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沙场掳爱>第11章

  易国的雪城内。

  易镇枫疲惫地揉着眉心,短短的守城经历让他意识到,无论是对国家还是个人,战争都是件身心俱疲的事,他真不明白,这些年他的二哥是如何撑过来的。

  以前对他的印象,只有皇宫里那清冷俊美的容颜,和那骄傲激烈的性情。可显然,他的二皇兄靠的不是这些,才能把丹蒙的铁骑挡在这城外的。

  易镇枫只记得,原先的自己,是既不准备争夺皇位,对在军中扬名立万也没什么兴趣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敏锐的想过,皇家凶险,还是当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皇子更为安全。

  他会变得不思进取,是因为曾有一段时间隐约传出风声,父亲想立他为太子——他虽然不像大哥那样擅于权谋,也没有二哥那样的带兵天赋,只喜欢些诗词歌赋、稀世奇珍之类,但他却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皇帝陛下同样是个没有天赋、只知玩乐的人。

  他记得那是一次打猎,他还很小,以为易姓皇族亲密和睦。他和大哥比赛去追逐一只幼鹿,他纵马上前,举箭欲射之前,回头朝后面的人大叫道:“大哥,这鹿今天是我的了——”

  然后他僵在马背上,他的身后,大哥的弓弦拉满,锋利的箭尖直指自己。刹那之间,利箭冲出,直直向自己射来。

  幼鹿逃走了,箭射得很偏,却刚刚好射下他的发带。大哥慢悠悠地骑着马走过来,朝他微笑,眼中却一丝温度也没有:“瞧,你想得到的东西,假如我想阻止,也许就没那么容易。”他说完,骑马径自离去,留下易镇枫怔怔待在那里,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

  那一刻,他终于深深知道,自己这个“眼中钉”的身分,是由不得他不做了。他开始装作对权势毫无兴趣,只喜欢饮酒作乐,时间长了,他就只会饮酒作乐了,并且觉得这种生活实在非常美好。

  在易国人的眼中,他们的四皇子被宠得太厉害,于是觉得全天下无人无事不是他的玩物。

  有一次,在易镇枫在城门前羞辱了一个挡道的士兵后,易远流冷着脸对他说:“知道吗,有些游戏是你玩不起的,四皇子。”

  于是易镇枫一脸茫然地问:“为什么?大哥说杀一两个人没关系。不过如果二哥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

  于是,易远流最终原谅了自己。即使不肯承认,但那人心里还是记挂着一些亲情的。一个顽劣的弟弟是很好的角色。

  不久前,他藉着酒意搂着易远流想要亲昵一番,虽然那个人的眼神像要把他碎尸万段一般嫌恶,但易镇枫知道,二哥还是会再一次原谅自己的“顽劣”。这真够讽刺的,他总是恨易远流把自己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却又总在用行动表示自己只是个孩子,以一次又一次试探过易远流的底线后,得意地等着二哥的原谅。

  即使易镇枫很久以前,就看清了这皇城的游戏规则。

  这些天来,丹蒙的军队没有再来叫阵,易镇枫难得清闲,余下的大部分时间,终于放在了提高防备、加紧操练上。毕竟玩乐归玩乐,情势危急时,他也知道容不得半点闪失。

  已经一个多月未有易远流的消息,这一切都不容乐观,如果……如果那人不在了,他便是这大军的统领,即使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要守住二哥的意愿,绝不让他们的国土沦陷。

  不过,一向只对饮酒作乐感兴趣的易镇枫被推到了丹蒙鏖战的阵前,临阵磨枪的仓促,也是有些狼狈的。

  他的二哥,易远流,远远不只是一个王位的争夺者、一个很好的哥哥,而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将领。

  一个对易国不可或缺的人材。

  “二哥……”他喃喃地说,念起这个名字,心中泛起一种无法想像的疼痛和焦躁,那人那么厉害,不会这么轻易失踪或者死掉,一定!

  “大帅,周先生求见。”一个士兵的声音传来,易镇枫摆摆手,示意让他进来。

  周相走进来,一直严肃的脸上明显看出有了一丝慎重:“四皇子,关于昨晚偷入大帐的那个奸细,我思来想去,不知怎么总是很不安。”

  易镇枫皱皱眉——昨晚他发现有人私入自己的营帐,便立刻叫人来追,可是那人很快躲得不见踪影,轻功显然极高。接着的清点中,易镇枫的帐内没有少任何东西,军情密报也是丝毫没有拆封的迹象,他也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殿下,我怀疑,这事没这么简单。”周相说。

  “那你说他来是干什么的?他什么也没动,难道是来看我怎么和清鸾亲热?”易镇枫轻轻一晒,清鸾是他带在军中的男宠。

  “昨日清鸾并未陪寝。”周相面无表情地说。

  易镇枫烦躁地摆摆手,真不知道二哥怎么受得了这个人,老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上的木盒,接着他像想起什么,伸手打开盒盖,然后他整个人愣在那里。

  “怎么了?”周相紧张地说,不顾上下之礼走过来,查看木盒,那是易远流放人皮面具的木盒,而面具依然整齐地放在那里。

  “怎么了?”周相问道。

  易镇枫皱眉,“军中有几人知道二哥平时战时带着人皮面具的?”

  “只有近身的几人而已。”

  “昨晚我检查时,只注意东西有没有缺少,却没有留意这个。”易镇枫道,看着那木盒中整齐的人皮面具。“我确定,我上一次是把它丢在盒子里的,不可能折得这么整齐。”

  “四皇子——”周相突然心中一沉,无言地看着易镇枫。

  易镇枫也看着他,喃喃地道:“最糟的,他们知道了二哥根本不在军中,一切,只是个面具而已。”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第一次感到这场战争如此绝望。易远流,再不回来,你心爱的军队和雪城的命运,可就要一手交到你最瞧不起的四弟手中,到时……他一点也不能保证,这里将会被鲜血所染尽。

  第二天一早,索雷悄然起身,如往常一样赶往议事营帐。易远流早已醒了,可是他依然装作正沉睡的样子,他不希望看到索雷的目光,比起前些日来那阴冷残酷的眼神,他更加希望躲避这种他不明所以的、突如其来的温柔。

  感到索雷离开了营帐,他轻轻舒了口气,张开眼睛。虽然那人昨晚没有过多索求,可他仍觉得疲惫无力。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传来,婉转动人,预示着新的一天的来临,即使在残酷的战场上仍那样愉悦和充满希望。易远流坐起身,这清晨特有的气息让他精神一振。这些天的折磨,让他很少能在早上时分醒来,而早早起床,在清晨微寒的空气中舞上一会儿剑,一直以来是他的习惯。

  即使情况多么的糟糕,也不可自暴自弃,他想。下床穿上衣衫,走到营帐的门边,然后他吸了口气,拉开布帘。

  微寒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他贪婪地吸了口微冷的空气,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多月,却仿佛隔了好些年没有体会到这怀念的晨光了。

  大约因为他第一次起得这样早,小涟还没有来,只有两个士兵笔直地站在门边。看到易远流,他们显然有些紧张,但并没有说什么。易远流试探着走出营帐,脚踏到外头的土地上,然后一步步走出去。

  并没有人来粗暴地阻止他,很明显,那两个守卫都在假装无视。

  索雷一定吩咐过,易远流判断。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他加快步伐,并不太确定自己要到哪里去,但他渴望出去走一走,他已经在那个可怕的、昏暗的营帐里待了太长的时间。

  士兵们正在准备早饭,一路各类的目光纷沓而至,既有好奇,也有敌意、愤怒之类,却没有任何人出言不逊或是做出阻止。

  易远流穿过营地,决定还是先去温泉洗个澡,一是因为自幼养成的轻微洁癖,第二是他希望能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

  温泉静谧如初,灌木丛把外头的景色挡得严严实实,嘈杂的声音也被隔绝在外。池水如镜,易远流解开衣裳,把身体浸入温暖的泉水之中,舒适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个温泉有过极其不好的记忆,可他不得不承认,这里水温宜人,简直能让人昏昏欲睡。

  这是被俘的这些天里,他最感放松的时刻。可以在疲惫时休息,没有另一个人那带有强烈侵略性的言语动作和气息,只有他独自一人。

  看来索雷确实做出了一些改变,他放松了紧缚他的绳索,无形的、以及有形的——易远流在温泉边待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人来打扰。直到暮色渐渐昏暗,而他也因为长久的浸泡感到有点微微的眩晕,才慢条斯理地离开泉水,穿上衣服。

  他并不怎么想回去,因为他不想面对索雷的面孔,除了之前的那种惧怕和愤怒,他似乎明显感觉到——这躲避加入了另外的某个原因。

  可他必须回去。

  索雷对他监视的松缓,必然是有条件的,他不希望破坏这种状态。可以在清晨听到鸟鸣、呼吸到清寒空气、离开营帐独自一人待一会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困境里,这种状态,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确切的说,是用那个夜晚赌回来的……他对着自己苦笑。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易远流却一天比一天茫然。

  索雷对他的态度,不知从哪一天起,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却持续的变化。是从那天廓尔泰和巴泰被索雷赶走之后开始的吗?易远流苦苦思索,却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而这种改变,却让他没来由的不安而且不适。

  是的,他宁可他仍然那么粗暴卑鄙地对待他,宁可被当成敌人一样侮辱和伤害,也不愿意索雷用仿佛凝视情人一样的目光凝视他,用大大的手掌抚摸他的头发。

  那感觉,居然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点温暖和安全。见鬼!那甚至会偶尔让他在睡梦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不能这么莫名其妙地丧失敌对和对抗的意识,不能。

  他强硬地命令自己回忆最初那些不堪的日子,让自己心中充满恨意。寻找机会,他一定要寻找机会,逃离这里——对面的南方,是他的国家,那才是他该回去的地方。

  不动声色地,他在一天天的外出中,积攒着细微的情报:哪里是正确的方向,哪里的防守巡逻稍稍松懈,还有,丹蒙大军的粮草囤积在哪里。

  他不相信索雷对他的举动毫无所知,但是索雷显然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或许他觉得自己这点小小的把戏不值得看重?易远流不愿多想,他只想抓住一切有用的东西——就算逃跑遥不可及得像一个梦想,他也得努力让自己把这个梦做下去。

  这天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易远流从温泉慢慢往回走,远远的,看见索雷的营帐在众多的帐篷中鹤立鸡群。

  虽然已经在那里待了快到两个月之久,可易远流依然觉得,那像一所牢狱一样让人不愿靠近。

  他放慢脚步,无意识地,磨蹭着走过去。

  就在这时,忽然他远远瞥见一行人急速走向大帐,易远流认识其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廓尔泰,另一个是巴泰,另几人虽然不熟,但从以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都是丹蒙军中的将领。

  他们的脚步太急,而且,有什么事迫切到不去军帐商议,而是赶来索雷的寝帐?

  莫名的危机感让易远流迅速提高警惕,忽然侧身,改变了前行的方向,微微一扫四周,他悄然躲进一边的一个帐篷阴影里。

  廓尔泰冲帐边的士兵吩咐了几句,表情慎重,然后一行人走进了营帐,把帐营拉上。

  这让易远流感到更加强烈的好奇,他环顾了一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大约因为是晚饭的时间,仍然在岗的士兵不多,他悄悄绕到营帐的后方,他记得这里有一处小小的破损,在渐渐暗沉的暮色里,那基本上可以掩盖一下他躲藏的身影。

  营帐里争论的人声,清晰可闻。

  一声大吼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重重传入他的耳朵里:“他就是易国的二皇子,易远流!”

  仿佛被重锤猛地一记砸中心口,易远流整个儿愣在那里,觉得自己的魂魄像都要被震飞了。

  营帐里的人声在继续,几个人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不乏激烈的争辩和欣喜的语气:“大帅,您派去潜入敌军刺探的高手,已经成功潜入敌军大营,他看到了那张面具!要不是雪城近来防守严密,他早该能偷出城来向我们报信的……他说,他们的二皇子易远流,已经失踪一月有余。”

  “易国现在的主帅,根本就不是易远流……这些天和我们的大军对峙的,根本就是新来增援的那个四皇子而已。”廓尔泰那沉稳的声音。

  “是的,大帅,您想想——你掳来那个刺客的时间,也就在那几天!”另一个声音急促地接上去,语声有点激动的喜悦。

  易远流嗡嗡作响的耳边,却也能依稀想起这人的声音——那个军医。

  他顺着帐壁慢慢坐下来,无法控制住发抖的身体。周围有一种异样的死寂,一瞬间,茫然的感觉压过了绝望。不,他不害怕死,可是眼前的事,却远比死更可怕。这是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易国内部有奸细,他的身分……

  暴露了。

  他苦苦隐藏,希冀能够保守的惊天秘密,终于无所遁形,大白于敌军所有重将面前。

  也赤裸裸展现在那个人的面前。

  “大帅,这就杀了他!把他的首级悬挂在我军的战旗上,一定能大大鼓舞士气!”

  “对,大帅……您一声令下,我就把他活剐了,用他的血祭阵亡的瓦得烈兄弟!”

  嘈杂的叫声,在那座营帐里沸沸扬扬,带着激动昂扬。

  易远流静静立在阴影里,心里一片空白。

  那个人的声音呢?

  很久之后,他似乎才醒悟到这个问题。

  一片嗜血的激动叫嚣中,一直没有听到那个人熟悉的低沉声音。

  为什么他不发话?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熟悉的,冷静的声音却终于响起,带着许久不见的阴沉坚忍:“易远流,哼……易远流……”

  他听见那个人反覆咀嚼着这个名字,终于冷冷道出一句:“这个人,带兵杀我军士千人,又伤我左臂一条,他——当然得由我亲手来杀,杀于阵前!”

  静静藏身在那片帐篷后的阴影里,易远流一动不动。

  由他来杀……

  这就是他的决定。

  不记得接下去听到了什么,他终于在昏暗的天色中起身,向着另一边小涟所在的住所悄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