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55章

  

  张岚着实担心此行一去不返,当着瞿歆的面,他却颇不好表露胆怯。

  对着景迟这样并不清楚自身斤两的角色,一旦要他冒险,他不消想就会果断回绝,可是随着瞿歆,他一来感激瞿歆倾囊相授的恩情,二来不想令这样的感激陷于空洞,平日里总是显出十二分的忠心,如今见得瞿歆要亲身涉险,立时蹿红了眼角:

  “弟子本领微末,怎堪代替掌门,还是我领着人去,掌门只管在这里等消息。”

  他这厢急于改变瞿歆的决断,却是忘了先前给出的时间,这时便转身欲走,瞿歆张手而出,使出了几要掐碎肩胛的力道,方才令张岚顿住脚步。

  “此去情势未知,适才那人来找我,想是连他自己也没把握。他武功尚且高出我许多,挑中你们之中的哪一个,所去都不过是增添负累,还是我独自前去最为稳妥,此事……你莫要告诉郑轩。”

  瞿歆难得收抑声量,张岚尽管早就察觉了瞿歆对郑轩的异样体贴,这一时也不忍动容,“倘若他待掌门正如掌门待他一般,此行一去,他必会追问个究竟,届时我如何同他交代?”

  瞿歆微扬唇角,笑意浅淡:“无妨,他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不必耽在我一人身上,于他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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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

  更深寒重,星月一隐,夜中愈发显得冷清。

  约定在子时会面,瞿歆在城门内外徘徊搜索了小半个时辰,哪里都没能寻见聂堇所说的记号。

  随着寒风渐强,他笼紧了衣袍,仍觉冷气犹在渗入。待到闻见些许的尘腥气味,他便猜测很快就要下雪,再等了二刻,果然飘雪纷飞,在眼前掀卷成片,不一时便蒙蔽了视线。

  难道那人专程前来,竟是为了折磨他,强塞给他一份凄惨,让他干站在这一处受冻?

  瞿歆难禁这样的念头一再冒出,愈想愈气之际,忽自风雪呼啸之中,听出了一点异响,过不一时,这点异响已然扩张开来,趋近时,竟已占满了身前三面。

  比起当日北上而来时遭遇的兵马,这日所来的阵容,显然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一径纵目望至山脊远端,试图估计所来兵士的大体规模,陡见视野正中腾升起一团焰火,光亮灿然,因风雪侧拂,形状稍有扭曲,但并不妨碍瞿歆认出聂堇当日给他示看的记号——

  所谓昙花一现,虽然所距尚远,仿照昙花而制的光瓣,绽开在雪夜之中,颇具勾心摄魄的震撼之感。

  瞿歆却无欣赏的余暇,他伺伏已久,早已焦灼难耐,甫见昙华成形,便如飞箭一般,自脚下横纵而出。

  记号引给他的,是位于重甲遮防之后的黑色车驾。

  伍虽有异象突现,整支兵马训练有速,只经得一番喊号交传,便有序放慢进速,挺枪搭箭,做好了警戒的姿态。

  瞿歆伏在官道一旁的荆丛之中,紧盯被围在道中的那辆马车,不断靠近的同时,风雪也随之趋盛,身前的遮蔽抵挡有限,雪片屡屡侵入眼中,瞿歆却似毫无知觉,始终紧撑眼皮,俟至马车自他身前掠过近一丈,他便如蛇行一般,匍匐了几息,便挨近车身至不足一尺。

  再怎样的小心,瞿歆毕竟身躯高大,稍有不慎,投在眼中便是庞然的一大片,两侧的护卫尽管已经察觉,却不敌他动作甚速,搭箭的人尚未拉满弓弦,却是车厢外壁设置的暗弩先行发射,擦着瞿歆颈侧呼啸而过。

  瞿歆虽然凑近得仓促,却不忘瞥看脚下的车辙,固然痕迹甚深,不同于寻常重量的马车。

  超出的重量,不大可能来自车内的乘者,瞿歆立时有了猜测,车厢三面无窗,唯一与外界连通的,只有两名兵卫坐守的车门,除了方才的机弩,车厢外侧,或许还置有额外的机关,车壁当以精铁加固,不能借刀剑贯穿。

  稍犹豫了一刹,围在车驾附近的兵士纷纷转迎向他,拔刀的拔刀,扯弓的扯弓,瞿歆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起纵攀至车顶,恰在这时,侧首忽而传来不同于箭矢破空的簌响。

  瞿歆忙于斩落迎面驰来的飞箭,根本来不及分辨这处异动,下意识接在手中,拿余光一瞥,才见通体暗红的包裹边角,余下一截即将燃尽的引线,忙不迭张手抛出。

  甫听得落地时的撞声,烟尘便喷炸开来,霎时将马车隔入了另外一片天地。

  尽管阻住了视线,仍有许多兵士不畏迷障,一再冲入阵中,瞿歆自知情势不容犹疑,自车顶上滚身而落,凌空冲护立的二人横截一斩。

  两人虽有戒备,但耐不过瞿歆势重力沉,只这一下,便击得手掌麻痹,再握不住手中长剑。

  正待再补一击,两人却忽如抽离了筋骨,喉间多了两点鲜红,登时长流不止,瞿歆虽是惊异,却不敢多耽顷刻,持住刀锋的挺势,径直破开车帘。

  车内之人端坐不动,左手按剑,并不急于催出,只以眼中所蕴的气势,就迫停了瞿歆的动作。

  “阁下,老夫驰战北疆数十载,只与外虏为敌,却不知今日之强袭,是谁人主使为之?”

  听得“驰战北疆”四字,瞿歆不禁一怔,“你是……靖昌侯,随渊,随将军?”

  “看你的长相,应当非为异族,既知老夫的名讳,自然知晓老夫对北疆战局分量几何,你因何而布下此局,今日只要离开,老夫绝不追究,还望你以北疆千万百姓为重,莫要受人蛊惑,因小失大。”

  此行所遇的重重凶险,至此终于有了解释,瞿歆目光不移,神思却早为混乱占据:

  那人前来寻自己,必是奉了傅征之命,依照傅征的行事,确无可能作出如此欠乏准备的举动。

  面前这位将军,更是教人摸索不清的疑点所在。思来想去,瞿歆能够笃定的,只有一个猜测:

  “随将军,如今既无北虏兴乱,藩王势弱,亦没可能搅动风云,您携引众多兵将来此,莫非……是为了剿除五大门派?”

  密封消息,连夜兼程,瞿歆实想不到,除了对付五大门派之外,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位历经三朝的七旬老将奔袭而来。

  随渊虎目微挑,难掩眼中的睥睨之色,“阁下以为,那五大门派并不该死?”

  随渊似乎无意质问自己的身份来历,瞿歆当下颇感诧异,“在下乃奉命而来,并不清楚顶头上的人如何考虑。”

  不仅如此,聂堇也不曾说明要如何处置面前这人。

  随渊轻咳一声,稍低下头来,瞿歆猜断不定,只管攥紧刀柄,再迎上随渊目光的一刹,已然浸透了狠厉,剑尖飞驰如电,转瞬已至瞿歆额前。

  车厢出路为瞿歆所守,虽然闪得仓促,瞿歆却丝毫不觉紧张,正要以长刀与剑身相接,身后的车帘蓦然掀开一角,三道寒光飞泄而入,无一落在空处,随渊的肩胛胸口,还有执剑的左手,都在眨眼间被长钉钉穿,数道血痕齐溢而下,一如瞿歆不久前在车外的所见。

  对手已被废去了还击之力,瞿歆正茫然凝向随渊眼中,就听得一人的声音自身后冷冷传来:“城内有人接应,尽快将他带入城门。”

  见瞿歆循步靠近,随渊正要开劝,喉头却蓦然一重,看清击中嗓间的物件,似乎是片质地柔软的绸帕,如此一般的手法,确与飞叶为刃的本领相差无几,当下不由眼神一滞。

  本已挣扎不得,要出声亦然受到胁迫,随渊诸般不得已,只能任由瞿歆背负而行。

  原以为能提供稍许延阻的城门,此刻不知何故竟开敞着,不见一个防城卫士的身影。

  随渊虽则嗓间刺痛,仍是耐不住长叹一气。

  他过去从不避讳与人说及,他长自市井,一身本领都自江湖中摸爬滚打而来,成为将领之前,最初能在战场上立下功绩,可以说没有一件靠的不是从前的积累。

  五大门派当中,似他这一辈的高手,早先也多来自乡里或贫巷,尤偏爱提携家境窘迫的年轻弟子,随后的崛起,原是打破了武家世传的藩篱。

  早年坎坷时,随渊一度十分后悔当初没能加入五大门派,如今境遇翻转,他却激不起一丝幸灾乐祸,时至眼下,他仍不敢笃定自己的立场。

  眼望茫茫雪景,随渊终是放弃了劝说,瞿歆早将他搁下,随后而来的人,很快将他带入一间四面紧闭的狭窄斗室,自外“咔”地一声卡上门锁,很快消匿了身影。

  无视囚房中的压抑,随渊脊背微驼,难得放松了坐姿,宛若对面坐下一名相识多年的老友,虽是久别未见,仍能与他交谈甚契:

  “朽透了的一把老骨头,该是时候远了这江湖风雨,寻个真正逍遥的归宿。”

  叹得这一段,似已耗去了随渊许多力气,默了好一晌,他才又接道:

  “从前我厌烦你说那渔樵耕读,如今看来,确是你眼光独到,看破了身在急流,必要面临重重灾厄,于我之先,早早得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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