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降了冬雪，一辆加大加宽的豪华版马车等在了宣阳城门口。
许忱这次做足了准备，两匹上等良驹，马车是描金雕花的，车内更是铺满了厚厚的毛毯，暖炉软垫一应俱全。一早就立着在宣阳城门外，可谓极其张扬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而景渊这次出城是为私事不想张扬，故只和山鬼各自骑了马而已。
“许老板，有两个人朝我们这边来了。”许忱雇的马夫隔着车门通报道。
许忱打开车门一看，果然是景渊和山鬼。便披着刚买的银狐裘，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拱手见礼：“殿下，许忱，在此恭候多时了。”
此时雪已经下了有一阵了。落白若尺素，落在许忱行礼的指尖，又悄悄滑落。许忱微微抬头，顺着视线看到了，景渊负剑骑着赤马踱步而来。
景渊驻马道：“你可想好了。跟我走了，你就不能只当你许家商行的许老板了。”背光里，景渊的表情看得十分不真切。
“许忱明白，接下的一路就多有叨扰了。”许忱平静的回答着，眼神坚定无波。丝毫无法想象这是昨日才被告知自己身负南涧皇室血脉。并且身中金针，忘记前尘，周身功力也被封。如今自己一无所知，更是无半点功力傍身就要踏入这纷纷扰扰的江湖。
“马车里有什么？”山鬼凑了过来，鼻子动了动，似乎闻到马车里有什么食物的香气。
“我在里面煮了热茶还有糕点，山鬼姑娘要一起进来吗？”许忱打开车门，伸手作邀请状。
山鬼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外边天寒地冻，现在有香车热茶还有甜甜的糕点摆在眼前，自然懂得选择。
马车内。
山鬼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各种造型精细的糕点，一边眼镜左一转右一转的看着眼前两人对话。
许忱沏了茶，递了一杯在景渊面前：“茶刚沏好，小心烫。”自己也喝了一杯，才缓缓道：“此次南下，我想先顺路回临州交待一些事务。”
景渊：“听闻，景允抄了你家。”
“......正是。”许忱依旧回答得很是平静。
临州守城一战中，许忱施粥布药又组织城内百姓共同抗战，还多出御敌计策甚至最后用自家银库作饵，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杀敌，终于是等到了援军，而自己也差点身死其中。本是如此大义，没有大赏大封就算了，居然还被扣上了开门迎敌的罪名，罚了抄家。虽只是抄了江南地界的商行，之前辽城的生意没有影响，但面对如此不公之事，许忱似乎表现得不是很在意。
景渊：“你不生气？不恨景允吗？”
景允？当今皇帝的名讳。也就景渊这种皇亲国戚可以随意直呼其名了。
许忱有些苦笑：“殿下，就算小民心中再有不满，也不敢当着殿下的面，腹诽当今圣上啊。”
马车驶离城门有段距离了，路上行人渐少，下过雪的郊外格外寂静，此时只剩马车行驶的声音。
“江南的产业本也不属于我，早在两年前分家的时候就已经分给我大哥了。如今他们都已经死于北牧军下，那些家产充入国库，能多少帮到江南重建也是好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许忱没有说的，景渊却很奇怪的知道隐掉不说的是“人都没有了，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许忱低垂着眼眸，景渊终于在此刻，从许忱脸上看到了......落寞。
“说来，当时是殿下把我从银库中救出。我醒来一直忙着城中各事，还没当面好好谢过二位。”许忱说着举起手指茶杯：“我便以茶代酒，谢过殿下，谢过山鬼姑娘。”说着微微一仰喝尽了杯中茶。
半晌许忱又开口了，“殿下，昨日外公提及殿下已调查家母许久，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许忱问出此话，看似带了一些讯问的语气，其实却隐藏着难以察觉的试探和不安。回忆起和景渊的过往交集，许忱记得的只有寥寥几件，一是两年前逐鹿山引敌，之后在竹院疗伤。二是中秋夜偶遇同游，景渊点醒许忱。三是几个月前鬼城一事。许忱自认虽有点家底，但跟皇亲国戚是沾不到半点边。为何，景渊会主动在暗地调查自己许久，连自己不知道的身世血脉甚至身体状况都了解得比自己清楚。许忱又想起了“阿莫”对自己的背叛......
景渊：“两年前，逐鹿山上我和你迎敌之后躲入竹院，你可还记得？”
许忱点点头。景渊继续说着：“那时候你唱了一首歌，你说是你母亲以前唱给你听的摇篮曲。而这首歌我的母妃也唱过，并且告诉我这是她故乡南涧国的歌。”
许忱：“所以，殿下怀疑我娘亲也是南涧国的人。”
景渊：“不错，而且我记忆中，在皇宫中见过母妃与你母亲交谈。似乎关系匪浅，这让我心生疑惑。”
许忱：“我幼时如果年纪尚小，许多都记得不了。”
景渊：“嗯，后来我通过自己的途径多方打听查找，确定了母妃与你母亲有多次的书信往来。而不久前我刚得到了一个新的线索，发现了另一个淮婉的存在。”
许忱:“所以，殿下确定了我娘亲是冒用了淮婉的身份的南涧人，所以才去找我外公，真正‘淮婉’父亲对质。”许忱消化着刚才的内容，思索着这几年与景渊的交集，排查景渊的回答中是否有疏落和违和。
景渊静静地看着许忱。这些事情，他也不算瞒着许忱，又或者是无所谓。许忱此人不傻，此路茫茫，需要彼此一些情报才能换取信任感。
许忱：“那殿下又是为何......”
为何要调查“淮婉”，调查和自己母妃亲近之人，调查自己的母妃？
景渊：“你可知我为何拜入涧月谷？”
许忱摇摇头说道：“我只听说，殿下九岁被叛军掳出皇宫，不知所踪。十七岁入世问剑十二宗，之后被定远王寻回，认族归宗。及冠后带兵与定远王一同抵御北牧。”
景渊:“你说错了，我并不是被掳走的，而是...逃走的。”
许忱看着景渊，没有惊讶也没有疑问，安静地等着景渊继续讲下去。
景渊继续讲着过往：“九岁那年，我亲眼看到母妃被一队蒙面人杀害，就在母妃的寝宫。我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跑去喊人，却得到了母妃病逝的结果。”说到此景渊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许忱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深遂可怖的寒意。许忱觉得，他可能不小心触碰到景渊隐藏在内心深处最不愿意回首的记忆了。
景渊继续着：“之后有一天，我在宫中偶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我忘不了，就是杀害我母妃凶手的人。我看他们一群人，似乎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就悄悄跟了上去，躲在暗处，目睹了他们在湖心亭刺杀沈帅的过程。接着沈帅的副将赶来，却还是差了一步，沈帅已经被那一伙人害了。不过那几个杀手也被副将制服，我趁机上前，亲手了解杀害了母妃的凶手。之后，请求那位副将把我当作人质“掳出”皇宫。”
许忱仔细地听着，心中一惊。没想到景渊离宫的真相竟是如此。而且，许忱还抓住了一点，景渊手刃仇敌时，才九岁。
景渊看出许忱眼中波动，却不在意继续说着：“我的母妃是‘南涧国送来和亲的南音公主’，当年便是沈帅担任护送和亲的队伍的。故而沈帅的副将也知道‘南音公主’师从涧月谷，而且涧月谷数百年来一直隐世自居，因而极少人知道涧月谷在什么地方。所以，便把我托付给涧月谷谷主。”
许忱：“殿下在涧月谷拜师学艺，之后出谷的种种，都是为了查明真相吗？”
景渊：“师傅于我如师如父，但我身负血仇，只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偷跑出谷。至于找十二剑宗晦气那件事...那时，我以为母妃是南音公主，而江湖传闻十二剑宗与南音有结缔，所以就去找他们麻烦了。”
十二剑宗和南音公主有结缔？那便是和自己母妃有关的事情。许忱追问：“十二剑宗和我娘亲有何结缔？”
景渊解答：“这就要先说起另一个人了。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个武学奇才，师出玄苍道观，是名道士，名为叶追尘。传闻他是仙人转世，出生便一头银发。当时的玄苍道观掌教欲将掌教之位传给叶追尘，他却拒之不受，下山游历去。之后叶追尘游历世间，领悟诸家武学，自创了一套内功心法名为乾阳心诀。”
山鬼收拾完面前的糕点，双手捧着小脸蛋也和许忱一起听着景渊着“讲课”。
景渊：“而后，叶追尘在二十年前的问剑大会上登顶榜首明震天下，却也因此被十二剑宗的人觊觎上了。当时南音公主为了躲避和亲逃出皇宫，结识了叶追尘。后来，叶追尘死了，南音也被南涧国追来的人带回宫。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许忱不解：“叶追尘登顶榜首，不应该是武功天下第一吗？为何还会死？”
景渊挑眉道：“十二剑宗说是被南音所害。”
许忱一笑：“哈，原来如此，难怪殿下会去找十二剑宗的晦气了。”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两天，终于在这日薄西山时，到了临州城。许忱一入城，城门的守卫一下便认出了，立马跑去通报李都统。
李都统骑着马，火急火燎的赶来，翻身下马：“许公子！哎呀，你可回来了！”
许忱侯在马车外：“李都统。”心中已有所料。
李都统：“许公子，今日一早宣阳来了一道圣旨是...是......我实在难以置信...”
许忱：“李都统，抄家的圣旨是真的，您可不要忤逆了旨意。”
李都统：“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都统，许某私开城门诱敌，圣上只罚了抄家，已是开恩，您...可要慎言！”许忱按住李都统的手臂，使了个眼神，眼睛瞟向一旁的马车内。
李都统心中一惊，心想难道马车内还有人？刚想开口询问，就被许忱抢先了。
许忱：“李都统，现在许宅那边，事情办完了吗？这宅里还有些家仆未遣散，我想回去一趟。”说着李都统就被许忱拉着入了城门，留下一辆张扬气派的马车安静的停在城门外。
许宅此时门前可算得上车水马龙，热闹不已了，查抄的士兵在门口进进出出，扛着贴满封条大小箱子忙活着。一众奴仆瑟缩在院中角落，脸上尽是惶恐和不安的神色，而天青和商队的护卫队自发的围在外圈。
李都统：“许公子，你莫要怪我呀，这宣阳来的人我也不敢拦啊。”
许忱：“李都统职责所在，应该的。”
“不过你放心，许宅里的人我都打了招呼了，不会伤到人的，待查抄完毕就可放人。而且...”李都统放低声音小声道：“圣旨只说查抄江南许宅，你之前南下商队都没让人动。”
许忱小声回谢，表示想先入宅一下。李都统闻言，便让看守门口的卫兵放许忱入内部。
“少爷！”天青一看许忱，先一步迎了上来：“少爷，你没事吧，今天一早官府来了人...”
“我没事，我回来就是告知你这件事情的。”许忱捋了捋思绪说道：“新帝，用我开门诱敌入城的名头抄了家。这次南下的商队应该还有存余，你拿些银两分发给许宅里的人，就都遣散了吧。这次抄家确切来说是只抄了我大哥的家，辽城那边没有影响。事情办完之后，你就带着商队回辽城，替我帮阿玥打理商行！”
天青：“！少爷！？那...你呢？你不回辽城吗？”
许忱不想告诉天青，他隐约觉得此去一路或有危险。而且，如若自己的生母是南涧国的南音那么也是许玥的。一切谜团还未解开，许忱不想让许玥掺和进这可能的危险中。
许忱：“我...还有事情要办短时间可能回不去。阿玥那边...你要替我多操点心。阿玥自小也聪明，我看她这两年也有不少长进。商行有你和阿玥，我很放心。”
天青听着这犹如托孤的嘱咐，不禁凝眉：“少爷，你要去哪？”
“回来时再告诉你们吧。对了...”许忱伸出一只手，说道：“除了刚才我嘱咐的事情所需开销外，还剩多少余钱，都给我。”
“哦哦，都在这里了。”许忱平时开销不少，见到什么欣喜的都要买来。天青以前是许忱的贴身仆人，所以身上总习惯带着不少银票银两，今天突生变故，更是都带在身上了。见自家小爷开口要钱，天青连忙把一沓银票掏出。
许忱抽了一部分还给天青：“这些应该够遣散费和商队北上的开销了。其它我就拿走了。”许忱将一把数额不小的银票塞进自己的狐裘大衣里，拍了拍了天青的肩膀说：“你放心。李都统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搬完东西就会放人走，不会为难的。”顿了顿，才又说：“阿玥就拜托你了，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少爷！”天青在后面喊道。许忱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后头。只听见后面天青的声音传来，“少爷，你放心，我会好好辅助三小姐打理好商行的，你要保重！”许忱点点头，继续出了许宅了。
而出了宅门，许忱愣住了。
只见此时许宅门口，十里长街，已经围满了请来相送的江南百姓。
李都统见许忱出了宅门，便迎了上来：“许公子，你出来了。”
许忱：“李都统，这是...?”
李都统：“哎，临城有难，许公子你挺身而出，又出钱又出力，还差点搭上性命，百姓都是看得到的。如果没有你，这城恐怕是守不到援军到来。而今却...还...哎，这百姓见你回来了，就都赶过来。这是民心所向啊。”
许忱看着这围在许宅门前的一众老少。天色已晚，气温也有些凉了，但是看着那一盏盏各异的自发地聚集在一起的灯笼，许忱只觉得暖意从心底深处慢慢地渗透，滋养开来。
千金散去又如何？这万盏明灯便是最好的报酬！
十里长街无一闭户，两排送行的灯笼照亮了前路，许忱在一众百姓的簇拥相送中来到了城门。
马车内，山鬼掀开着窗帘，看着城门里人潮涌动，灯火通明惊喜到:“师弟，师弟，你快看！许忱出来了，好热闹呀！”
景渊抬眼望去，就见许忱骑着马披着狐裘，在千灯万盏的火光簇拥中，缓缓出了城门。见这情景，景渊也不禁心有所触，感慨许忱此人，有德而得民心。
许忱上了马车，富丽豪华的马车缓缓动作，抖落了车顶一块积雪。
后方传来一声声响，许忱掀开窗帘和山鬼一同探头望去，就见临州城内，高空中窜上了几点红光，几声脆响后，空荡荡的夜幕里，霎时间绽放了一个个铁树银花，绚丽多彩，真真美不胜收。烟花照亮了夜空也映照在许忱眼睛里，显得整人神采奕奕，许忱反应过来说道：“已经新年了！”
马车在新年的烟火中启程，离开临城往南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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