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闹剧一沉浮>第二十一章

  临近傍晚,雨势渐小,陈五与几名村民躲在屋中柴垛后。

  “村长今日的行为太反常了。”

  “我看见他披头散发从屋里出来,嘴里念着什么‘灵狐返魂’了,莫不是疯了?”

  陈五冷笑:“若不是疯了,怎么解释那一屋子死人?”

  庄白发疯后,陈五立马带着人进屋查看,除了离去的庄白,屋里的人全都没了呼吸。

  “这些年咱们跟着他沾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他什么做不出来?”陈五环顾一周,这些被他召集来的人多数都对庄白心存不满,只是碍于庄白积威甚重,一直隐忍不发。果不其然,听了他的话,这些人立马叫嚣附和起来,陈五抬手往下压,示意众人安静,接着说道,“据我猜测,包括早晨的下毒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灵狐血是害人毒药,他还煽动我们喝,害死青挽不说,现在又害了这么多村里人,而咱们什么时候见他喝过狐血?”

  “对啊,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喝过!”脑子转得快的,已经逐步跟上陈五的思路,“他一个外来人,本身就很可疑,那身伤我早就觉得不对了,说不定盛神医根本不是离开咱们,而是被他给——”

  “盛神医那么好的人!”

  “庄白真是个畜生!这么多年咱们听他的喝狐血,可是对病情一点用没有,害苦我们了!”

  见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陈五不再发言,盯着愈来愈小的雨势发呆。

  青挽误闯这座满是豺狼的村子,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

  她美丽动人,顾盼间多少人的魂儿都被她一齐勾走,陈五自然也不例外。可是他深知自己丑陋的面貌会吓跑对方,若是重来一次,他定会冲上去给自己一巴掌。

  若他当日能主动踏出这一步,又怎会叫张大郎辱了她?

  张大郎一个人还不算,还叫上他的狐朋狗友!

  那夜之前,青挽像是骤雨初歇后悬挂在萌绿叶尖上的晶莹露珠,而那之后,则不慎陷入泥淖,滚了一身脏污,甚至死后,连一方土地都容不下她。

  村里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头猛兽,庄白唤醒了它,于是整个村子都成为了庄白祸害世人与此间生灵的利爪,陈五恨自己的怯懦,恨自己的软弱,如今,斩断过去那个得过且过的自己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毫不犹豫的攥紧了它。

  .

  方小七睁开眼,入目昏暗无比,不由怔了怔。

  他还记得自己运送青挽的尸体回来后就被安排去看守商队,这实在是一件无趣的事,于是他召集了其余看守玩色子,正在兴头上呢,没成想忽然之间涌来一股邪风,烛火不堪重负般摇曳闪烁,没几下就熄灭了,四周陷入漆黑。方小七握住后腰的棍棒,便在这时,一道倩影闯入视野。

  女子一身红衣宛如披血而来,更叫方小七发憷的,是女子那与青挽一般无二的面容。

  这之后,方小七就没了记忆。

  此起彼伏的嘶气声拽回了方小七的思绪,挣扎着起身,尝试往前走了两步,远处的灯火拖长影子也照不尽全貌,但这足够方小七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此处竟是一间地下大牢。

  灯火来自牢狱最深处,方小七勾长了脖子也看不见里面到底有什么。

  倏地,女子明艳动人的脸庞出现在铁门外,与方小七来了个“深情对视”,方小七啊的一声尖叫出来:“鬼啊!!”

  “青挽,别玩儿了。”

  兀自惊疑的方小七压根儿没听见这句话,两眼一翻,当场吓晕过去。

  沈非玉从深处走来,头疼扶额,这已经是遭青挽二度惊吓的第五人了,沈非玉怀疑再这样玩儿下去,这些人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障碍。

  青挽撇撇嘴:“恩公,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距离他们躲入地下已过去两个时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庄白已经来过一次,确认此处没人,更不会想到将神医救走的洛沈二人会悄悄折返,把这里当作临时根据地。

  青挽负责在地面上作妖,装神弄鬼挑战隐村村民心理极限,洛沈师徒则负责“打扫现场”,除了庄白和另外几人,其他村民都被关进牢房中,商队的人与盛神医一起在最深处,盛神医挨个给他们诊治,没发现有人被感染。哪怕怪病的传染性在这几年消匿,盛华茂仍不敢大意。

  沈非玉收回目光,对青挽说:“等雨停。”

  “恩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青挽料想沈非玉定然会将隐村村民交给官府,由官府处置,果然,沈非玉下一秒的话就印证了她的猜测,青挽不甘心的咬着下唇。

  沈非玉语气软了下来:“我知你心中怎么想,若你执意,我可把张大郎与其他几人交予你,尊王法也好,私了复仇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

  青挽沉默片刻:“容小女再好好想想。”

  这个女子三年前遭逢大灾,死里逃生流落此地又失了清白,一腔怨恨无处发泄,沈非玉没有出言劝慰,无论青挽最后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尊重她的选择。

  头顶石砖被轻轻扣响,果断利索的三下轻响,哪怕在光线昏暗的地底,沈非玉眼中骤起的光亮依然让人无法忽视。

  “师父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洛闻初矫捷跃下,黑色衣角如展开的黑翼。见到二人,他直言道:“雨停了,陈五正带着人搜寻庄白。”

  “陈五?”青挽对此人略有印象,“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头脑清醒的正常人。”

  “我们现在上去,或许还能看见好戏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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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白没疯。

  兴许也差不远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村中二十来口人,怎会说消失就消失?他是领头羊,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决定着全村人的方向,可是没了身后跟着的羊,他这头“领头羊”顷刻间变成了四处乱闯的迷路羔羊,那种随时可能被人宰割的危机感几欲将他逼疯。

  难道真是那狗屁的狐狸的报复?

  鬼才信!

  得罪世家子弟、遭受酷刑后侥幸逃脱、在这深山中重获新生……数次死里逃生,让庄白以为自己运气极好,可是现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巴子。

  等到思绪理清,庄白毫不犹豫的收拾起行李,这些年他从路过商旅手上抢了不少东西,带下山卖掉,也足够后半生荣华富贵。

  黄昏时分,下了一天暴雨的天空骤然放晴,庄白顺着唯一的一条出村路来到村口,却没想到会遇见陈五等人。

  庄白面上一喜:“你们……”

  怼过来的犁耙差点把他天灵盖挖下一块。

  “你们这是何意?”

  任谁话没说完被打一犁耙心里都不好受,庄白强压怒气,对几人怒目而视,五六人而已,还不够他热身。庄白想弄明白的是这些人为何要反他,难不成今天发生的这些怪事都是陈五策划的?

  思及此,庄白看着陈五的目光愈发不善。

  陈五冷哂:“杀了那么多人,如今却想一走了之?”

  “什么杀人?”

  “别狡辩!”陈五身边一个干瘪的男人咆哮道,“青挽、大郎、小七……村里所有不见了的人,这么多年我们替你做事,到头来就得到这么个下场?庄白,你这个畜生!”

  对方的攻击毫无章法,庄白躲了几次,索性抢过犁耙,屈膝一顶。

  咔嚓一下,犁耙闻声折断,庄白随手丢开断成两截的犁耙,面容阴沉,“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村里人消失跟我没关系。”

  “那青挽呢?”陈五捏紧拳,目光含恨,“青挽是在喝下狐血后死去的,要么,是我们这么多年喝的狐血有问题,要么,是你在里面下毒,谁能知道那些消失的人是不是因为你给的狐血有问题!”

  半晌,庄白阴恻恻的笑了:“罢!既然你们这么认为,那我不介意送你们去见那些人。”

  陈五等人悚然一惊,庄白的身影便已近在眼前,陈五挨了一记重拳,武器脱手,倒在地上呕出一口血。

  其他人都没料到庄白会有如此气力,且足够狠心,顿时慌张起来。

  庄白冷笑不止,就这点决心,还想扳倒他?简直痴人说梦。

  撂倒所有人后,庄白抹去手臂上的鲜血,转身之际,一抹黑影翩然而至,折扇出手,庄白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出招,剧痛袭来,庄白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醒来已是在青州的衙门口。

  清晨露珠顺着檐角滴落,不偏不倚,恰滴在庄白鼻尖,他登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乍见周围围观的百姓,庄白仍然头脑发昏。费劲转身,看清身后门匾上的几个大字,庄白心中一紧,再次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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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悉,青州知府破获一桩数年前的悬案。

  犯案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法折磨凌|辱受害人至死,犯案地甚广,因身怀武艺,衙门中的捕快刀头不敌,数次叫他逃脱,直至犯案人来到青州,惹怒当地世家子弟,残害府上千金,世家连发风云榜,不到三日就捉住了犯案人。

  谁成想,经受凌迟之刑的犯案人,竟然还有力气撂倒行刑官兵,拖着伤残的身躯一跑便是数年。

  这次不知是哪位侠义心肠的英雄好汉将人送至衙门,不仅如此,还送来一批身怀恶疾,对犯案人唯命是从的“下属”,知府以雷霆之速审讯,将青州无名山头上的事告知公众,并对这些人进行处罚:

  庄白,秋后问斩。

  隐村村民,为庄白帮凶者,杀!

  未犯命案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诸如陈五几人,需要在牢狱里服役,五年后方可重获自由身。

  一时间,茶楼酒馆到处都在讴歌这位无名英雄。

  无名英雄端着酒杯就要送到唇边,又被人按下,十分怨念:“非玉。”

  青年充耳不闻,转向敬酒之人,“盛神医,我家师父戒酒多日,还请不要为难。”

  “我家师父”四字很好的取悦了洛闻初,放下酒杯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刺得盛神医眼角一抽。

  “再者,应是晚辈敬前辈。”沈非玉端起茶,一饮而尽。

  望着眼前这位芝兰玉树般的青年,盛华茂唏嘘不已。昨日离开隐村时,沈非玉一席话叫他至今印象深刻。

  “神医悬壶济世数十载,如今远居避人尚不能发挥半点余温,岂不辱没这一身医术?晚辈虽可将医书送与其他医者,然医者之间的交流进步,绝不仅仅是一份冰冷的医书手稿能够替代,前辈难道就不想亲耳听听其他医者对您之药方的见解?难道就不想亲眼见见世人根据您的药方研发出更简洁、用材更廉价,让普天之下所有病患都能用得起的药方?”

  一句话概括:你的价值不在山水田园!

  盛华茂心动了。

  彻底打动他的却是下面的话:

  “论心无人是圣人,哪怕圣人也不敢保证一言一行皆无差错,更何况,作为一个人,我认为您没有任何过错。对于隐村,您叹其食古不化,对于灵狐,您心怀愧疚,可您想过没有,世间的隐村,恐不止一处。早数十年,陈国边界曾有过以人为食的部族,官府派人前去教化,无数人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其中艰辛不言而喻,如今,您去边界,再没有食人部族跳出来要将人下油锅,这便是教化的力量。晚辈不才,斗胆将教化与医学同一而论,在前辈跟前放厥词了。”

  盛华茂思索良久,终是决定同众人一起下山,双腿不便,还有轮椅等代步工具,实在不行,在山下开家医馆,无论如何都比在山上强。

  盛华茂一番心思无人知,他深深的看了眼青年人,道了句:“大善之人。”随后饮尽杯中酒水。

  商队的人用过饭,也来同师徒二人道别。

  何成惭愧抱拳:“之前多有冒犯,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沈非玉莞尔,温和道:“何领队言重了。”

  言毕,商队便匆匆上路了。

  最后,仅剩一名青衣女子。

  青挽咬唇:“恩公,可否允许小女跟……”

  “不行。”洛闻初对泫然欲泣的青挽视若无睹,“我不允。”

  青挽眼睛一眨,两行清泪蜿蜒流下。

  沈非玉瞪了眼自家师父,转向青挽:“我二人本为追查黑衣剑客而来,前路多有凶险,你跟着我们,不合适。”

  语气委婉,但拒绝的意味十分明确。

  洛闻初摇扇点头,非常满意小徒儿的说辞。

  青挽再如何不舍,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注定落空,自从决定让官府的人处决仇人后,她的心里就一直空了一块。

  与青挽告别后,洛沈二人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

  青挽神思不属,怅然若失,半晌,耳畔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若你实在无处可去,不如和我这个老头子搭个伴?”

  青挽沉思良久,答了声好。

  盛华茂抚着腿上的小狐崽,见小家伙一错不错的望着师徒二人远行的背影,轻轻笑了:“你可是也想独自去闯闯了?”

  “嗷?”

  盛华茂慈爱的将狐崽放到地面,“去吧。”

  当时大狐狸将狐崽“寄存”在他这里时,盛华茂就预感有一天要放它离去,大好河山,才是这些生灵的归处。

  “机灵点,莫被人捉住了。”

  狐崽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嗷嗷叫了一嗓子,蹿入人群,不多时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