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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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眭本来悬着心,视线不住地来回扫掠,担怕错失了一刹,错过两人焦灼之时的关键出招。

  见得裴忠望数次将韩珲轻松压制,确信这场较量将在短时内结束之后,林眭方才稍将忐忑放下。

  胜势已定,再不消林眭紧盯二人,他探出身,望着天色估算时辰,情知再不能拖延,忍不住朝裴忠望催声:“裴兄,你尽快定了胜负,我先去见傅庄主。”

  话音尚且未落,林眭忽而听得一声惊呼,两人落在暗处,仔细分辨声音,却似出自裴忠望之口。怔然之际,接又传来“咚咚”一声,先时坐在山壁对侧旁观的弟子,各已按捺不住,争相涌上前来,尚还不待林眭将倒下这人的面孔分辨出来,便又有一声尖脆的惊叫传出:“不好了,裴师兄,裴师兄他……”

  林眭挤在众人身后,人头叠聚,争相挤搡,莫说是看真切,便是仅仅令身子持稳,脚下不至落空,已然十分艰难。

  众人先是惊声叫嚷,再是猜测迭起,林眭好不容易听得些许详细。原来两人最后交手的刹那,没有人看清韩珲用出了何种招式,裴忠望不仅跌了下去,有熟识的同门凑上前,探了探鼻息,竟发现此人气息已绝。

  一众人虽是常年习武,大多自诩本领,可是如今的武林,毕竟落在朝廷的规制之下,尤其入了头几家受人尊敬的门派,入内最基本的要求,即是不允斗殴生事,作奸犯科。

  除了自家长者亡故的白事,他们就鲜有旁的机会见到死人,当下听得有人身陨的消息,各有各的胆怯表现,有的虽是难禁好奇,上前的动作,尤是试探逡巡,有的则缩居在后,言语之中,只顾提及鬼神忌讳,却与命陨之人的经历丝毫无涉。

  韩珲大致弄清事由,在拼力向前催动身形的间隙,轻轻叹了口气,虽是汗流浃背,却也难忍在面上露出惋惜之色:“这位裴兄,乃是傅庄主此行最为看赏的一位高手,哪知道,还来不及见上一面,他竟就……”

  似是为了回应韩珲的叹息,洞穴另一道,忽而传来一声朗喝:“何人在此喧哗?”

  密集絮语,恰似火焰被扑熄,烟尘扬散,只余火星残点,众人止住挤搡,瞥眼向旁侧觑看,有人在明,有人在暗,就算只能见到眼瞳映出的微光,也都看得出规劝止声之意,因而不分胆大胆小,各都静歇下来,不敢有多余动作。

  这晌得了松快,林眭方能寻出孔隙,勉力看清来人的面目。

  这人的面孔有些许陌生,但他沉思少刻,还是忆了出来。这是早几日前,暂代沐青门管辖西面丘陵的领首张岚,他只在傅征面前与此人见过一面,据傅征的任命推断,他随即认定,此人的武功当比自己高出许多。

  眼下的局面,最是担怕这一众人不服管束,就此起了内讧。以他自己的功力,根本不敢说能于其中位居前列,遑论要镇住场面。

  他正犹豫,要不要呼喝一声,提醒张岚自己的所在,一人却忽而扬高声量,“这位阁下,我们自家门派的事,与外人无涉,我等自会妥当处置,至于喧哗,确是韩某此前考虑不周,稍后定会约束住他们,不消阁下劳神。”

  原本众人皆已屏息不动,听得这人说话,恰似沸石入水,登时争嚷狂涌,声浪辄起,几要让林眭耳为之聋。

  张岚正还僵站着,尚未想明要如何应对,一声尖刺的惨叫,忽又将众多人的声嚷压过。

  惨叫过后,又是剑锋回鞘的铮声,林眭极力踮起脚,拼命往洞口瞥看,果见又一人仰身躺倒,不住地在地面上挣扎,俨然痛苦已极,一面挣动,一面呻|吟不断,“好……好毒,韩珲,你好狠的手……裴师兄,定是中了你的暗算,你别以为,我们这样就会服气……”

  张岚满腹狐疑,听得“裴师兄”三字,在旁多人,唯有适才拔剑的韩珲面色平静,他耐不住催问:“傅庄主要我来找裴忠望,先前来的一人没了消息,阁下可知,他现下在何处?”

  韩珲先是摇头浅笑,眼中驳杂涌动,分辨不清所表露的是何情绪。

  张岚等得不及,几欲抢到跟前,韩珲终于启开唇齿,声腔一起,竟具足了愧疚之意,“裴兄适才同我较量,屡出险招,触了比武的规矩,我实在无法,使出了一记绝招,未能收好力道,这便害他陨了性命,阁下既是奉命前来寻人,将我带回去,由傅庄主问责,想必亦不妄全了使命。”

  这时的所闻,实然大出张岚的意料,他将一垂眼,便瞥见了脚下横陈着的尸体,身量与五官,却与傅征的描述一一吻合,他正想追问事前那起较量的经过,一名年纪与柳跃相仿的弟子,蓦地纵身而出,径直扑向裴忠望的尸身。

  张岚抢身将人捞住,“人死不能复生,待我们避过此祸,傅庄主自会派人将他妥善归葬,你既不出声,不先同本门的子弟商量,这样贸贸然抢上来,惊动了死者,岂是合宜的做法?”

  “哼,”少年人重唾一声,愤然将头一偏,冷笑着道:“谁晓得这个姓韩的是不是同你们一伙的,我金朔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骨头软,甘愿被你们以阴险伎俩慑服,我却只服裴师兄的本领,我们澜音宗固是自有疏漏,陈弊难除,但能识得裴师兄其人,已是我金朔毕生之幸——”

  金朔似是目不忍视,只微微偏过头,将眼中的沉痛迅速收束,“你家傅庄主在何处搞鬼,我今日未得亲见,暂且将他放过,可韩珲这厮的举动,我适才并未漏失一刹!”

  对着张岚说毕,金朔脚步不移,侧拧过头,睨着韩珲,冷冷剜过一记,“韩珲,明眼人都在这里看着,先前你处处落败,若非裴师兄让你三分体面,你岂能僵持那般之久,至于触犯了比武的规矩,可不正是你这厮的作为?使阴恶手段不说,还不晓得适可而止,金某今日非是存意要争风头,不过是想让众位看看,五大门派再是今非昔比,该有的规矩,照旧有人来维护,绝不允任何一个宵小乘隙生乱!”

  话音将落,金朔身如风旋,拧动奇速,林眭追看过去,看见的惟余一道残影,根本难辨其形。

  这一旋来势急猛,韩珲舍步连退,神思一觉,已被迫至自头顶正射而下的天光之下。

  过分刺目的光亮,直教他睁不开眼,但强敌在前,他连犹豫也不敢犹豫,横掌抵挡,鞭腿飞掠,接连强出数记,方才争得些许从容。

  金朔错过一记直取咽喉的挺指,当即附以冷嗤:“好个鼠贼,果然滑不留手!”

  几招下来,韩珲清楚金朔虽是年少,只以劲力来看,并不逊色裴忠望多少,浅断策略之后,他并不执于争抢胜手,相继二十余招,他全以避退为先。

  虽然林眭确信两人的身手不及傅征,但同时也不忘比对自己与这二人的差距,被人群隔得尚远,他仍望看得格外专注,恰恰忽略了于数步外的丘峰之后慢慢漏显的身影。

  “众位,”来人甫一出声,即是振金穿石,尤其的摄人心神,“今日好一番热闹,可还记得,我等来此,原是出于何故?”

  见得傅征亲至,林眭不由周身一颤,张岚的反应,也与他几近无差。

  傅征并不急于传唤张岚和林眭,而是徐步朝犹在对招的二人挨近,“两位的身手皆是上乘,同是一派门人,何必自相残杀?”

  他这里语调平和,声腔缓慢,与身前激烈拼斗的气氛格格不入。两人当中,一人是不屑理睬,另一人则是无暇分神,金朔故意提起劲速,出招越见狠厉,韩珲先时还能看出几分存意迂回的筹算,陡见对手将进势迫胜,便愈显招架支绌,愈发有不敌之相。

  不觉间,日影微斜,穿插与丘陵之间的沟壑,将要被暗青色的深影覆没。

  金朔渐觉视线转暗,围观的同门也在不断推远,但见对手的抵抗愈来愈疲软,他并不为此而激生忐忑,犹能持住此前的招式轮转,越是见得韩珲咬牙苦撑,他便愈是感到心中舒畅,一面催手迎击,一面张展笑容。

  手上越是轻松,他便越是控扼不住凌虐此人的心思,招式渐渐偏离了原先只逐一径的猛戾。

  韩珲周身上下,肉眼可见被指风掠出的斑斑血痕,他似是对此无觉,除了挑转剑刃时的用力,面上再看不出狰狞。

  最后一名同门消失于金朔眼中的一瞬,韩珲将要挥出的一剑,竟意外反折向后。

  这一式实然诡异,金朔下意识当作了迂回之举,只管催盛追击的冲势,径取韩珲面门,不想眼前分明剑锋会折,竟忽自剑格下端弹出一线冷光。

  金朔在向前的冲势之上竭足全力,当下根本分不出刹停的余力,电光火石之际,正值万念俱灰,他却倏然感到脑后一重,仿佛脱卸了躯干,四肢霎时为绵软所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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