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95章

  

  坐落在津州城郊的一处宅院,前堂虽然规格有限,但门窗所对俱是开阔敞明的平地,暂未栽立遮挡视野的花木,按说不该引得人心情窒闷,可是赵容自从穿过影壁,眼中投入一道孤身而立的背影,明明还是晴日,却有一股压抑扑面而来。

  他踯躅片刻,身已至此,退缩只显得仓皇可笑。

  尽管身姿持定,作为主人的傅征,似乎比他更要忐忑,酝酿了些时,更加添重了压抑的气氛。

  见不到傅征的脸色,即便是阅人甚多如赵容,亦无法推知傅征此时的心境。不过有一点他确信无疑,若不是非常事,傅征断不会唤他来到私宅会面。

  他不能任由自己完全处于被动,因而不顾维持平素的从容,先行开口:“傅公子,许久未见,近日来……经营可顺利?”

  在他想来,傅征野心猖盛,此问再寻常不过,未想博来的却是一声嗤笑,“顺利?便是不顺又如何,你素来最清楚不过,我最在意的究竟为何。”

  经得质问,赵容反倒面露坦然,“我晓得傅公子的意思了……聂公子他,至今还无音讯?”

  明明未遭拳掌,傅征却仿佛瞬时被人卸了筋骨,只看背影,已能觑得几分疲惫。

  赵容虽有歉疚,却并不感到心虚,朗声即道:“此事的确与我有关,当日我曾托付聂公子,要他替我绝了仇人性命,那人位高权重,聂公子身入虎穴,迄今下落未卜,极有可能遭遇不测。”

  傅征猛然回身,双拳攥得极紧,赵容阖上眼,已经做好了挨实一拳的准备,迟未等到拳风挨近,“此事全为我一意撺掇,傅……庄主倘想取我性命,只管施手便是。”

  “他何日动身的?”

  “上月丁卯。”

  “不对,”傅征根本不与赵容对上视线,忽而极用力地摇头,“日子对不上,来见我娘的那日……是壬辰,那天他还好好的,到今日还无消息,必是离了津州……”

  赵容原拟对方以威势相逼,做了最坏的打算,未想才说了片语,傅征就已似陷入癫狂,再无余存的意志与他争辩。

  即使过去蓄谋利用,曾有不止一刹,他也想同对方交心交底。看着一贯骄傲的这人,已然不能自辨身在何处,他终究难禁不忍,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墙角隐约有光亮闪动,赵容追得及时,视线掠及一片素白的衣角。

  出没于傅征的宅邸,赵容最怕来人轻功上乘,未想尚才追得几步,目标便跌了个踉跄,虽未栽倒,也无妨赵容趁机追近。

  赵容甫一看清此人的衣着,心下已自有了思量,“阁下是……仵作?”

  男子听得这一问,满眼顿时为慌乱所据。

  赵容抑住催促的口吻,温声接问:“阁下来到此地,想来……不是受了差遣,莫不然,是这里的主人……一意要你前来?”

  男子对上赵容的双眼,瞳仁几乎要颤晃而出,呆凝了一晌,方才寻回些许镇定,冲向堂厅的方位用力点头。

  “要你查验的尸体,现下所在何处,可否带我一观?”

  闻声,男子好不容易持住的惊惶,再次占满瞳仁,“公子……公子不便看的。”

  赵容将眼一眯,似在思索什么,男子以为这即是打消主意的表现,正感庆幸之际,赵容的神色却忽然转冷,猛然截手搭上他喉间。

  这只手骨骼纤细,乍看之下,并不如何有力,但男子视线微倾,瞥见一抹流转闪烁的阴冷光晕,他才陡觉,这片刻放松戒备的光景,已将要害袒露在淬了剧毒的银针之下。

  等不及令男子的惊颤回缓,赵容甫一踏入停放尸身的厢房,便毫不犹豫地措手摸索。

  男子虽然惊怕,但检验尸身的场面毕竟是见惯了的,赵容的手法显见没有遵循常轨。

  他几欲提醒,死者性命虽陨,若有亲朋尚在,最不希望见到的,即是有人破坏仪容,此事如何与他不相干,他也不想抛却多年本分做事的操守。心内挣扎未果,赵容接下来的举动,终于使得他再也不忍旁观,舍出了全部力气扑赶上前——

  “公子,死者为大,使不得啊!”

  男子极力去绞赵容的双臂,一再不得法,放声哀求,也无补于制止赵容的动作。妇人本来安详的睡容,经得数次抓挠,已然红痕遍布。

  “公子……你看着是个斯文的,有冤有仇,总也不该扯住一个死人泄愤,住手罢……住手……”

  赵容俨然心如铁石,两耳不闻,男子已然争得麻木,手上虽还在动作,念头却尽数为荒唐和不解充斥。死者与他非亲非故,倘若真是仇人找上门,他便是舍命护着,到头来也不过是苛待自己。

  旁人的纠葛,应当由旁人来了解,此事究竟不与自己相干——男子定了念想,正欲撤开双手,陡然自额顶向下蒙住了视野,随即而来的,是传自胸口的闷痛,再瞥见光亮时,已是天地倒转,耳鸣嗡响不休。

  “我当你是朋友,才敬你不同于旁人,未想这般龌龊之事,你竟敢于施手?”

  窒闷一阵胜似一阵,赵容很快涨红了脸,面容未施妆粉,五官却依然扭曲了形状。

  傅征从未见过赵容狼狈如今日这般,他努力想从对方眼中找出懊悔和歉疚,却不管他如何加力,投入眼中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不屑与桀骜。

  这一生如幻似梦,他曾以为自己能抓住一切,临到头来,想要留住的,一样也不曾眷恋于他,如今再多一桩罪孽,似乎也无足轻重,更何况溯及前因,此人也并非无辜……

  就要收紧指节的一瞬,廊道东南侧,遥遥传来一声朗喝,“且慢!”

  傅征刚被引开视线,腕背便蓦然抵来钝痛,再回神时,已见一个宽阔背影不留一隙地掩住了赵容的侧身轮廓。

  “崔逸?”

  傅征惊讶识出眼前这人,思绪更加沦入混乱。陈经自廊道另一端走来,却似这里的主人一般,才于廊亭正中站定,便兀自抢先启声:“傅庄主,赵阁主为人慎重,今日之举,势必有其隐衷。”

  崔逸此前同傅征相距最近,先前那一刹,他已看出傅征要取赵容性命的意图,此时无论如何不是迂回周旋的时机。陈经说话间,他急切地想将赵容搀到旁侧,以防傅征突袭,未想却被赵容奋力甩开,非但不闪不避,还主动前迎一步,恰为傅征伸手可及。

  “无怪聂公子要取这人的性命,齐钊的手法,我向来感愧不如。”

  赵容的声量并不甚大,口吻也未添任何情绪,字字冰冷,无波无澜,偏就是如此,让傅征眼中的震骇瞬时窜盛:“你胡说!我娘活得好好的,齐钊将她照料得……甚好,聂堇他……是你撺掇的,他什么也不知道……你胡说,统统都是胡说……”

  本来暴怒的声音,渐渐转为疲软。崔逸绷紧的心弦,不知何时起自行松卸,他看着傅征垂身下地,忽而发觉自己好像站错了方位,其实脆弱得需要扶助的,根本不是此前护在身后的赵容。

  事情原委如何,对他来说并不甚重要,令他迟滞在此的,无非只是困惑,困惑一个月余前还睥睨众人的狂傲青年,今日一见,却似一个无力行路的婴孩一般,时不时地嚷叫呼唤。

  该是何种的绝望,会令此人失神至此?

  崔逸凝住傅征的背影,任由思绪远去,俟了良久,终于被陈经的声音引回注意:“傅庄主,逝者已逝,你我无力还补,须得节哀顺变,保重自身……”

  先时说了这话,崔逸还颇以为然,既是丧亡至亲,总要有个人出声关切,哪怕只是出于客套。可重复不下十次之后,在他听来,陈经的话渐渐无别于和尚念经,除了令他头疼之外再无效用。

  他实在忍受不住,狠一发力,将陈经拽到跟前,“你听他嘴里反复念叨的,可是那个姓聂的?”

  陈经将眼一闭,不等崔逸再说,自先有了决断,即刻赶到傅征近侧,“傅庄主,聂公子的下落,我打听了数日,虽不甚明确,但……多少有个眉目,何妨安坐下来,细细说知与你?”

  崔逸先见傅征不为所动,忍不住轻啐一声,低声自语:“当他是个巧嘴,原来却是个拙的,不过一个旧识罢了,又不是抵得上用场的灵丹妙药……”

  接连涌出的奚落念头,正令崔逸心思忙乱,才将视线拢定,却见傅征微挺起脊背,似要拔身而起,崔逸环顾四周,并未寻见可疑的人形,再将视线投回原处,竟不由得嘴唇微张。

  原先理智尽失的这人,未借任何辅物,在廊影下挺直身形,尽管险些跌足,却仍执着步近了陈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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