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侯爷万福>第71章 七十一.弦 曲终收弦

  夜风拂过, 带尽寂寥。

  陈淮拢着姜弦,急急穿过密林。

  芦苇荡是安王的地界,如今的大局明朗, 但里面的枝枝蔓蔓还是要等到真正安定下来,才知道结果。

  陈淮一个人时, 自是走最好走的路,可带着姜弦,所有的险他都不敢冒下去,所以选择绕开芦苇荡回营。

  等到了安全地界已经临近拂晓。

  天明未明, 雾气飘忽, 一道道浅淡的光柱隐没又浮现在眼前,倒是别样的美景。

  陈淮侧过脸、垂眸看着姜弦。

  借着一抹冷清的光, 扫过她满身的疲惫。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她一直绷着神经, 此刻已经有些许支撑不住。

  陈淮缓声道:“睡吧,到了叫你。”

  姜弦没有听他的, 而是撑着自己的精神, 绷直后背。

  “最迟,这三五天, 临尘就彻底安静了吧?”

  陈淮听得清楚, 更明白姜弦的画外音。

  他当时为了能在听雨眠附近住着、教养暖暖, 说过平定南疆就离开的话。

  那时自是心有不甘, 也算是含带几分权宜之计, 可如今……

  世事变迁、万分不由人。

  陈淮没有依言接姜弦的话,反而试探问道:“你,还是不愿意随我回去吗?”

  姜弦沉吟片刻,只是与陈淮对视盯着他眼睛里的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天色的问题, 姜弦感觉得到陈淮有些苍白、含带病态,像是在腊月天刺骨的寒潭里浸过似的。

  “知道了。”陈淮低下头,慢慢漾出一个勉强地笑:“我——”

  陈淮猛然一顿,就像是被拿着匕首生生插在了心尖上。

  有些话想到和亲耳听到不一样,亲耳听到和自己再说出来更不一样。

  “我说过不逼你的。”

  “等大军休整,我便回京。”

  陈淮说完,连绵山峦、曲折流水,偌大的地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他停了一刻,让马缓好脚力,随即挥鞭想岭南大营的方向走去。

  岭南大营如今正在戒严,这是战前最为明显的特点。

  边疆同中原不一样,这里的兵士拥有无比敏锐的感觉,他们自己也可以预料,最多两日,他们就能渡过芦苇荡,完成南疆的安定的大业。

  故而此刻,营内一片严整,秣马擦枪,各司其职。

  陈淮拥着姜弦走近大营时,他就已经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他拿出令牌,对着站岗的兵士道:“把卫砚叫来,带过一架马车。”

  很快,大营正门打开。

  萧向忱急匆匆骑马出来,卫砚驾着马车紧跟在萧向忱后面。

  “阿淮!”萧向忱向陈淮靠拢一些,又向姜弦淡淡一笑:“姜弦,经年不见,可还安好?”

  姜弦此刻在陈淮怀里,难免有些尴尬。再加之当年她离开的猝然,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情,便向萧向忱抱歉笑笑:“谢殿下记挂。”

  萧向忱挑挑眉,在陈淮目光“警告”里,收敛了继续调侃的心思。

  陈淮翻身下马,看着姜弦道:“卫砚,你把王、你把纪夫人送回听雨眠吧。”

  纪夫人?!

  萧向忱和卫砚睁大了眼睛,齐齐看向陈淮,陈淮却只是摆摆手,淡淡道了句:“去吧。”

  马车行的很快,像是转眼就成了一个点,融进了远处的官道里。

  陈淮远眺不及,眯了眯眼,终是落在了眼前的车辙间。

  “阿淮,你这是?”萧向忱结巴了一下,“要做大善人了?”

  “你冒那么大的风险,就是去接个人,送回去?完了?”

  萧向忱看着陈淮嘴唇翕动,似乎有话要说。

  他怀揣难以置信,向陈淮靠近了一些,猝不及防,陈淮倒在了他怀里。

  萧向忱心里一咯噔,单手扶住陈淮、勉强腾出手来后,才发现他的肩背处衣料如若硬块,那是干了的血渍。

  “怎么回事!”

  帅帐里萧向忱坐在床榻边,有些着急的问。

  军医沉默一下,恭恭敬敬行了礼后,如实道:“殿下,王爷中了两箭。一支偏上,穿入肩胛,另一只在它的正下方,逼近肺侧。”

  萧向忱冷静道:“险还是不险?”

  军医沉默一下:“原本肺侧略险。”

  “只是,这一路走来,王爷自己拔了箭,箭带倒钩,流血过多,所以加重了感染的可能。”

  萧向忱顶了顶唇角,面上极尽淡然,骨子里骂骂咧咧。

  陈淮这本事不小,自从参军,几乎每两年就吓唬人一次。

  他摆摆手:“用最好的药,仔细守着。”

  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药越苦越好。”

  等军医走后,萧向忱才扭身过去,看了陈淮一眼。

  卫砚有些不忍心:“殿下,我们王爷已经受伤了,您就别——”

  萧向忱拍拍陈淮的脸,扭头过来:“你想说什么?”

  卫砚一下噤了声。

  萧向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甲胄,沉声道:“我就知道这个不做人的东西叫我来岭南没有好事,你看看,是不是?”

  卫砚支吾一下,正欲问问萧向忱接下来怎么做,就看见萧向忱站了起来,神色严肃,言语冰冷:“一旦镇南将军的信号打出来,不论什么时候,全军立刻渡水!”

  是夜,得上天相佑,云翳遮住了月光,将方圆百里一起埋在了黑暗里。

  率先打破这极度寂静的是厮杀声。

  就像是一只火折子落进了酒窖里,引起了连锁反应,响彻了整个临尘山。

  血水染红了芦苇荡,临尘郊外居住的百姓通通内迁,通往临尘的八条官道全部闭锁,一夜之内,所有安居乐业的场景像是被打破,急于重建。

  陈淮是在拔营时醒的。

  萧向忱彼时正代替他的职位,听着定边军八卫连同岭南大营的大将们给他汇报战后的具体情况。

  听闻陈淮醒了,衣服也没换,直接去了帅帐。

  陈淮被卫砚扶着坐了起来,仰头与萧向忱对视。

  一个皇子,此刻满脸血污,一点斯文也无。

  萧向忱从陈淮的嗤笑声和目光里看出他的调侃,也来了气。

  他把护腕摔在陈淮身上,剜了陈淮一眼。

  “你好意思?父皇让你平定南疆,最后一仗竟是我打的。亏你笑得出来。”

  陈淮咳了一声,牵动后背的伤口,微微蹙了一下眉。

  “对,殿下说的都对。”

  他停了一下,看着萧向忱缓缓道:“安王呢?”

  萧向忱有些可惜道:“自焚了。”

  陈淮微微呆怔,喟叹道:“我带姜弦回来的那个晚上,安王留了我一命?”

  “什么意思?”

  陈淮扭头偏向右肩,视线微微一扫,萧向忱就明白了。

  萧向忱冷嗤一声,什么是安王留了他一命,分明是他脑子蠢,才会挨了这两箭。

  昨日,他与卫砚模拟过陈淮受伤的可能,若是没猜错,这箭离弦的时机是陈淮未上马的时候。

  “这箭是射向姜弦的对么?”

  “第一箭射的是肩胛,第二箭的力道要大些,若是没猜错,在到姜弦之前,第二箭会撞到第一箭,两箭一起偏离,十之八.九一支都摸不到姜弦。”

  陈淮淡淡看了萧向忱一眼,敛下眉眼,轻轻叹道:“如你所说,也是有十之一二会伤到她。”

  “我如今不敢赌了。”

  陈淮的话一出口,倒是萧向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他立在陈淮的床边,磨蹭半天,忽的想起陪同安王赴死的还有一个护卫。

  “有个侍卫,陪安王一起死了,武功不弱,很年轻,也姓姬。”

  萧向忱问道:“他是皇族吗?”

  陈淮略作思索,摇摇头道:“他不是。他叫姬玉骁,是个性情中人。”

  陈淮十指交错,来回翻绕片刻。

  他想起了昨日姜弦对姬玉骁的信任和偏护,想来,姬玉骁于姜弦而言,算得上是朋友吧。

  陈淮转眸看向卫砚:“等大营各部战损汇报上来,你把阿弦认识的人的情况报去听雨眠。”

  “你不去?”萧向忱问。

  陈淮翕合上眼:“我这两日率先启程回京?”

  “重阳节快到了,何必如此着急,你再多陪陪姜弦,她看你这一身破败样子,总会记得你的好。”

  陈淮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无力,又似困乏地躺了回去。

  若是一个月前,他也定会把他的好罗列成条条框框,摆在姜弦面前,让她动心。

  可如今想想,那时候她对他的信任和爱可不是像他这样堆出来的。

  既然决定要走,让她知道这些做什么?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挽回的余地,不是所有情谊都接受的了利用和磋磨。

  她是极干净剔透的人,至于暖暖,他看得出来,暖暖对她的依赖十分深重。

  既然如此,他回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真是自欺欺人。

  陈淮捂着心口,只觉得这里闷得上不来气。

  他是皇室宗亲,地位显赫、手握权柄,不过二十来岁,已经是第一异姓王。

  可他的荣耀如同十年前他的痛苦一样,再也无人可以分享了……

  *

  听雨眠内,姜弦半躺在藤木摇椅上,拢着一件单薄的披风,看着外面竹海摇晃。

  卫砚在一边轻轻给她说着前朝的结局。

  她并没有什么可惜。

  在她心里,天下不是哪一个皇朝的天下,天下就是天下人的天下。

  哪怕她是姬氏的嫡脉,哪怕安王真的能复国,一个造成生灵涂炭的帝王,也是她不愿屈从的。

  只是,听到他和姬玉骁一起葬在了临尘山麓下的庄子里,她还是掠过难过。

  “谢谢你,卫砚。告诉我这些。”

  卫砚摇摇头:“王妃折煞属下了,这是王爷让属下过来通禀的。”

  姜弦目光微微闪动,似有话说,可不知想到什么,又缓缓收敛。

  姜暖暖踩着小步子慢吞吞爬上姜弦的腿,看着卫砚道:“叔叔,那我师父怎么不来?”

  卫砚心里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人问问王爷了。

  虽说王爷不愿让他多说话,可是他这做属下的,实在不能看着自己的主子再变回一个只知道待在军营的行尸走肉。

  卫砚道:“回小主子,王爷他三日前受了伤。”

  姜弦逗弄姜暖暖的手忽的一僵。

  三日前,她见陈淮的时候还是好好地,那陈淮是怎么受的伤?

  她余光微微瞥向卫砚,心里就有了计较。

  姜暖暖摇摇姜弦的衣袖,有些可怜巴巴:“娘亲,师父受伤了,暖暖想去看看。”

  姜弦摩挲着姜暖暖的头,让卫砚退了下去。

  “暖暖想去看师父?”

  姜暖暖点点头,搓着自己的小手帕,软软道:“暖暖想,而且,暖暖知道娘亲也想。”

  姜弦忽的想起姬敏清在临尘山上同她说的话:

  在陈淮心里,至少她要更加珍贵。

  这些得要他证明和抉择。

  所以,陈淮的伤,是他的抉择吗?

  姜弦侧过头,摸着姜暖暖的头发:“暖暖想让他做爹爹吗?”

  姜暖暖咬着唇,有些羞怯。

  她周边的孩子都有爹爹,她自然也想要爹爹。

  只是——

  姜暖暖折身抱紧了姜弦:“暖暖最喜欢娘亲,爹爹是娘亲的夫君,需得娘亲喜欢才行。”

  姜弦眉眼弯成月牙。

  每次和暖暖说话,她总是让她的心湿.漉.漉的,像是被灵泉的水洗过一样。

  姜弦抱着姜暖暖,“那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在重阳节去见爹爹。”

  姜暖暖扬起笑脸,满是满足的窝进了姜弦的怀里。

  九九重阳,踏秋之节。

  只是今年的临尘,刚刚经历一次大战,临尘的百姓也实在不愿意这时候去临尘山讨“吉祥”,故而都是在家里摆满菊.花。

  姜弦一早就得了萧向忱的请柬,正到辰时,便和姜暖暖一起出了门。

  姜暖暖今日格外开心,特地穿了自己最为喜欢的水蓝色绣云月纹的裙子,乐呵呵地左右张望着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等到了岭南大营,数万秋菊摆在营内,明灿灿地铺陈一地。各营将士整齐划一,坐在广袤的山麓下、气势恢宏。

  姜暖暖被这个场景震撼到合不拢嘴,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脸,十分可爱。

  卫砚把姜弦引到高台上,萧向忱便要过了暖暖,抱着她去了主座。

  暖暖天生讨人喜欢,不一会儿萧向忱就已经萌生了收个干女儿的想法。

  他由着姜暖暖抓着他腰间的匕首,摆来摆去,直到仪式快开始也毫不在意。

  姜弦不是暖暖,没有那么爱玩。

  她来时便环顾四周,竟然发现无论是哪个阵营,都没有陈淮。

  按道理,仪式开始时,陈淮作为仅次于萧向忱这个皇子的人,不应该不出现,可现在,高台之上,甚至没有陈淮的位置。

  她微微蹙了下眉。

  萧向忱适时瞥了过来,看着姜弦,安慰道:“姜弦,你放心,阿淮在前日就启程回京,如今怕是都走了八百里路了。”

  “你在这里不用和他照面,不会尴尬。”

  姜弦思绪微微停滞,只觉得心弦啪的一声,断了。

  陈淮,他竟然回去了。

  许是姜弦的凝滞太过明显,萧向忱道:“阿淮怕你见到他,以为他又要耍赖,便提前走了。”

  姜暖暖唔唔两声,吸引了萧向忱的注意力,萧向忱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的雪玉团子:“怎么了,给伯伯说。”

  姜暖暖道:“伯伯,爹爹去的地方远不远,什么时候来找娘亲和暖暖?”

  爹爹?

  萧向忱愣住了,据他所知,暖暖可是一直叫陈淮叫师父的。

  所以,这是,姜弦打算接纳陈淮了?

  萧向忱不太确定,站起身来。

  姜暖暖却像是体察到陈淮可能不回来了,突然撇撇嘴,眼见着小鹿眼睛里就要汪出水来。

  此刻,军营里的战鼓却擂响,这是重阳节岭南大营的习惯,以鼓过节。

  咚、咚、咚!

  鼓点像是踏在姜弦的心上,一点点沉重。

  偌大的道路两旁,将士们交替而出,如同铺路、如同战场上推近一般,开始摆放秋菊。

  百米宽的中央道路,随着战鼓的节奏,一点一点变窄。

  忽的,一声马嘶。

  那声音比起战鼓微不足道,可姜弦就是觉得,是追影的声音。

  下一刻,如若乌漆的骏马像是一道利箭,在已经狭窄的秋菊道路里踏风而来。

  陈淮满目风霜,直愣愣看着高台。

  他是要离开,可他还是想多留一点和姜弦、和暖暖的记忆。

  如果可以被允许,他可以每年来岭南一次,不需要和她们走太近,就远远看着也很好。

  但是,他不舍得没有一个好好的告别。

  陈淮有些颤抖,一日一夜马不停蹄的赶路,让他有些衣冠不整。可此刻,他只想迎着她温脉浅笑,换一声她的名字:

  “阿弦。”

  命运兜转,陈淮用三年时间平息自己、和前尘固执别扭的自己和解。

  可姜弦却在九原破落的街道上,第一眼就认定,他就是那个皎若日星、朗若皓月的宣平府二公子。

  如今,风尘仆仆的二公子,终于原模原样回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