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58章

  

  “师兄,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是成了山贼?”

  趴伏在深棘之中,柳跃甫一开口,问出的即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张岚冷哼一声,柳跃本以为这即是不欲理睬的表现,未想张岚竟接上话音:“像你这样的,是该做一番山贼,好好尝一尝何谓饥不择食。”

  柳跃有杆即爬,全不理会张岚提点的用心,“我本来就不挑的,在山里头,天天能有新鲜的野味,岂非美极了?可惜小弟不才,至今尚未动过炊火,倘要学会了,我定——”

  “你定什么?离了我沐青门,改去做个厨子?你若情愿,我倒也省得添烦。”

  “不成不成,”柳跃慌忙摆手,俨若事已成真,“傅大哥那般抬举我,我岂能驳他的面子?我要留下来,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有朝一日,咱们也弄个三百年前那样的武林盟,让江湖上的大小事,一概都听本盟的安排,傅大哥本事又高,为人又妥帖,合该做了这武林盟主,让咱们时时有威风。”

  风吹树动,张岚动作轻巧,自初发的嫩色棘叶拨出右耳,同时压低嗓音发出嗤笑,“原来你结交咱们傅庄主,是有预谋在先,惦记的是狐假虎威,想仗人家的威风鼓壮自己。”

  “你不也是一样?”

  柳跃没等来附和,只觉落得一身无趣,手上空得发闲,正要揪下一把苜蓿,口鼻却倏的一堵——

  张岚将他扑按至棘丛底端,见得马蹄飞纵,柳跃不由汲了口凉气,幸而马队驰得极快,并未在两人身前多耽一刹,这晌得了余暇,张岚即刻又携他起身,柳跃寻回力气,两人不一时攀至丘陵顶端,下首的动向,已然甚为明晰,颇合前日景迟在舆图上绘给众人的分布。

  柳跃偏过头,脸上不乏得意,“我就说嘛,景师兄本事一定不小,我才想起来,本朝太|祖发迹于此,正是借了一位奇士的谋划,景师兄那日同我们讲得神乎其神,连讲了三日,阿锐还缠着他不肯放过。”

  本以为这厢说出来,张岚又会嫌自己聒噪,不想张岚虽不减轻讽口吻,也并不失亲昵热络:“你既听过他的,为何当时你不同傅庄主提出来?”

  柳跃心说他听过的故事多了,景迟说的险关势要,他根本分不清落在哪个州县,更何况这是一处长久废弃的荒地,哪怕是足迹遍经全境的游侠,也鲜有人将路过该地的见闻写入游记。

  而且,即便他熟知此地,倘若听说这里见不到一户田宅,周近不是野草就是荒坟,一日两顿餐食,能见到的唯有怎么也克化不舒畅的干粮,再与此前的佳肴美馔无缘,暂居的住处,不是阴湿的山洞,就是四面漏风的沟壕,他便是当日毙于傅征剑下,也不肯甘愿被驱至此地。

  等张岚送完消息,柳跃当即抢到跟前:“师兄,这里没个像样的遮蔽,我要去方便一趟,走得稍远些,你且稍待片刻。”

  按着柳跃一贯的性子,这般讲究实然显得突兀,张岚不经细思便知他如何打算,随手向前一张,便扯住了柳跃颈后的衣料,“傅庄主特意叮嘱过我,绝不可纵你乱窜,方便就方便,我几时嫌弃过你?”

  正如张岚的猜测,柳跃所怀的,本是搜猎吃食的打算。

  不明言揭破,在柳跃看来,已是少有的照顾体贴,当下脱口即问:“师兄,你这几日是怎的,从前一向冷冰冰的,往常若是这样,你肯定将我骂个狗血喷头,如今这般客气,我属实适应不来。”

  张岚冷下面孔,谑笑着道:“怎么,多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还不乐意?”

  柳跃抚了抚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别是因为出了岔子就好,我还以为……是掌门有了消息,傅大哥只跟你说了。”

  “傅大哥”这一称呼,如今当着傅征的面,柳跃已是喊唤自如,张岚犹然语中带讽:“你唤人家一声‘傅大哥’,有什么消息,该是你比我先知道才对。”

  “岂敢,”柳跃慌不迭摆手,“是我太没规矩,叫顺口就改不过来了,傅大哥我让我喊着,是他心胸宽宏,不同我计较,我岂能蹬鼻子上脸,打探人家的机密?”

  仿佛头一次识得柳跃一般,张岚瞳仁一转,显出极诧异的探询之色:“你几时还晓得同人说话有避忌了,是你那傅大哥指点给你的?”

  闻言,柳跃嘴唇微撅,话声里颇浸着不满:“傅大哥日理万机,哪能有指点我的空当,师兄,方才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咱们别在这闲聊浪费时辰了,万一看漏了人,同咱们掌门比起来,还不晓得傅大哥惩戒人的手段是轻是重。”

  张岚冷嗤一声,的确遵循柳跃的嘱咐,再不出言多缠。这样一来,倒使得柳跃颇感不知所措,怔得小片刻,立时传来从前听惯了的催促:“还不快走?”

  直到这时,张岚的形象才与过去的印象完全重合。

  柳跃一面催快脚步,一面心想:“难不成……是我想多了?”

  ?

  清风辄起,纵深尚浅的山洞之中,徐徐送入几缕寒气。其时春草萌发,业已过了最冷的时节,但任是点着火,依旧难将阴冷驱出穴窟之中的所有角落。

  洞外洞内轮班交值,一列人鱼贯交替,萧时清屏息缩站在角落里,洞外日光迁移,挨了许久的冻,终于能稍稍挨近一处和暖,可是望着身前一人的冷色,便是触手可及,他却只能僵身不动,不敢往前稍移。

  “看我作甚?我一没携吃食,二没动刀剑,莫不然……你是指望教我把那个姓傅的唤来,给你使配个仆人?”

  萧时清笑容讪讪,“不敢不敢,你是咱们澜音宗此行的最大倚仗,大掌教不出面,一应事宜都该由你说了算。”

  自以为说得足够小心,博来的却是一声尤为尖锐的嗤笑,“萧长老,罗某沦落至今日,可以说十之五六,脱不开都是阁下的功劳,你在这里装乖弄巧,似是逆了性子,改了从前的跋扈,但恕罗某记性甚佳,那日的过节,这五年间无人提起,我却仍是记忆犹新,你说——如今机会难得,我该不该……现下就做个了结?”

  萧时清含着一口气,正要理入胸中,男子在旁的一人,冷不防催出一掌,正中萧时清胸口,令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抵向背后的洞壁。

  两人身形高大,一左一右地肃立在旁,就仿佛支起了一面高墙,掩住了本就不甚敞明的天光。

  萧时清再不敢拿任何的长老架子,当下缩肩垂头,显出十二分的谦恭:“早先那件事,实是萧某犯了糊涂,自知对二位亏欠甚大,要么……今次等回了城,我就献上自己多年来的私藏,有掌教亲自锻造的照霜剑,飞烟真人配制的玉泽膏,临海斋的指名定帖,还有——”

  “够了,”男子的强调尤其不耐,“都入了春了,你莫不是以为,罗某实是一只将过冬的老鼠,惦记萧长老的存粮?”

  “就是,想靠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处打发我们,你是不是还想着,今次回去以后,我师兄还能颁给你一个长老来当?”

  有人堵在身前挡风,按说萧时清理该令身子稍得回暖,这一时却似挨近了两座冰塑,浑身抖颤不说,面上还愈见发青,“只要能放我走,教我拿出什么都成,长老一职……能者居之,萧某绝不敢僭越。”

  “呵,这么说,你倒真是动过再当长老的心思,怪不得我师兄先前拿‘萧长老’称呼阁下,你竟不觉受之有愧?”

  萧时清慌忙摇头,几乎舍尽了全力,这人偏偏侧过头,一眼也不屑瞥看,对上罗姓男子时,面上却聚足了笑意,“师兄,留他一命到今日,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看他这战战兢兢的样子,委实有几分可怜,你既看着生气,要么……小弟索性给他来个干脆的?”

  “不必,”男子将身一转,露出风隙,背对着二人道:“他过去最爱让别人瞧他的眼色,如今被遣出来,落在你我手里,该是要他尝尝咱们当初的滋味。”

  “也是,耽误我们这么多年,没将你折磨至死,已是师兄莫大的仁慈。就老实在这儿守你的差,敢有半分差池,往后要受的罪,绝不止挨冻这般轻松。”

  两人傍靠而出,留在原地的萧时清,险些没捱住双腿酸软,借着抚靠山壁,才免于狼狈跪落。

  这晌受了胁迫,还来不及好好歇舒心绪,又有一人,不待打个招呼,就冲着他的面部,狠狠甩出一拳。

  萧时清本就饥肠辘辘,经得这一拳,更是眼冒金星,将倒未倒,不等挨上石壁稍作借靠,来人便揪住他的耳垂,怒声吼道:

  “我们从前在澜音宗,事事遵你的吩咐,顺你的安排,如今落得名声败坏不说,还惹来朝廷追缴,逃窜了这多日,若非冒出来那个姓傅的,眼下连性命都没把握保下,毁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前程,你却还只顾着安置那些贵家子,照着亲祖宗似的打发,送礼的送礼,奉钱的奉钱。我裴忠望活了三十余载,书读的不多,却还不至于蠢到让你这厮继续祸害,罗天赐他有顾忌,我却不是,打的就是你这害群之马,你好生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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