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月照影安>第42章

  

  元和皇宫,庆明从承帝点烛开始,便垂手在殿外等候,见承帝从殿中走出,便立刻去殿中取了披风给承帝。承帝遣了众宫人,独留庆明依旧垂手立于殿外。

  “朕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见朕?”承帝站在他的面前,“看来你的消息还是太慢了些,还是说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先让人回来,等你把人护得死死的,再来问你的罪?”

  虽然雪下得不大,只在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层,但凌煜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肩上也有着碎雪,他并不习武,雪中长跪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他眼中并没有凄然,而是伏首正声道:“请陛下,放过凌俨。”

  承帝静默了会,道:“你本就是朕唯一的嫡子,也不会有其他人越过你去,又才德兼备,纵观元和历代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可我却迟迟没有立你为太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凌煜依旧跪着,直起身子,心中却有着一丝木然,答道:“因为陛下对儿臣不满意。”

  “知道为何不满意吗?”

  凌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眸。

  承帝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轻轻捻碎在手中,继续道:“你很有耐心,也很有筹谋,比起你大皇兄欺上瞒下要高明很多,如果不是凌俨这件事情,可能朕到最后都不会发现你的手已经伸到了军部之中。”

  这些结果于凌煜而言早就是必然,心中并不能掀起一丝波澜。

  “这些年朝堂之上秦相对你的处处打压,你一直隐忍受制,而军部更是在凌旭之手,而朕也以为你如此聪慧,是明白在军部之事上朕对你有所顾及,是真的安安分分。”承帝打量着自己向来温文的这个儿子,却眯细了眼眸,“不过也很好,起码让朕知道了朕的三皇子还是有野心的。”

  面对承帝的揭露,凌煜并不想争辩什么,承帝近些年虽已渐不如以前勤勉,但朝堂上也许从来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只是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区别。

  “陛下,凌俨是无辜的。”他不能让凌俨成为牺牲品,不论是元和与奉天,还是他与承帝之间。

  看着这样倔强的凌煜,承帝突然想起叶后,那时的他一心想挫叶皇后的锐气,但是叶皇后却对他熟视无睹,这让他十分恼火,每每都是拂袖而去,后来他便不怎么再去冷宫了,而至死,叶皇后都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承帝冷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破了最后一丝希望。“凌俨的事情已成定局,有时候人是要割舍许多东西的,受天下人供奉,为天下安宁而死,死得其所。”

  凌煜心中有什么渐渐熄灭,一人兵不血刃换社稷安宁,划算至极,哪怕粉饰太平的后面有着无数的血泪伤痛,面前的人也并不在乎。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承帝,极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分挣扎与犹豫,但是入眼是承帝冷淡肃穆的面容。他其实有些想问,对凌俨,承帝曾几何时会不会也曾有过一丝不舍,为着曾经与他携手而立的明秀女子。

  转念却明悉有或没有都是徒然,眨眼间已经敛尽最后一分颓色,正色道:“那陛下为什么还要见我?”

  承帝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弧度,示意庆明将凌煜扶起来。

  庆明上前掺扶,凌煜轻轻摇着头拒绝,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父子两人就这样在这飞雪的夜,宽阔而寂静的殿前,相对而立。

  庆明见状,悄然退回到了原处。

  承帝看着他道:“你在军部中的事情朕可以不再计较,甚至可以不动你的人。”

  这是极诱人的条件,凌煜却冷静地等着承帝的下文。

  “元和的皇子是不能入奉天受辱的。”夜深风寒,雪突然下大了起来,神色如常的庆明上前为承帝撑起伞,淡淡的话语随风飘散在雪夜之中,寒意入骨却了无痕迹,“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说罢,轻拢了披风,转身往殿中走去。

  凌煜垂目于身后道:“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

  承帝的背影微顿,站在廊下没有转身:“不是朕在逼你,是你自己的选择。他必然也活不到李勤面前,朕,只是把机会交给了你。”随即他步入殿中,烛火随风明明灭灭。

  凌煜又在雪地中站了许久,却感觉连心都有些麻木。

  而庆明撑着伞到凌煜面前,另一只手提着琉璃宫灯,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笑意,恭敬而温和道:“臣送殿下出宫。”

  凌煜看着他滴水不漏的淡然神态,尽管一直在场,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作为离承帝最近的人,他确实是完美无缺的。

  凌煜走出宫门时,夜也已深,宫门开启又落下的声音重重叠叠,一下一下闯入人的心中。马车边等着的向冰见凌煜出来,忙撑伞迎了上去:“殿下怎么这么久才出来,身上都湿透了。”

  两人一同向马车走去,凌煜面上一片冰凉,始终是有些倦的,摇头道:“无妨。”

  然后凌煜的脚步就顿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马车另一边同样等在宫外伫立着的照安。没有像往常那般急切地迎上来,像是有心事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撑伞站在那里,只对视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走上去将凌煜已经湿了的披风解开,将手中干燥温暖的披风给凌煜换上,轻声道:“夜深风寒的,原以为殿下没有带披风,没想到还正合适。”

  凌煜感受着披风带来的温暖,心中浮起浅淡的笑意——他本以为照安还在生气。

  他想伸手抚上照安的脸,可是却生生止住了,现在容不得他沉溺于半点这难得的温情,道:“先回府吧。”

  回府的马车上,凌煜的眼底有着淡淡的疲倦,看着照安一直沉默无语,出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等久了累了?”

  照安回过神望向凌煜,慢慢地靠了过去,将自己的头放在了凌煜腿上,整个人蜷缩在凌煜身边,闭上眼道:“嗯。”

  凌煜心神微动,照安回来后便一直给出的都是坚强倔强的一面,这样软弱做小的姿态他已经很少见了。凌煜将照安也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中,任由他这般靠着,他曾想就这样护着照安和凌俨一辈子,而现在他却几乎要失去了凌俨,良久他沉沉开口道:“照安,我要救凌俨。”

  照安眼皮微动,睁开了眼道:“让我去吧。”

  凌煜一怔,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照安从凌煜的膝上直起身,看着他认真道:“殿下,让我去吧。”他的眼神中有着坚定,“我知道凌俨对殿下很重要,所以……我是想去的,我想帮你。”

  凌煜轻轻拨正照安耳鬓垂下的发丝,悠悠叹道:“你不必如此,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一味地留着他在自己身边,纵容着他满心满眼全是自己,是自己的私心囚住了他,这本就是不公平的。

  照安却很坚持:“天心阁名号太过显眼,不能让它和殿下被人联系起来。他们不走官道的话,奉天玉阳一带我以前常去,还比较熟悉,殿下,让我去吧。”

  凌煜沉思了良久,权衡再三,最终在照安的坚持下还是点了头。

  照安在出发的时候却发现阿闷也一起收拾了包裹,他的内心头一次因为阿闷一起有些不快,齐元忙解释道:“多个人也好照应,主子也是担心你。”

  照安眼神晦暗,不过也没说什么,在城外清点好人后,便趁着夜色往边境赶去。

  根据探子的消息,从入奉天起,押送囚车的队伍就分成了两路,但是按照脚程,明日就会途经玉林。

  风雪正盛,歇脚的破庙中,照安一行人刚刚才整顿休息了下,他看着手中的情报,眉头微皱。阿闷熄灭之前生起的火,走到了照安身边,想看看飞鸽传书上写了什么。

  照安侧身下意识地把情报攥在手心里,面对阿闷询问的目光,道:“戒备森严,无法确认押送凌俨的那队是走玉林山和东阳峡,唯一确认的是走的不是官道。”

  阿闷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如果不能确认的话,保险起见只能兵分两路,但是……阿闷看着照安,眼中掠过一丝担心。

  但是照安却毫不领情,他沉吟了片刻安排道:“你带着一队人往东阳峡,我带着剩下的人去玉山林。作是劫财的匪徒,若是成世子,劫财不劫人,若失败,不能逞强,明晚此处碰头再议。”

  阿闷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众人便收拾东西各自出发。

  囚车走在并不平坦的林间山路上,车轮吱吱作响,在空旷山间显得格外刺耳,玉林山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美好,上午还有些明亮的天气到了现在便开始变得阴沉,不一会便吹起寒风来,而山腰上的树林中,照安一行人埋伏在押送车队的必经之路上。

  押囚的队伍顶着寒风赶路,一声长哨,一枚东西点燃扔进了押囚队伍中,只听见“砰”地一声,押送队伍中烟雾四起,一时间,队伍也显得有些慌乱。随即十数个蒙面人趁乱冲进了队伍,向囚车靠近。

  押送的人也马上反应过来有人要劫囚,连忙持弯刀守住马车。

  蒙面人均武艺不俗,下手狠绝,押送的人也是使命在身,毫不留情,两方一时间有些难分胜负,但渐渐看得出蒙面人显然开始占上风。

  慌乱中马儿受到惊吓,猛地撒开蹄子就开往前冲。领头的照安看到马匹失控越跑越远,马上放弃了缠斗,提气运功去追赶囚车,纵身跃上囚车后,一剑斩断囚车锁链。揭开头套,冷眼看着一身血迹,神色苍白的人。

  因为受了伤和被下药的缘故,凌俨一路上总是昏昏沉沉的。半是清醒半是昏迷,南台城士兵劫后余生时喜悦的欢呼仍犹在耳,转眼间却只能看见一片血光和眼前漆□□仄。骤见阳光的那刻,只觉得晕眩得睁不开眼。

  等到疯跑的马匹跑够,逐渐平静下来,透过薄薄的眼皮,感受着久违的光亮,睁开眼的他,茫然了片刻,抬眼就看见了蒙着面巾的人。

  在现下,这样一双略微透着寒意的眼睛,却让这些时日满心迷茫与疲累的凌俨感到一丝心安。他在心里轻轻地喊道,照安啊。

  怎么会不熟悉,从年幼时就相识,一同读书,一同练武,哪怕两人只是在一间屋里习字,默不作声,他都是欣喜的,相伴的时光终究不假,而他格外在意。一别数年,却不曾想过再见是这般场景。

  照安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眉眼间不再是从前的稚嫩,刚从颠簸的昏迷中清醒,比平时清冷的样子更显苍白,可是就是偏偏这样一个人,让殿下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困境,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那日他易容伪装入宫后,看着雪中长跪的凌煜,带着嘲意的秦贵妃,他心中是有恨的,他不能再让他的殿下被折辱半分,不能再让当年之事重演。

  面对承帝无情的试探,凌煜做不到,他便只能替他做。

  颠簸的混乱中,执剑之人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凌俨的脸色也并不好,可是他却只想知道照安是不是安然地回到了三哥身边,当年岑岐山一别,便再没了照安音信,他轻声问道:“是三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接着是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凌俨吃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刺入胸膛的剑。照安冰冷的声音回答道:“是。”

  凌俨嘴角溢出一丝血红,眼神有些微愣。

  面前熟悉的人冷漠地抽回剑,轻轻地说道:“你留不得。”

  满身是伤的凌俨闻言一怔,恍惚了片刻,垂下眼睑,掩盖眼底的悲凉,脱力般地靠在囚车上,轻喘着气。

  照安看着放弃挣扎的凌俨,一片片雪花迎风落在了他的脸上,平静地没有半分恐惧,就像已经死在之前的那一剑下。照安心下一颤,但片刻后又强迫自己举起了手中的剑。

  一剑未落,一个身影奇快地闪到照安身后,几乎立刻警觉的照安转身与来人拆招,照安的武功也算是佼佼者,而来人在打斗中却并不吃力。

  照安之前并没有觉察到有人跟着,可见此人武功不弱,怕身份暴露不敢缠斗,片刻之间便被来人逼下囚车。

  眼看着那人驾驶住囚车即将把凌俨带走,忙使出袖箭射向他,结果射在了马背上。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不择路地狂奔,那人一个不稳,在颠簸中失了缰绳,囚车飞快地向断崖逼近,接着马儿收不住势,一下子冲出了悬崖,囚车跟着坠落。

  照安追着到断崖边时,水声涛涛,却是早已失去了囚车的身影,他暗自皱眉,转身却看到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飞速奔来。

  阿闷在去东阳峡的路上越想照安越觉得不对劲,在半路上选择折往玉林山,最终只赶上满地的狼藉和崖前微微失神的照安。照安见了他,只是淡淡道:“有个武功不在我之下的人突然出来劫持了凌俨囚车,结果马匹失控了。”便以焰火为信,召所有人撤离,除却这些再没有给他一句解释,阿闷的眉心渐渐皱紧起来。

  照安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法,开始寻找凌俨的下落。无奈江流水急,又有一场大雪覆面,掩盖了诸多痕迹,数日以来在断崖下四处搜寻未果。

  而摄政王李勤的人接了人犯但是却路遇匪徒,并且押送凌俨之事本就是机密,李勤自己丢了人,吃了一个哑巴亏如何能不震怒,立即加派了人手在玉林一带搜寻。

  他担心暴露身份,强行命令阿闷带其余人先行返回兴奈复命,而他不顾凌煜的嘱咐,一个人继续去搜寻凌俨的踪迹。

  因为直觉告诉他,凌俨还活着,他阴郁地看着手中的半块碎掉的龙纹佩,这是从那个企图劫走凌俨的人身上掉下来的,而这种东西必不是平常人家有的,起码是皇室。而与奉天玉林接壤的还有大宣南境,他准备去那边打探消息。

  收到营救失败、凌俨坠崖生死不明的消息时,凌煜脑中一阵晕眩,把自己一个人锁在书房中整整两日,滴水未进。第三日从书房中出来时,双眼通红,开门的瞬间让等在外面焦急的瞿禾眼中突然噙满了泪水。

  他也只是擦干她的泪,憔悴的面容上已是以往温柔的样子,温声道:“没关系的。”

  而越过他的肩,书房内已经一片狼藉,再无完物。

  从凌煜离开皇宫那日起,三皇子府的一举一动都在承帝的眼下,当庆明禀他三皇子派出去的人出了手,凌俨重伤坠崖,崖高水深,恐已无活路时,他手中轻敲着茶盏,悠悠看着眼前的雪景,半晌,让庆明执笔拟了一道旨意。

  圣旨上提及南台城小将乃是皇七子凌俨,入军历练,骁勇果决,为国而战,然却于南台一战身受重伤,无力回天,终不治身亡,追封镇安王,而三皇子教导有方,可兼军部事。

  凌旭和秦相皆是一震,凌俨向来是承帝和凌煜之间的心结,而今却阴差阳错助了凌煜权柄。明明听秦贵妃才说凌煜挨了承帝的罚,现形势却生生逆转,让他们措手不及。

  那日朝堂之上皆为这道旨意侧目,凌煜满脸平静,代凌俨跪叩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