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62章

  

  傅征所说的,正是金朔自从踏入澜音宗以来,最感凉薄的伤心处。

  他鲜少朝人服软,一旦敲定了看法,任是谁来规劝,都极难有动摇,可是傅征所择的路径,似乎是当真是要与他站在同一立场,非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谋图而考量。

  “你我都知道,五大门派有今日的凄惨,实是咎由自取,傅某虽有大仇在身,也需分清谁人有罪,谁人无辜,倘若不作分辨,一概赶尽杀绝,又与朝廷之中,那些忌惮我们的懦弱之徒有何分别?”

  金朔心念稍动,口吻却犹不改冷硬:“能动手杀人的,何来‘懦弱’一说?”

  “天理王法在上,你我约束自身,不触犯禁规,缘何要引颈就戮,无辜赴死?五大门派今日遭厄,有不少该死的角色,萧时清即是其一,韩珲蹉跎多年,择取之径有损武道根本,被你所杀,乃是理所应当,若非经他试探,我也未想五大门派之中,尚有裴兄和金少侠这样,极合傅某胃口的仗义之人,傅某今日之请,还望阁下速做决断,我等应对大敌在即,绝不可再生内讧,令对手乘隙。”

  以本领为倚仗,金朔从来知道,门中惧怕自己的人,不分高门寒门,见了面即有恭维之言,还有一些人,觅求指点不得,转过来向自己请教,亦是谨慎小心,破让他受抬举。

  然而,一有几名位高权重的长老在旁,众人便转了态度,将招呼自己的热络,全部转投于真正身居上位之人,久而久之,他便与这一众在他看来趋炎附势的小人疏远了来往,身边渐只剩下裴忠望一人。

  他对傅征欠乏好颜色,原是因为将傅征看成了门中长老一般的人物,有身份凌驾于自己之上,招徕人心,实是再轻松不过的举动,却未想到,对方竟是执意要让澜音宗所出的一众人,尽数归于自己名下。

  饶是倔强如他,此时也再难掩饰困惑:“姓傅的,你当真想清楚了?让我领了这一众人,往后是敌是友,只有我说了能算,我绝不会依你的眼色做事,既是这般,你还想将他们拱手让送于我?”

  “不错,”傅征长舒一气,似乎卸除了一具重担,立时轻盈了肩背,“要镇服这诸多人,还待金少侠发挥本领,届时若能为金少侠多增指臂,傅某实感欣慰,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傅某现下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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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肆虽然不大,但满堂空落,从午后到晚间,不分哪个时辰,入座的最多只有两三桌客人,小厮走得匆急,更使得场面异常寂寥,令客人的酒兴都淡了几分。

  时隔多年,再一次失了瞿歆的下落,郑轩能够想到的去处,独有这么一个。

  难得有一桌客人聊得火热,他便大着胆子,将座椅向后多搬了一段,试图将话音听得更清楚,先时相商的话题,都是这些人早年相识的旧事,郑轩听了小半个时辰,已然丧尽了耐心。

  他非是不敢拽住一人直接催问,只因前次所来的几桌客人,最后都因答不上他的问题不欢而散,经得酒肆老板的谩骂,他这才克制了一阵,暂未放肆。

  于此之际,他虽是心上焦灼,也不得不认为,这日或许择错了征求消息的路径,正待起身拔步,他便听得紧挨在他身后的一人道:

  “你说,近日是怎的,外头天和日暖,却见不到有人上街?”

  对面的酒友将酒碗重重一搁,当即表露不耐,“还能是怎的,要打仗了,走的走,逃的逃,谁还有心思在外头游玩?”

  “这里又不是边关军镇,北庭的兵马消停了好多年了,各个关卡都未闻战讯,怎会直捅到咱们津州来,你莫不是说笑?”

  “你当真是……”看这人的反应,不可理喻的感触,似比同伴更有甚之,“还是早前那档子事,我不都同你说了。我许久之前就说过,津州据着五大门派当中的三个,向来是个是非之地,如今朝廷发难,岂能留得安闲?”

  “那可怪了,要按着从前的规程,合该把这街巷都占了,最是这样的地方,教官兵施展不开,可是我这多天来,根本没见着有人在街巷里动刀剑,我猜,他们理应是逃远了,何以让百姓们这般惊惧?”

  两人各执一端,相谈不谐,由此神容不洽,各有不愉之色显在面上,旁座的一人眼见不妙,忙不迭抢道:“此前的确是逃了,逃去了一处位于城郊的野岭,可谁知道他们胆大包天,此举不过是故布疑阵,为他们偷袭朝廷命将的行动做遮掩,四面来围,领帅被这一众匪徒掳去了三个,城中这几日陆续有人出逃,想是闻知了音讯。”

  郑轩正还听得专注,忽有一人在桌角重重拍下一掌,随即扯高调门:“好你个崔二,有这样的消息,不先告诉咱弟兄们,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骗酒钱,我平生除了赌,再做下最蠢的事,即是同你这厮结交,你且就在这里等着,看看你的假义气,能顶充到何时!”

  虽是声音奇响,桌面却仍完好无损,郑轩破觉得滑稽,稍稍将座椅往前挪了挪,并不改换侧耳倾听的姿势。

  “都还坐着?”这人涨红了脸,眼见气息受堵,急舒了一气,引出一指,颤着手,将一桌人挨个点过:“好,你们都留在这儿,陪着姓崔的等死,王某惜得自己的性命,不耽误自己,也不耽误旁人。”

  本以为这人弄得声响颇大,该是气势具足,要将满座的酒客悉数惊起,未想撂下这几句,这人便转了身,俨如受了打击,怯于再道出言语。

  “这位大哥,”郑轩抢出一步,将正好走至身前的人拦下,“到了这个时辰,除了运泉司专开的涤安门还开着,其他城门尽皆关了,小弟也想尽快从这个是非地逃出去,敢问大哥……可有现成的门路?”

  此人显见料失了一筹,当下被问得一怔,仍不收敛面上强硬,“谁说我要逃了?我不过是找个隐秘的地界,又不会离开津州,大难临头,你既是怕,就应当自己想办法,哪怕我看着面慈心善,你也不能随口就把我攀作现世的菩萨……”

  这人越说,底气越显得不够充盈,却是崔姓男子拔坐而起,走近郑轩身侧,“这位仁兄,你若想在今日出城,不妨随我等一道,我们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高徒,应付几个趁乱打劫的小贼还算绰绰有余,你若信得过我们,就——”

  正说之间,郑轩正对着的男子恍似猛火促燃,陡将怒声迫高,“这就是你说的好兄弟?逢我请你护送,你就是千不肯万不愿,哪怕奉钱给你,你也不肯听了我的,这一个同你乍逢初会,来历不知,好处不给,你就肯为他差使,嘴上说着要讲骨气,才过去多少光景,你便就不作数了?”

  郑轩此行出门之前,刻意用黄土抹了脸,还循着赵容的所授,用猪胶点饰了几条皱痕,此时面色暗沉,眼纹暗叠,只似一个久病未愈的中年人,见得争执突起,郑轩颇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扮相露了馅,小心按了下眼角,确信皱褶尚在,他才敢大着声量,迎向这人道:

  “这位仁兄想必是误会了,在下宿疾在身,气色不佳,引动阁下的兄长怜悯,想来是在下的病况所致,既有这般想法,已知阁下兄长的古道热肠,二位之间,合该将话好好说开,以免生了误会,有妨和气。”

  虽是保住了嗓音不颤,郑轩却难消退忐忑,好在崔姓男子得了他的维护,面上已然多了亲近,朗声即道:“既是有缘,何妨交个朋友,敢问这位兄台,尊姓为何?”

  这种时候,越是吞吐塞言,越容易引人生疑,郑轩答得极快:“姓张。”

  “张兄,在下姓崔名逸,乃璨州人氏,实不相瞒,今次前来,本是为着一桩能遇发达的机缘,招徕我们的人说,有越多人入伙,成事的机会便越大,谁想自从入了津州,我等便失了消息的来处,寻遍大街小巷,也未得蛛丝马迹,这便行到此处暂作缓歇,听阁下口音,当为本地人氏,敢问……近日是否有人在街头聚集人众,张贴捉拿饮剑山庄遗寇的告示?”

  听得这一问,郑轩凉气倒袭,顿时咳声不止,男子回想自己的言语,并未想出有哪句欠失礼数,正感诧异之际,郑轩自先止定咳嗽,徐声接道:

  “近日寒气肆虐,鄙人难忍病痛,只顾忙于求医问诊,兄台所说的布告,的确未曾见到。”

  男子嘴唇微抿,终未咽下一声长叹,“若是本地人都未见到,或许确如我这位兄弟所言,想是某个好事之人故意布设的疑局,害我们白白耽延了一程。”

  为稳住心绪,郑轩深汲了几息,方才接问:“既然阁下所来是为寻人,可否讲讲,那告示上通缉的人,各个模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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