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83章

  

  “世子殿下!”

  李宸睿正待从堂厅内走出,陡不防被傅征喝住,这晌将身一转,动作竟出奇干脆,并未显出久经宦场的曲折城府。

  待他与傅征目光相接,对上的却是意外的一抹冷笑,“世子身为主人,怎有客人还未好好见过,就自先赶去寻逍遥的道理?难不成……世子是觉得,我等不单出身微贱,长相也不讨世子所喜,因而耻于留在这里相陪?”

  起了一角波澜,李宸睿才觉更合常理,并不因为傅征的所言而激引慌张。

  跟傅征所来的一行人,见得两人身形挨近,目光凝固有之,手心溢汗者有之,总是比起先聚首之时,增出了许多忐忑。

  但按傅征的说法,不论李宸睿事先如何设计,他都自有应对之策,因而尽管面有担惧,确认傅征笑容未褪,众人的反应暂还只有些微的紧张。

  李宸睿留驻片刻,穿廊即有浩浩荡荡的一列仆役,端着各式的果品冷盘,循次走入堂中,走入的同时,还不忘对呈献上来的肴品辅以解说。

  言外的用心,实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暂时将官兵打退,众人如今的日子,再有人筹谋接济,也超不出是一众江湖草寇,不向朝廷争求接纳,就永远不可能似湛安王府这般,日日有奢华的宴席可享。

  可任菜品的样式如何纷呈,经得这番解说,众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露出无法下咽的厌弃之色,仿佛呈在眼前的,根本不是历过静心加工的佳肴,而是粪尿一类的秽物。

  不论是谁在这里,此时怎样也该觉出了众人的存意轻蔑。

  这番举措,无疑是要掀去李宸睿的主人身份,让场面再难持住安逸。

  李宸睿最擅长的事,莫过于忍气吞声,尽管傅征在堂内落座的所有人,都不将他的颜面放在眼中,他也犹能如常陪上笑容。

  “众位,再不下筷,等会上了新的,这些可就都无福品尝了。”

  话音将落,即有人掀桌而起,将满桌的盘碟全都倾碎在地下,飞溅起来的汤汁,不止花了墙面,还令正对门面的三幅屏扇染上了油点。

  父亲虎目圆睁时的形相,几乎立刻浮现在了李宸睿眼前,但比起将要取得的解脱,就算父亲想将自己剥皮抽筋,也都并不足以令他心生畏怯。

  他随即迎上前,眼中仍如止水一般,“傅公子,当年对傅家施手,绝非我的本意,我一向敬重如尊父一等的前辈高手,不能为朝廷所用,正是鄙人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今你既已崭露头角,我若不为你奉上一份大礼,想来就算说断了舌头,也难令你相信我原本的用心——”

  说时,李宸睿已将穿廊另一侧的侍仆招来吩咐,待到这人离场,李宸睿又欲自堂内步出,方才走得一步,即有一人腾闪至他身侧。

  除非傅征亲自动身,李宸睿并不担心,随同前来的人会来追取自己的性命,再转向傅征时,眼中犹难看出波澜:“傅公子,那奴才想是寻错了地方,耽误这么久,我且去寻他一番,别是私吞了宝物,教我这当主人的无地自容。”

  “不必了!”傅征将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我等固是身份低微,但也并非没有活计可做的闲人,殿下难得破费一场,弟兄们打坏了的物件,加上这数桌宴席,凭当日阁下自我饮剑山庄之中掠取的物件,抵偿已绰绰有余。若无要紧事,傅某现下就告辞了。”

  “且慢。”

  若不能稳在当下,诸多筹备便只能落得一个前功尽弃。李宸睿脸色一寒,口吻却不失安抚,“傅公子,若有招待不周处,你尽情吩咐就是。朝廷命我前来相商,原是想替傅公子所领的的弟兄们,各都挣得一个上好前程,今次错过了机会,该是怎样的一桩遗憾,想必没有人能比傅公子更清楚。”

  各人本来心有所倚,听得此问,尽管眼露不屑,一时也都禁不住捎上期待之色。傅征仿佛料知到了所有人的心思,扬声即道:“世子殿下,你此前一再说,要禀知我等朝廷的优遇,我且问你,所谓优遇,究竟如何?”

  “傅公子,你既是个聪明人,不妨想想,朝廷如今的心思该是如何。”

  傅征轻嗤一声,接道:“想要我等位临当初的五大门派之上,断然是不能,要我等完全依附于朝廷,予我们当中的头目几个虚衔,有人不屑,亦有人十分向往,但依我来看,不分哪种,依旧摆脱不了有人趁机取巧,以利为引,断了我朝武道进取的根基。这两条路,我知朝廷不情愿给,我也并不想选,世子殿下一向以识人断事闻名于世,且不妨猜猜,傅某想要的,究竟是怎样一番局面?”

  话音落毕良久,李宸睿犹在怔然。他似乎对自己的耳力起了怀疑,傅征言语之中的任何一句,他都觉得仿佛笼上了一层浓雾,隔绝甚远,教他难以将字音分辨清晰。

  如今他已年过而立,前番数十载岁月,他都在思量,如何能够争得父亲的赞许,如何能够抛开世子之名,抛开湛安王府给他的禁锢,他听过无数自诩君子的人,成日将治世定邦的高谈阔论挂在嘴边,但凡若有一条顺利登仕的捷径摆在眼前,即刻就如蚊蝇一般,嗅见些许味道,便扑身而出,混然不顾周遭的腥臭。

  一直以来同他做对手的,无一不是这样的角色,仁义道德,谁也知道那不过是用来牵束旁人的虚辞,真正放诸心中的,他一个也未曾见过。荣华富贵,本是人人舍尽一生都想追及的愿想,就算是自小长在富贵之家,他也不得不参与到争斗之中,没有哪一样,可以算作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看眼前的傅征,似乎当真要应了那些迂腐经书上说的,要为了所谓的大义,不愿意够得唾手可得的富贵。没有野心驱使,傅征如何能够经营出如今这番田地?

  李宸睿越是目光凝定,心中便越是不住地泛上狐疑。

  倘若傅征当真如其所言,当日在断骓岭聚集的一众人,既不打算逼近京城颠覆国政,亦不打算以囚禁边将为筹码,要挟朝廷给出数目惊人的抚恤,那么眼前所有拿来生擒傅征的布置,不仅不会让自己争得脱离湛安王府的契机,反过来很有可能被傅征拖入泥沼,成为自作聪明而一无所得的丑角。

  如今他只要走错一步,就极有可能暴露自己对湛安王府欠缺忠心的事实。

  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巴望他行差踏错,从此落入万劫不复的凄惨境地。他自不能令如此作想的小人得逞。

  思量一晌,李宸睿定了念,再次缓步朝傅征迎近,“恕我驽钝,实想不出,除了适才的两条路,傅公子还有哪条更佳的路径可选。”

  傅征森然一笑,未及出声,竟骤然旋身而出,掌指一扣,即刻锁死了李宸睿的脖颈,“世子殿下,想当初,你诛灭我一家上下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场面?”

  未想迂回百次,这一时的突然发难,仍未激引自己作出充分提防。李宸睿胸口抽搐了数下,俨然怒气攒顶,激愤到了极致。

  傅征加重手上力道,面上寒色不褪,“你何必这般惊讶?朝廷之中,自有傅某安设的耳目,根本就没有消息要经你传讲,你莫不是以为,我此行前来,对你的谋划一无所知?”

  李宸睿睁大了眼,瞳仁不住地发着颤,傅征指间稍稍一松,他便急抢了一口气,未想有此一抢,非但未能缓和辛苦,还咳呛得险些呕出了肝肺。

  一时挣得太猛,等完全缓歇下来,静立在一旁,他才惊觉傅征并追逼上来,眼中尽管犹具着冷色,但已难觅杀意,似是已经放过了他,放弃了将他迫至死地的打算。

  “你……你为何……”

  李宸睿难得同人支吾,傅征一瞥嘴角,显是不耐已极,根本无意与自己多缠,但当李宸睿气息将顺,他又徐徐启开声量:“李阁下,你今日的布置,事先已经有人悉数替我做了拆解,你不妨试试,这两面墙上的机关,可否还能发动得起。”

  “傅公子此言甚谬,此处每一样物件,都乃家父最珍视的所在,我岂敢任性摆布,将他老人家的珍藏视作无物?”

  傅征付以一声冷笑,耐性瞬时丧尽,再一旋身,箭步一横,即已抢身来到墙面近端,紧挨着最左一幅画轴抵出掌根,便即掀转了整道墙面。

  除了李宸睿事先吩咐过的三名侍从之外,堂中犹在上菜的杂役,俱都惊愕得瞠目张嘴。为了这间堂屋当中的繁多摆设,众人已不知道挨了多少回家中主人的责打,如今却是看上去最本分的世子少爷在这最不可犯的一处大动手脚。

  墙面上何时有了这一处改动,除了得到密命的人,湛安王府当中,就连湛安王本人也未曾闻知,缘何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能够微厘不差地触开这道机关?

  像是正为了应和所有人的疑问似的,傅征发出一串极放肆的高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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