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闹剧一沉浮>第八章

  成狂剑光冷凝,一闪即逝。

  沈非玉狼狈躲过,握紧腰间软剑,肃然伫立。

  泗水城缘来客栈房顶,三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挥出一剑的燕林生转首面向洛闻初:“叫我与他比试?洛掌门确定?不怕林生伤了你这新收的宝贝徒弟?”

  洛闻初无比自信:“有我在,你伤不了他分毫。”

  沈非玉一颗心砰砰直跳,兀自欢喜起来,没等他咂摸出一丝甜蜜,雪白的剑刃便已至眼前,剑气滂沱,狂躁不已。

  一如此剑名——成狂。

  重剑三千,我自成狂。

  在这时候,石子撞击的啪嗒声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成狂的剑刃歪了些许。燕林生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看着脚边碎石,剑势一凝,几乎停滞下来。

  沈非玉却在此时动了。

  抽出腰间软剑,顷刻间,剑如蛇形游走,剑光荡开,刺目,且令人分神。

  多重剑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才是这柄软剑的真正面目。

  沈非玉知道自己无法从力量上追赶其余师兄,唯有技巧与头脑。他总是习惯看清敌人招式轨迹再出剑,这也造成了偶尔刺出惊鸿一剑,角度刁钻且精准,直取要害,却无法保持这极准的剑路。只因千人千面,无法以一概之。

  这种方法在出剑速度不够快的人面前还算够用,一旦对上出剑速度肉眼难以捕捉,亦或剑路诡谲多变的对手,又或者多人围攻时,往往力有不逮。

  而这把软剑,从侧面弥补了不足。

  燕林生起手落了下乘,竟被沈非玉压了一头。

  洛闻初眼睛一亮。

  通过计算对手的路子来调整自己的出招时机与角度,这法子虽然不错,可是,有一个致命问题,当他的身体跟不上脑子,或者脑子跟不上身体本能的时候,这些想法倒显得多余。

  仿佛印证他的想法一般,沈非玉渐渐技拙。

  燕林生身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剑客,这世上大多数剑客的路子他都清楚,沈非玉固然能算到他的出招,可那又怎样?他亦能!

  改换攻击方式,专挑死角攻击,封住对方攻势,让他只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出招。他倒要让沈非玉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在哪儿。

  果不其然,未过三招,沈非玉便开始招架不住。燕林生心中冷笑,比起苦心经营维持,徒有其行的攻击,他早就把一招一式熟记心中,并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中融会贯通,哪怕近来手生,经验却是早就刻入骨子里的。他沈非玉会计算又如何?能招架得住他的重剑!?

  燕林生眼中星火迸裂,发出猛兽似的低吼,抡起重剑斩向沈非玉头顶。

  剑气激荡,毫不藏锋。

  由自身重量与高度加持,使得这一击重若泰山又迅猛无比。

  清浅的虹膜印出这一幕,沈非玉的大脑无比清晰的告诉他:躲不开。

  唯有奋力抵挡,方有机会与之一搏。

  可是他的软剑本就设计得轻盈,一把重剑拍下来,不碎也得裂缝。

  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小玩意儿同时击中他的膝弯和右臂。沈非玉单膝跪地,手中软剑不听使唤的往侧面一削。

  “!!!”

  燕林生大惊,那剑尖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危险来临之际,燕林生反应及时,手臂往旁侧移动几分,两人就这么奇迹般的擦身而过。

  携裹着雷霆之怒的这一击,落空了。

  沈非玉看了看自己的软剑,又望向同样一脸难以置信的燕林生,最后把目光放在一旁看戏的洛闻初身上,——这人在房顶上找了个平坦的地儿,此刻正坐在那里剥花生。

  察觉到沈非玉的目光,还冲他招了招手,把手里的花生全倒进嘴里,嚼得咔吧咔吧响。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去拿的。

  燕林生深吸一口气,神色阴笃:“再来!”

  堂堂“狂剑”,居然和一个凌绝派吊车尾打成平手。聪明如他倒是立刻想到对方有洛闻初在暗地相助,可不过几粒花生米,又能改变多少战局呢?

  可是很快,燕林生就被“打脸”了。

  还是与初次交手一般的感觉,对方极尽算计,甚至算得虚汗连连,看起来真真儿外强中干,一拳就能撂倒。

  然战况持久,燕林生不仅撂不倒对方,反而数次遭了对方师徒的算计,比如沈非玉快要滑倒的时候剑尖突然往他下巴刺来一下,再比如,明明一剑刺来的距离不够,沈非玉腰一塌,原本不够的距离补齐,从燕林生腰间划过,腰带崩断。

  沈非玉狼狈的趴在地上,自下而上看去,只觉眼前一花,倏地被一双大手捂住眼睛往怀里扯。

  像在揣什么团子似的。

  “非玉不许看,他脱裤子,流氓!我们不跟他打了。”

  被某人抱在怀里的沈非玉面无表情的想:现在这局面不正是师父您老人家的手笔吗?

  正欲开口,就让人塞了一嘴的花生米,洛闻初的手依旧挡在他眼前,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触碰,“给你剥的,不许不吃。”

  师徒二人闹得高兴,或者说洛闻初一人闹得高兴,落入旁人眼中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两人一前一后,沈非玉坐在洛闻初怀里,被洛闻初从后整个拥入怀中,洛闻初无处安放的长腿摆成个圆,似乎专门为了圈住沈非玉,再加上两人靠得极近的头颅,那鼻尖都快靠到一块儿去了吧?

  因为燕离浑闹,晚饭基本没吃什么的燕林生忽然之间觉得自己饱了。

  眼前的“狗男男”实在碍眼,燕林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比剑中途出了这种岔子,是他万万没料到的。

  更可气的是,洛闻初似乎才注意到他,“你怎么还不走?”

  燕林生整理好衣衫,持剑相视:“比试还未分出胜负。”

  “怎的,你是非要打残我家小徒弟还是想被打残?”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洛闻初按着沈非玉的脑袋,似乎真打算一眼也不让他瞧见燕林生此时的模样。

  “林生。”

  燕林生微怔,洛闻初是有多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唤过他了?

  算起来,也快有三四年了。

  “林生啊,”洛闻初口吻平平淡淡的,像在叨家常,“不让你俩继续,是因为再打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非玉的确胜不了你,可你也未必能胜过他。”

  这是何意?说他赢不了一个派中倒数?是故意气他的吧?

  真还别说,只要想到说话之人是洛闻初,也不无可能。

  “你的剑势,太得意忘形华而不实。”

  燕林生张口便要反驳。

  “先听我把话说完,”洛闻初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持剑之人,需得摒弃一切杂念,才能做到心中有剑,人剑合一。你不妨告诉我,在发现非玉的弱点后,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

  “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击败他,而是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方法让他看看你的厉害之处,你在秀你的剑技,秀你的反应速度。别否认,一个人的剑路与气势,能够反映出那人当前的心境,你不会不知道。”说到这里,洛闻初低低一笑,“我都想为你鼓鼓掌。你真是好厉害呀,林生,不愧是名人榜排行第十的‘狂剑’。”

  不知怎的,燕林生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如半开桃花,尤带羞怯。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羞愧的羞。

  片刻后,洛闻初的声音合入夜风中,吹得燕林生背脊一凉。

  “在比试中,倘若你没有彻底击溃对手的想法,这是在折辱你的剑,——亦是对自己的侮辱。”

  燕林生下意识看向手中成狂。

  这柄剑,是当初洛闻初寻得一块天外陨铁,专门求另一铸剑世家,根据他的性格与习惯锻造得来。剑长三尺三,重九斤九两,剑身宽一掌半,通体漆黑,唯中间刻有一条蜿蜒血线,隐隐透出诡异的红。

  曾经,见识过成狂威力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现如今,他的剑同他一样,接受着世人的赞誉,已经很久没有饮血了。

  见燕林生不答,洛闻初懒得与他周旋,狠话撂完,扛起沈非玉就走。沈非玉挣扎无果,还被拍了两下屁股,简直羞愤欲死。

  洛闻初走到半道,忽然停了下来,却没回头。

  “对了,记得把修理费补上,顺便给我们退个房,也别再四处打探了。”

  说罢,身若清风踏月,顷刻间消失在错落有致的街道上。

  燕林生魂不守舍的走进洛闻初下榻客栈,赔了修理费,客栈老板娘看见他,手中水烟没拿稳,直直摔落在地,在人心间敲上不轻不重的一击。燕林生冲她一点头,抽身离开客栈。

  隔了一阵,客栈中忽然传来老板娘放肆的尖叫声。

  “那是燕林生!是林生啊!我竟然没有找他要签名!啊啊啊啊老娘亏死了!!!”

  至于客栈老板听见这话作何反应,就不在燕林生的考虑范围了。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苦笑。

  这张脸在泗水城,已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能跻身名人榜,有一半也亏了这张漂亮的脸。

  弦月高挂,清幽月辉照耀着那段深埋于心的过往——

  十几年前,燕林生还不姓燕,言才是他的姓。

  他爹曾是朝廷大官,后来则因为党派斗争,被弹劾流放至边疆。

  父母受不了边疆艰苦的生活,计划着逃跑。

  被流放的人一经发现潜逃,便是死罪。与他们一起逃亡的人都死了,一家三口在泥地里躲了三天两夜,等到搜查的官兵离开了再出来,路上不敢停留。

  逃回中原后,他们不敢回到天子所在城都,隐姓埋名,在同为边界但富庶安宁的屏艾村中苟且度日。

  他爹以前是文职,逃回来后靠写江湖志怪杂谈赚点小钱,熬夜赶稿时连灯油都舍不得点,夏夜会捉点萤火虫回来当灯照明,冬夜则在白雪的反光下奋笔疾书。

  一家人的生活虽过得拮据,倒也其乐融融。

  几年后,燕别跟燕离相继出生。

  他们的出生,带走了燕林生的父亲,母亲染上恶疾,没多久便随着他爹一起去了。

  别离别离,一别一离。

  燕林生当时不过九岁,左手牵一个流鼻涕的小男孩,背上背着个哭闹不休的小婴儿,他力气很大,便想着去染坊里干苦力赚钱,然而管事嫌他妹妹太吵,再说,屏艾村始终不太富庶,全因边上的飞屏山如一道屏障,抵挡着外界的风沙,众人才能继续安心的在此地生活,各人自个儿的生活都困难,更遑论接济这三个小孩了。偶有同情燕家遭遇的,会拿出家中用剩下的柴米油盐和粗麻布衣,施舍给这几个孩子。

  然而这些根本不够,远远不够。

  小梨儿还没断奶,他得给小梨儿请乳娘,弟弟好几月吃不上肉食,面黄肌瘦的,毫无生气,燕林生看着难受,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就跟他以前的生活一样。

  后来,燕林生拿起了父亲的笔。

  他只有这个了。

  寒来暑往,院中梅花开了又谢,一眨眼,小梨儿都六岁了,天真无邪,穿着漂亮小裙子,像只可爱的蜜蜂,绕着燕林生飞了一圈又一圈。这些年来,燕林生的眉眼愈发精致,眼角一颗小红痣仿若坠泪,当他微微垂眸去看只长到膝盖的小萝卜燕离时,眼中的温情能把人腻死。

  这时候,燕离就会捂着脸,说长大以后要嫁给哥哥当媳妇。

  燕别笑骂她:“兄妹不能成亲。”

  燕离鼓着嘴:“那就要像哥哥一样的人,二哥二哥,你帮我找嘛。”

  “好好好。”

  那个时候,燕林生笑容真挚而美好。

  距离他理想中的生活还差得远,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魔教入侵中原武林,妄想称霸天下,首当其冲的,便是飞屏山。

  那一晚上飞屏山上的浓烟,即使隔了数千里也能看见,在那之后,洛闻初执掌凌绝派,想要为上一任掌门报仇,可是数不清的流民与山匪就够让人头痛,或许是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并没有选择治安维序,而是参加了第二年的问剑大会,并组织起一大批反攻魔教的势力。

  他们这一走,山匪猖獗起来,冲进村来烧杀抢掠,燕林生带着弟弟妹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数月,这天,他安顿好燕别和燕离,出来寻食物,不成想被山匪捉了个正着,那些山匪见他长得不错,竟横生歹意,恰在此时,凌绝派的人回来了。

  羞辱他的山匪很快就被打得爬不起来。

  动手之人一袭白衣,身如修竹,傲骨凛凛,执剑而立的模样似九天下凡的神君。

  燕林生不止一遍的朝他呼唤:救救我、救救我……

  这红尘苦海,他受够了。

  可是他身边已经有一位比他年龄稍小的少年,正牵着他的手,怯怯的叫着师父。

  而他摸了摸徒弟的头,转头灭掉了两座山的匪窝,飞屏山很快又成了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一月后,凌绝派对外扩招弟子,燕林生义无反顾的上了山,可他毫无基础,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他回来后一边写志谈,一边练剑,每当凌绝派招收弟子,他就往山上跑。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凌绝派某一次对外扩招时,他通过考验,得以留在派中,这一待便是六年。

  他于练剑有天赋,自身又勤奋刻苦,入派不出两年就成了掌门亲传,有了足够的实力下山接取风云榜赚钱补贴家用。

  赚的钱越多,他又开始不满足在山中的清苦生活,况且洛闻初的真实模样,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开始更加频繁的下山做任务,踏遍万丈红尘,看尽人世悲欢,死在他剑下的人不知凡几,一颗心逐渐冷凝。

  某日,他踏月而归,却不想洛闻初就坐在门外喝酒,见他满身血气的归来,丢来一坛酒:“坐下,陪为师赏会儿月。”

  明月藏进云层中,黑暗漫漫,遮去燕林生嘴角冷意。

  “小林生,你来飞屏山追求的是什么呢?”洛闻初问。

  燕林生攥紧成狂,启唇道:“剑之极致。”

  “是吗?”洛闻初晃了晃酒坛子,听着那悦耳的叮咚声,笑容开怀,“那什么才是剑之极致,林生你说说看。”

  “将每招每势发挥到极限,是为极致。我中有剑,剑中有我,人剑合一之境,是为极致。……拼尽全力,是为极致。”燕林生微微一顿,眼含轻蔑,“像师父这般早已抵达极境之人,怕是再没体会过何为拼尽全力。”

  洛闻初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讥讽,微微一笑道:“你说‘我中有剑,剑中有我,人剑合一,是为极致’,我且问你,你心中真的有剑吗?”

  “或许有,你又将它摆在何处?还是仅仅将它当做得到某种东西的途经?”

  “心有杂念,心中无剑。林生,红尘欲念多如河畔飘絮天上繁星,莫要让它们吞噬了本来的你。”

  “……”

  本来的我?

  燕林生恍惚的想:是指泥淖中摸爬滚打的我,还是弟弟妹妹面前笑颜如花的我,还是为了崇高理想义无反顾的我。

  他早已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