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闹剧一沉浮>第十九章

  “您为什么让他们活着?”

  不啻于惊雷落下。

  盛华茂目中聚集了一点星火,全部倾注到洛闻初身上,仿佛要将他烧成火人。洛闻初跟没看见似的,自说自话:“这几年来,庄白找您拿药,您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在药里下手,但您没有,隐村的人也并没有如您所说的那般,用了灵狐血便恢复如初,他们至今身怀恶疾。您没有把正确的药方给庄白,——您压根儿不想救他们。”

  此刻,他像是地狱判官,一五一十的罗列鬼魂生平恶与善,不因其善悲悯,亦不因其恶怒目,他神情淡淡,宛如九天下凡的谪仙,视天下之物如草芥,不在意自己是否戳人伤疤,就这么平铺直述的,撕开了盛华茂血淋淋的伪装。

  “您不救他们,却让他们活着,倒叫他们比死了还难受。”

  盛华茂死死瞪着洛闻初,口中连连呼气,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显然气得不轻。片刻,地牢内爆发出一阵狂笑,盛华茂笑得捶胸顿足,咳嗽不止,眼泪从眼角溢出。

  “你这后生,满口‘晚辈’、尊称,倒是一点没把老夫放在眼里,你难道一定要把老夫最后一点遮羞布扯干净才满意吗?”

  “晚辈不敢。”洛闻初再次俯首作揖,“晚辈只是想弄明白神医不离开的真实原因。”

  “听也听了,你要如何?”

  “今夜,是晚辈叨扰了,祝神医睡个好觉。”说罢,起身便走。

  “呵,好觉?”盛华茂轻哂,冷声一喝,“站住!”

  他翻身从一堆手稿里翻出一沓纸,扔到门外:“这是老夫这几年攥写的医书,记录了老夫生平所见病例与对应药方。”

  洛闻初拾起稿纸,神情莫辨。

  “老夫出不去了,让它替老夫走出去。它的价值不在这里,有幸在这里还能遇见一个人,能将它带离此地。”说完,竟是舒了一口气,带着十足的倦怠挥手赶人。

  洛闻初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医者医得了旁人的病,医不了旁人的心,那么,医者自己的心,又该如何医治呢?

  恐怕是无解。

  洛闻初回去的时候,沈非玉正坐在床沿,昏黄灯火柔和了他的面容,眼睫投下一片煽情的阴影,听到他回来,抬了抬眼皮,洛闻初这才发现他眼中竟带着一丝雾气。

  “师父回来啦。”他软软的唤道。

  夜深露重,浸了冷风的心在这声软语中慢慢融化成春水。

  仅有一道帘帐的屋中,玄服男子紧紧拥着自己的蜜糖,低低的应声:“嗯,回来了。”

  沈非玉挣扎过,没成功,索性软了身体,任人施为。

  “那师父有何发现?”

  “发现很多,我一一说给你听。”洛闻初一手圈着他,一手揉着眉心,用简洁的语句勾勒出事情全貌,最后总结陈词,“这地方待不得,我们还需尽早动身。”越迟离开,越易生变,何况他们还在追寻黑衣人的下落。

  “师父不急。”

  洛闻初看着他。

  “就这般走了,弟子心中郁结难除。”

  还在想那惨死的狐狸?洛闻初拂过沈非玉面庞,落在他肩上,那里正有一点月光,他摊开手掌,好似能接住洒落的皎白月光。

  “非玉心中可有了计划?”

  这便是答应留下了,沈非玉松了一口气,将计划娓娓道来。

  他从那名叫青挽的姑娘口中得知,这些年来并非无人经过隐村,相反,路过隐村的商旅还不少,那些人皆成为庄白与村民的刀下亡魂。

  庄白是不可能轻易放他们离开的,外加听了神医的事,更加坚定了沈非玉的想法。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瓷瓶,“师父可将此药投入村中水井,明日清晨村民取水,不出半刻便会有效果。”

  瓷瓶的冰冷让洛闻初打了个颤:“这是?”

  沈非玉笑出一口小白牙:“一种让人看上去像是中毒的药粉,对身体无碍。”

  .

  清晨薄雾未散,隐村第一个来水井前打水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藏匿在暗处的人,他一如往常的打水回家,洗漱做饭。

  炊烟升起,角落的洛闻初与沈非玉对视一眼,成了。

  村民陆陆续续起床打水,雾气渐散,某户人家忽然传来一阵尖叫。隐村本就只有十几户人家,这一叫,惊动了所有人。

  “怎么了这是?”

  有人进了那家人的门,没一会儿便惊慌的跑出来:“快去叫村长,快!”

  “刚刚那是青挽在叫吧?出事的莫不是大郎?”

  青挽是三年前逃到村子来的,说自己差点遭到山匪抢亲,双亲与新郎官皆死于山匪刀下,恳请大家收留。张大郎“好心”收留,却在晚上叫来狐朋狗友,对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挽行不轨之事。女子名节大过天,事后青挽再如何,也只能委身于面目丑陋的张大郎,且绝口不提当晚发生的事。她一个模样姣好的妙龄少女,在隐村中显得格格不入,不知真相的村妇大多对她冷眼相待,没事就酸几句,这会儿出事了,多是看戏的心态。

  “说不得就是她害的大郎呢?大郎对她情谊深厚,还有收留之恩,她倒是成天摆一张怨妇脸,给谁看呐。”

  “就是,我听说他和吴家儿子也有往来呢。”

  “昨夜我看到她一个人回来,不知道跑哪家偷汉子,大郎也真是,不管管自家婆娘。”

  “……”

  洛闻初听了一耳朵,转首便看到沈非玉握紧了拳,“非玉可是认识那女子?”

  出乎意料的,沈非玉点头称是,默了一阵,补充道:“昨晚她是来找我。”

  这次拈酸的人成了洛闻初。沈非玉见他神色间似有不虞,立马澄清:“三年前我救过她,今天这事,能不能成还要看她。”

  洛闻初扬起笑容:“哦,为师的小非玉这么好,被人惦记实属正常。”

  意思我都懂,能不能换个词?惦记这词说得好像有人要偷你的东西似的。沈非玉心中默默吐槽,尔后将注意力放到被人请来的庄白身上。

  庄白控制了神医后,只让神医出来过一次,后面则宣称神医年岁高身体不适,已经下山离开了,而他则以神医弟子的身份,留了下来,对灵狐血有着绝对的掌控,村里所有人每个月所用药都是从他这里拿。庄白的说辞引得人们唏嘘不已,对他更是唯命是从。原本是盛华茂担任村长,庄白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村长之位。

  神医被控制起来,更无人检验灵狐血是否还含有其他毒素,村民长久茹毛饮血,或许早就中毒而不自知。沈非玉与青挽的计划,正是想要把今晨“毒发”的原因栽到灵狐血上。师徒二人在暗处尚且好说,暴露在众人眼前的青挽才是随时面临着坠崖的危险。

  洛闻初眼见庄白步入张大郎家,安抚的拍了拍沈非玉攥紧的拳。

  庄白看过张大郎后,表示对方这是中毒了,询问青挽:“他今天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青挽泫然欲泣:“没有,今早起来突然就这样了,倒是昨天晚上喝了灵狐血。”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灵狐血是什么?

  是他们奉为圣药的东西,岂能容青挽红口白牙凭空泼脏水?

  就在这时,又有几家人传来了尖叫声。庄白黑着脸一一看过,召集村民,说出了事实:这些人,全是中毒之相。

  这下,方才还信誓旦旦的人们瞬间哑口无言。

  庄白皱了皱眉,倒是没有半点慌张,只道:“大家不要慌,再仔细想想,除了狐血,还有没有吃过喝过其他东西。”

  一村妇道:“还喝了水。”

  庄白的目光扫过水井。

  这口水井位于村中央,谁都有机会下毒,会是商队的人?还是那对师徒?

  庄白问青挽:“你早上打的水呢?”

  众目睽睽之下,青挽不由发憷,进屋舀了一瓢水出来,“在这里。我打水回来就看见大郎变成那样,还没来得及做饭。”

  庄白目光微冷:“喝了它。”

  青挽怔在原地。她在村里名声不好,庄白这个决定,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怜悯心,她的目光扫过某处,一咬牙,仰头饮尽。

  半刻钟过去,青挽除了脸色苍白些,身体并无任何中毒特征。

  庄白皱眉不语。

  暗处,沈非玉笑着给洛闻初擦了擦汗,某人得寸进尺,顺势把自己塞进对方怀里,“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商队的人也打过招呼了。”

  不片刻,商队领队何成出现,向庄白辞行:“叨扰一夜,我们这便启程。”

  庄白皮笑肉不笑道:“何领队,此事有些难办。”随即将清早发生的事说与何成,何成听完脸色铁青,庄白又道,“在我们没查明真凶前,你们恐怕走不了了。”

  “不行!”这批货再不送到,恐来不及,何成当即表态,“若东家没拿到这批货,商队的人都要跟着遭殃,今日我们必须得走!”

  庄白一个眼神过去,村民会意,上前几步将何成团团围护,何成悚然:“你们——你们这是作甚?”

  “叫人送何领队下去稍事休息罢了,待我们检查过后,再放行。”

  “放开!放开我——”推搡中,何成打掉了某个村民的面纱。昨夜他并没有看隐村祭祀,也没人告诉他,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村民的可怖面容,骇得他大惊失色,“啊!你、你的脸!不、不要碰我,你真恶心,走开!”

  挨骂的村民脸色阴沉的快要滴出墨来,其余村民也对何成怒目相视。

  “还不快带何领队下去休息。”

  那村民收到庄白的眼神提示,心领神会,阴恻恻的笑了,三两下将何成绑起,大步离开。

  庄白吩咐另一人:“去把那对师徒也控制起来。”

  村民很快去而复返。

  听到那两人消失不见,庄白瞬间将真凶锁定到两人身上,不待他开口,青挽摇晃着身体走过来,目光呆滞,口中含糊念叨着什么。

  庄白之所以对这个外来女子网开一面没下杀手,是因为她与张大郎已有夫妻之实,张大郎得了美娇妻,数次恳求他将青挽留下,然此女不识好歹,总说神圣的祭祀是邪妄之术、奉狐血为圣药的村民愚钝,教训了一次两次,逼着她喝下一碗狐血才算消停。

  如今又搞什么幺蛾子?

  这个不稳定因素始终像是长在心里的肉刺,庄白对青挽向来吝惜好脸色:“你这是做什么?”

  “血……我要血,我要你的血……”

  青挽抬起头,一双美目红肿充血,面目狰狞,庄白怔愣数秒,稍不留神,竟被青挽一口咬在手腕上,青挽像头发了狠的狼,死死咬住庄白,鲜血的味道登时逸散开来。

  在场村民发憷的同时,竟从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渴望。

  数名男人同时上前,齐力按住青挽,被制住的青挽不分青红皂白的咬人,边咬边咆哮。

  “血——啊!我要血!!”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庄白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蒙上阴影。

  一个弱女子而已,居然要这么多人才能勉强压住。

  青挽被押下去,眼下,安抚人心最重要,随即沉声说:“我已经知晓真凶是谁,大家随我一起抓凶手。”

  暗处,洛沈二人悄然退场。

  待到无人处,洛闻初挑眉:“你教她这么做的?”

  沈非玉直视他的目光,毫无闪躲,“师父可会觉得弟子工于算计?”

  洛闻初眨了两下眼,驴唇不对马嘴的来了一句:“果然像我。”

  “?”

  “样貌一流,自夸一流。”

  沈非玉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师父且看着,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