖还是可以做到的，等到过几年，朝局平静了，他还是有机会的。”
她对齐琼说：“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在一起。”
齐琼安慰她：“没事，有我们在，不管发生什么，我和三哥，都会挡在你们前面护着你们，安心。”
孩子睡着以后，杜湘还在发呆，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沈顺之下巴靠在她的肩上，问：“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就很好。”杜湘轻轻地握住沈顺之的手，蹭了蹭沈顺之的脸颊。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抬头看着高高的寺院围墙，心里很是犹豫，翻过去就真的可以改变一切了吗，但这个机会她不能放弃。
很长时间，杜湘都不知道自己当年的犹豫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那日沈顺之在花园里对她说：“我此生绝不负你。”
她知道，一切安排都是有道理的。她犹豫，只是在等更好的安排。
揭开盖头以后，沈顺之问她：“怎么不说话？”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抓住嫁衣的裙角，小声说：“谢谢你。”
但她没想到，沈顺之忽然抱住她，声音似乎有些颤抖，说道：“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愿意一直看着我。”
杜湘轻轻地拍着沈顺之的后背，说道：“你说你绝不负我，我也是一样的，我此生也不会负你的。”
无论以后是什么样的路，她都要和沈顺之在一起。
父亲曾经问她：“如果他不是皇子，你还会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吗？”
杜湘的答案一直都没有变过。她在认识喜欢沈顺之的时候，沈顺之不是皇子。”
所以以后无论沈顺之是谁，都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她依然爱他。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