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有狐缓缓,在彼淇侧>第19章 君子之交 暗流涌动

  尚关今天穿了一身茶白,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进山时二十二岁,转眼过去了六十八年,他出生时命理不好,命运却从未薄待过他。他一生从未成亲,膝下无子,不过却收了几个小徒弟,把人间的学识传到青丘去了,这般想来,活得也不算一事无成。

  他依旧住在大山里,一住就是半生,几十年过去还是跟初来乍到时一样清瘦,尚输总嬉笑他,“气血不足,人比黄花瘦。”,他听了也不吭声,一个人默默坐在床上看书,只有等到尚输端着好酒好菜来给他请罪才会重新展开笑颜。

  尚输一直没来找他比试,他也就一直在这,陪三只狐妖耗了一辈子。他们过得很好,从骂骂咧咧,小打小闹到互帮互助,相亲相爱。他早已把毕生所学都教完了,不能再为学生解惑又哪还算人家老师呢?而三个一见着他却永远毕恭毕敬喊一句,“山长!”

  功成更加成熟稳重了,能保护好他们所有人;名就也终于会化为人形,是个紫衣少年,活泼机灵;尚输越发明事理,这些年来宽容大度了不少;再后来,他头发变得花白,满脸的皱纹,整个人柔和而慈祥。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年少时的模样了,谈笑风生时一双眸子还像从前那般璀璨,里面灿若星河。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他泰然无比。每天早晨起床对镜自照,用木枝把青丝束得一丝不苟,衣服洗得发白,但仍然衣冠楚楚,光尘舍也打理的明亮不染。身子骨还挺健朗,能走能动能挑水,眼不花耳不背,但掉了牙齿,终日只能吃些炖得很烂的菜,拿筷子时手总会颤抖。吃不了小输做的鸡很久了,这点倒是有些可惜。

  当初那位不沾人间烟火的谪仙变老了,成了凡人,矜贵不再,风骚里满是风霜。曾经见过他的人都记得世间有那么一位风度翩翩的人儿,他归隐了,许久没人能得知他的消息,人们都希望他再次出山,希望他知道还有很多人在默默爱着他,他从不孤独。他释怀了很多东西,却始终不愿意走过去,一个老人,很累了。他依旧爱着人们,爱着这个世间,偶尔也会悄悄回去看看,离得远远的。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认识他了,可能或多或少对他这个人有所耳闻,他的故事从很多很多年前就开始源远流长,就像神话。

  惊艳了岁月的传奇,曾经跟多少相见不相识的人擦肩而过。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站在这里干什么?起风了,小心着凉。”尚输变回九尾狐的模样,把他整个都圈进厚实的皮毛里,“暖和吗?”

  尚关陷在满目的青色,像很久以前,大大的尚关抱着小不点的尚输睡觉,那时,他的怀里也很温暖。

  “太热。”尚关笑了,竹缝中漏出来的阳光点点尽数铺在了身上。

  尚输不喜欢他纯白的头发,他长出第一根白头发的时候,总有人把它拔掉,后来再也拔不完了,尚输就给他戴花戴冠戴帽子,某一天开始,尚关好像就虚弱起来了,不能再通宵跟他们玩了。尚输看着他满头白发总是害怕,他烦躁的全挠乱开来,人的寿命真的太短了。他叹息,要是能分一半给他多好。

  “又怎么了?为师不是告诉过你不能披头散发吗?”尚关嗔怪着,自顾自的把头发扎好。

  “让我来吧。”尚输化为男子,竟和六十八年前一模一样,尚关由他搀扶进屋,人从孩童,少年,青年,中年,再到老年,狐妖却是一直长生不老,如果它们想,倒也能千变万化,而非顺应天常。他拿起梳子,“小输给山长梳个高髻。”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多小啊,踮脚才与我齐高,我把你抱起来毫不费力。”尚关坐在镜子前任他折腾,欣慰又艳羡,“转眼你就长这么高了,还一点也没变老,现在每见你都自惭形秽啊。”

  尚输闷哼,低额拱了拱他颈脖,“书呆子,明明是我先见到你的。”

  “老大,我饿了,走不动了。”名就咬起了花儿,糟蹋着一丛扶桑,支离破碎的花瓣铺满地面。

  无边折了朵开得正艳的,把脸埋进花蕊里深深吸气。“不才吃了鸟蛋吗,怎么又饿了?”

  名就满嘴花瓣义愤填膺起来,“老大,一共两个鸟蛋,您吃了一个半,那还是个鹌鹑蛋!”

  无边想了想,觉得确实应该让两个新手下吃顿好东西,也算庆祝他们的“羊入虎口”了。

  “放心,跟着我吃香喝辣,现在就来个全鱼虾蟹宴。”他勾了勾唇,指尖绕起一缕青烟,名就蹲坐在地,吧嗒着尾巴心心念念。正得意,肩膀猛然被拍了下。

  “老大小心,在人间不能随意使用法术,长老说这样容易被道士抓。”是功成,他手持断水刀,一脸警惕地环顾四周,真是个根正苗红,懂事听话,安全意识还高的好少年。

  “扑哧!”无边忍不住笑出了声,反手拍了拍功成的肩膀,“就凭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骗子?他们是想用炼丹炉还是鬼画符抓我?哈哈哈哈哈。”他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功成,掌中又涌起青烟。

  “老大,天君会发现在人间用法术胡作非为的妖,你不能藐视天规啊。”手腕再次被耳尖都发红了的功成按住。

  “吃个东西怎么就算胡作非为了,就算女娲娘娘来了也没这理。”无边蹙眉,扣起了功成的爪子,青烟儿再次冉冉升起。

  “老大三思!纵使日字辈的狐子在人间有四次动用法术的机会,但那也是为了来保护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老大刚才已经用了一次了,只剩三次。保护您是功成和名就当仁不让的使命,您第一次用法的时候我们没能劝阻,是我们的失职,现在,我们万万不能再让您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自己的机会了。”功成急得赤脸红脖,一番大有替□□道的话扑头盖面直把青烟浇得冰凉化为一丝青气溜走。

  无边攥紧了拳头,忍无可忍,“行了,别说了,我不用还不行吗!”

  “唉,不能怪老大没用,虽然他确实没什么用。”满眼期待的名就嘀咕着,浑身光芒黯淡了下去,耸拉着毛茸茸的小尾巴一深一浅的走了,花路中被拖出一条忧伤的小道。

  看着老大像被欠了万两银子的怒脸,看着兄弟像要亡命天涯的落寞背影,功成抬起那双身无分文的湿润眸子,小心翼翼又天真烂漫地开口,“老大,名就,我们可以,去买吃的。”

  于是日无边用睥睨天下的眼神对着他说,“好啊,钱呢?”

  三狐饿着肚子走了很长一段路,等到有潺潺水声传来,他们终于撒开步子往前跑去。

  “老大,老大!”一声急促短暂的叫声,无边抬头望去,名就缩进了灌木丛神经兮兮的。

  “怎么了?”无边边问边大步流星。

  “嘘,那边有个人。”名就招着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人有什么稀奇,两只眼睛一张嘴.....”无边也蹲下了,扒开草叶朝外看去。

  水边有一男子,平平布衣,不辨容貌,不详年龄姓氏,不知何许人也,行至河边,旁放藤制书箱,又生火,手持木枝,串两三灰皮芋头,翻转不停。

  应是饿昏了头,只觉那平常芋头竟香气诱狐,无边咽了咽口水,尾巴都冒出来了,眼睛发出绿光。

  功成机警的很,一看他脸色不对忙道,“老大,你想做什么?”语气满满的紧张。

  “我想打你。”无边哀怨的看了老天一眼,不待功成回神,无边攥着的一块大石已脱手朝那人飞去。

  “老大!你怎么能伤害人!狐女说过......”功成气得捶胸顿足。

  石头稳稳砸中了岸边侧放的书箱,盖子被撞开了,最上头的书卷滚了出来,石头跌进水面,弹起三处涟漪,听见后侧有动静的男子回头去看,来不及纳闷便丢下木枝扑向了快滚入水里的竹简。

  名就看准时机冲上前去,叼起那串芋头便跑,如此慌忙逃走,芋头竟一个也不落。头一甩,两个芋头稳稳当当丢到功成怀里和无边脚下。它嘴里还咬着一个,夹起尾巴不顾东西南北地飞奔逃离。

  “月无愁!你怎么能抢人东西?会遭天谴的你知不知道?”功成急了,芋头也不要就变回九尾狐去追同族。

  “遭天谴也得等我吃完这芋头!”名就居然能从喉咙眼说出话来,它跑得迅猛快速,只闻其声不见踪影。

  无边也不管这两个闹腾的小弟,舔着嘴唇捡起地上芋头拍了拍土。

  “咳咳,救命,来人啊,救命,咳咳,唔......”微弱的求救声传入他耳中,他合上张得老大的嘴。转头看去,是那名烤芋头的男子。他不知何时掉进水里了,四肢扑腾呱呱乱叫,看样子呛了不少水,双颊憋得青紫。

  “这就是书呆子?为了几卷书命都不要了?”无边碎碎念,他才懒得管人的死活,但这人落水是因为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把两块芋头塞进胸前,一猛扎子潜进水里。

  “书呆子,水性这么差,等着,本狐仙救你来了。”

  那书呆子只觉眼冒金星,呼吸不畅,四肢无力,浑浑噩噩。一片恍惚中,是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还有十八罗汉...好多神仙啊....但,但小生现在不想见各位啊...正当他胡思乱想着,突然一股力气从下至上把他托出了水面,他顿时清醒过来,借力拼了命划到岸边,然后像颗气奄奄,湿搭搭的水藻摊在草地上。什么清水出芙蓉!那些话本子写得真好看,出水后明明是只艰难吐气的蚌。

  缓过神后,他忙环顾四周,“是哪位英雄好汉路见在下出手相救?”

  四下寂静,风吹草动,未见有人。沉默半响,他朝着岸边“扑通”一声跪下,“多谢河神大人救命之恩!小生定当全力以报,我给您烧高香!”他全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肌肤之上,发梢还滴着水珠,偏偏一本正经,甚是滑稽。

  无边不知何时窜到树上藏了起来,透过枝叶茂盛的缝隙看见这幕讪笑起来。“书呆子,书呆子。”他念叨,大口啃着还冒热气的芋头。

  男子回头要拿芋头,芋头没了,掉下水底的书卷却失而复得,他再次茫然环顾四周,最终只能喃喃,“对不住了河神大人,小生择日再来祭拜您。”

  他满心的复杂,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拾起竹简,褪下外裳,挨到还未燃尽的火堆旁取暖,未进食的肚子瘪的响不起来,惆怅间,近处一颗大树忽的掉落许多果实,如下起了板栗雨。

  “哎?哎?”他跑到树下可劲的往上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今儿,真奇了怪了。”不过也好,总算有吃的可以填饱果腹了。他摇摇头,安心捡起了栗子。

  “谢谢你。”布衣做兜装满了野栗,他摸着树干感谢。

  树上的狐狸也心安理得吃着芋头,弹弹果子,又有一两板栗掉了下去。

  “书呆子。”他还是笑着,看着底下吃相极佳的男子眨了眨眼。

  我们青丘九尾狐,有仇必报,有恩必答。

  “原来当年害我落水的人是你啊?”尚关挑挑眉,眉宇间皆是少年般的俏皮。

  “这都是命啊。”尚输好整以暇的偷笑,“不过有时听天由命一下也挺好。”

  “小狐崽。”

  “书呆子。”

  一切,鲜活如初见那日。

  “走吧,别让功成名就等久了。”

  “他们明天就回去了,过得真快啊。”

  阳春三月秉执兰草,招魂续魄,祓除不祥。功成名就作为青丘月字辈的狐子,在人间修炼七十七年的期限已满,今日是大山的一场送行宴。

  水滨祓禊后,尚关和尚输端出了菜肴。山里的飞鸟走兽,花木瓜果,还有倒腾了好多年的几亩地里长得有模有样的粮食蔬菜,今儿全都成了席上盘中的山珍海味。

  我们捧着佳肴和酒觞一起放至小溪上流,然后四人急忙忙跑到下游等羽觞珍馐泛水接踵而来。节俗宜:临水席饮,可除灾祸不吉。

  一盘盘美馔在水波上打转,铺满了细长的河流,落花顺流而下,我们席地而坐,随手夹起停下的佳肴,就着阳光载歌载舞有说有笑。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花香,菜香,酒香,人间烟火气活在千里锦绣的芸芸众生香。从晨光到暮色,吃的是山河与共,敬的是万国来朝。

  饮酒赋诗,人生快哉!我倾杯散花,天地之间只剩山川溪流,满鼻芬香,还有尚关的那句,“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尚关说,这是人间才有的曲水流觞。连诗歌词赋都是独有的。我喜欢这人间。

  明明我和功成名就三个都喝的醉醺醺,但很奇怪,这一天的每个细节都记得异常清楚。

  当时,我抱着酒坛对着两个手下高谈阔论,“我们,是兄弟!我,我是老大,只要我在,谁敢欺负你们,我便杀了他解恨。”然后我侧身指着尚关,笑得放荡不羁,“你,尚关,你也是我兄弟,没有人能欺你。”

  他也笑,仰头饮下一杯,两颊飞霞,好看至极。

  名就抱着他哭的惊天动地,“先生做的菜太好吃了啊!名就舍不得先生,名就想一直待在先生身边。”

  尚关揉着他的小脑袋安抚,“傻小狐,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名就抽泣声越来越小,后来竟卧在他膝上睡着了。他便趁机对着名就上下其手,把玩着那一头如瀑青丝,绕成轮回结,哼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笑得放浪形骸。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斯文败类。”我似乎嘟囔了一句,一坛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

  功成对着我跪地指天,涕泗横流。

  我扔掉酒坛,“咕隆”一声,水花激起,菜被掀翻。还没能扶起他,功成便大声对我道,“老大,我们生是你的狐,忠诚不二......”

  然后他就开始磕头,吓得我酒醒了三分,赶紧跟他互磕,嘴里迷糊念叨,“好兄弟,好兄弟。”

  耳边传来一阵阵低笑,聒噪得很。

  然后?然后...然后的事我就记不清啦。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不轻不重的拍着我脸把我拍醒,我皱眉睁眼,看到左右昏昏欲睡还在死活瞪大眼睛的功成名就,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声音沙哑,渴得要紧。

  “先生,先生叫我们起来的。”名就答着,捧来一竹筒水。

  我似久逢甘露,忙接过“咕噜咕噜”下肚。解完渴,我起身寻尚关,四处黑茫,哪有他半点影子?

  潺潺流水突然亮起一盏河灯,然后两盏,三盏,四盏,顿时整个河面都飘起河灯,一条亮晶晶的细水长流蜿蜒盘旋着整座山脉,在夜幕中熠熠生辉,天上有银河,人间就有金溪。

  那天晚上,一人弓着身子在山泉源头拼命点放河灯,不时手舞足蹈的挥赶虫子。

  那天晚上,河下有三狐紧紧挨在一起享受一片静谧中的光明,不时交耳称赞。

  若不是醉眼朦胧,我大概还能看见每盏河灯上都写了两字——长安。

  长安啊,那是尚关一直想去的地方,也是我们一生唯求的愿想。

  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身子腾空落进一个温暖怀里,眼睛眯开一条缝,撞见他的眸子流淌星辰,“我们回家。”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功成名就一大早就回去了,他们没说,怕我们难过。我和尚关还沉醉在昨晚的欢愉,醒来时四处空荡,鸟啼都暗哑了。朝夕相处的同伴一下少了两位,剩下的只有无数回忆,石子,竹林,流水,窗沿,小道,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印记。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们坐在草地上,谁也不说话,热闹散去,大山寂静。我把糖子一颗一颗往嘴里丢着,看山峰千岩万壑,高耸入云。

  “你很快就能回去跟大家团聚了。”尚关拍了拍我,春山如笑。

  “未老莫还乡,不急。”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精神不错,只是表情有点失落。

  “你瞧,我们都老了,这山还是生机勃勃的。生灵前赴后继,过眼烟云,最后没人在这了,它依旧岿然不动,一百年,一千年,赫赫巍巍。那么自由,立天地之间,从不归属于谁。”尚关也看起了山,那瞬满山开遍凌霄,红红艳艳。

  “谁老了?我还不到千岁呢。”听到这话,尚输转头反驳起来。“这个大块头永远立在这里,不能看江南水乡,不能看长安古道,不知人间繁华,也不懂青丘逍遥,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似我们般,在这闹闹腾腾,来了又走,也算潇洒。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长在地上,只觉得它高处不胜寒。”

  可能他从来没想过真要占领这座大山,只是想陪它一程,孤独总是相通的。

  “山只是荒山,但人总得有人情。小输,与你相识是我尚关一生最大的幸事,如今还有你跟我互相依偎,相濡以沫,倒真算得上君子之交淡若水了。”尚关笑笑嘻嘻,越老越像孩童,伸手给尚输塞了一嘴糖子,满腔香甜。

  “我倒觉得是小人之交甘若醴,正所谓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尚输变得越来越口是心非,忙着去煎水,把双双搁浅吐着泡沫的鱼踢回水里。“道不同不相为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当你的书生,我做我的族长,平生浮沉永不相见,山高水长各不相干。”

  “为何相识多年现在却与我说这种混账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难道小输一直以来都当和我之间的缘分是无故吗?”尚关信以为真,听得心尖儿都打颤了,他死命咬着嘴唇断断续续说话,声音堵在喉咙眼哽咽,“不是这样的,就算只能相濡一刻,我也愿意放弃整个江湖。”

  以前尚输总把爱挂在嘴边,尚关听了也是一笑之置。后来慢慢的,尚输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再对他说爱了。他松了一口气,有些释然,有些高兴,有些落寞,还有很多很多情绪重得让人想哭。尚关的爱藏得极深,心思细腻,记得住尚输每一句话,哪怕只是不经意的嘟哝。尽所能地去做,把对方照顾得好好的。他有山长这一身份在,所以一直陪在小输好像也很合理,他一直都这么想。这只是前辈对后生的关爱与疼爱罢了。他不讨喜,习惯一个人,无欲无求,唯有把跟尚输的关系看得格外珍重,他私心希望这是独特的,但也深知其中的唐突,他站在中间迷茫又痛苦,怀着一丝期待苦撑多年。可现在尚输大大咧咧地把他俩无亲无故的尴尬现实讲了出来,如此残忍冷漠。压抑许久的感情一瞬间就崩不住了,哪怕是他一辈子自欺欺人也好,突然之间,遮羞布被扯掉,生气、伤心、羞愧、惊慌、无助、遗憾。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尚输心里满是苦涩,一想到日后总要别离,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尚关,如果你讨厌我该多好,我做过这么多坏事,让你落水,毁过你屋子。他背过身子,咬牙切齿地说着最狠的话,“山长别把自己说的这么伟大,我也不需要你放弃什么,七情六欲就是麻烦,我还不起,更不想还,不如我们就此恩断义绝,你没我这个徒弟,我也不认你当师父,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从头开始吧。”

  尚关把整个袖子都哭湿了,他嫌丢人,掩着自己的脸,连连摇头,泣不成声,“不要,不要,善妖善老,善始善终。发生过的事怎么改变?你今天说的话我都当没听见,以后不要再这么说了,我已经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如果以前都是骗我的,求求你能不能一直骗下去?如果不做你的山长,我就没有理由再待在你身边了,我老了,你不需要再骗我太久。”

  泪眼朦胧,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每一句话都扎在他心里把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他疯了似的回头把尚关抱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错了很多,错得很离谱,连道歉都永远苍白无力,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尚关却破涕为笑,小心翼翼的拉起他的手,“小输,吾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如果我们不曾相识会怎么样?那也完全没影响不是吗?

  你依然会靠卖字画糊口,可能还会去私塾当教书先生,又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白衣少年,循规蹈矩,沦为凡人。待耄耋之年,白发矣矣,便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那么平淡无趣,一生终终。

  我就躲在山洞里,足不出户,暗无天日,潜心修炼。偶尔修修功德,被拥举成王,深受子民爱戴,创一个和平盛世。或根本只是一只普通狐妖,活在尔虞我诈里。百年后位列仙班,佑一方平安,慢慢趋炎附势,不老不死,像极了妖魔鬼怪。

  我们如果从未遇见,那便罢了,但是,尚关,与你交好,我就没想过未来里没有你。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