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52章

  

  两个时辰过去,除了沐青门所在的一桌人,大多年纪稍长的都已喝得熏然。

  傅征虽是声量洪大,但口吻并未施加威慑,当下便有人以为,傅征所谓的“指点”,不过是乘着酒兴所出的狂言,皆怀着看笑话的心思,不仅不应承,还有醉透了的,颠晃着身子,走近傅征的所在,背对着傅征横卧在地上。

  “便就这般指点,傅庄主,有请了。”

  傅征冷笑一声,学着此人背转过身,才见眉峰一抖,手中得的长筷已然断为六截,再一挥手,不经回头瞄看,刚刚好沿着侧卧之人的手边钉成了一圈。

  这人先是两眼呆直地怔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酒已醒了九成,颤晃着直起身,匆匆告了声饶,便是连落座也不再情愿,脚下正还深浅不定,就想一径赶往大门处,尽快逃出此地,哪知才绕开一道圆桌,就扑身前跌,整张脸结结实实地摔至地面,即刻鼻血横流。

  这一跌固是滑稽非常,当下却无一人敢出声嘲笑。

  傅征使出的那一招,既是上乘内力的展现,又显出了暗器上的非凡造诣——众人大多只择一径发展,暗器为小,刀剑为大,两途皆通的人非是没有,但能使至与傅征等同境界的人,不论哪一项,都是众人见所未见。

  此前的切磋当中,傅征每一场都只用了寥寥几式,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防身招数,只因劲力充盈而颇难抵挡,难说有什么高妙之处。

  尽管自知做不了傅征的敌手,因尚未见过傅征真正显弄时的模样,又兼傅征年纪太轻,众人眼见傅征其人,总是构不成“敬服”二字,见得这一式匪夷所思的手法,这才终于大为改观,议论时的口吻,各都带上了微妙的憧憬。

  柳跃先前与傅征聊得兴起,心里全没有一丝尊卑之分,趴上张岚的肩头便道:“师兄,要不我过去试试?”

  “都是你搅的麻烦,还嫌祸惹得不够大?”张岚的话音尤其之冷,柳跃不由讪讪,将一低头,又有一人越众而出,却是日前与景迟险些起冲突的陈经。

  傅征面有不愉,显见是不满适才那名酒徒的搅扰举动,陈经选在这个空当出来,张岚虽只见过此人数面,但对其言语气度皆有好感,此刻不由捏了把汗,却见陈经连起势也不摆,兀自跨出一步,堂皇越过了适宜切磋的间距。

  “傅庄主少年英雄,令在下由衷敬佩,在下陈经,家学无承,武功低微,不敢贸然求傅庄主指点,确有一件燃眉之事,务请傅庄主率引我们,尽快有个着落。”

  此言一出,张岚心中立时有了猜测,本以为会迂回少刻,逆料傅征又以冷笑作应:“有燃眉之急,何不自你我见面的第一日就告诉傅某,莫非当日觉得……傅某没资格闻知其详?”

  刚出了逼吓的一手,换了谁承下傅征此问,都当为忐忑所慑,陈经却意外不为所动,犹能持住眼中坚毅,“此事如今只有傅庄主能作主,当日……确是在下有眼无珠,低估了傅庄主的才干。”

  陈经语气坦诚,傅征随即发出一声轻笑,这一笑浸着释然之意,众人却不敢随之放松屏息。

  “我猜,你是为五大门派作请,想让我引着这一众人,去救五大门派的危局?”

  闻言,陈经再不掩饰眸中的恳切,“放眼当今天下,此举非傅庄主不能为,攸关千万武林同道,还请傅庄主尽快定夺!”

  “武林同道?”傅征扬声嗤笑,“当年饮剑山庄遭人围困,举庄俱陨,为何那时没有你们武林同道引众来救?如今由我掌了场,若非仗借本领,又有哪个肯多予我一眼?想是我傅家多行不义,污了诸位的眼,不配为武林上下惋惜。往事已去,计较再多仍是无补,但要在今日迫着傅某解救仇人,委实是强人所难,恕傅某无力奉陪,还请陈公子另觅高明,莫要搅了今日的欢宴。”

  言已至此,任谁人听来,都再无丝毫回转的余地,陈经却偏是执定不动:

  “我信得过傅庄主,此事不经傅庄主之手,必不能成功,傅庄主虽是潜心习武,但胸怀与眼界,绝非我等庸人可比,今日的决定,所系的乃是整个武林的兴衰,若不能扼制朝廷倾轧我等的势头,往后满目死寂,谈何重立新风?莫非傅庄主想要的是前朝之局,盛会难见,英才鲜出,人人皆为天子鹰犬?”

  傅征轻嗤一声,冷笑不改:“你自称是庸人,我傅征也甘做一个庸人,如此关节重大之事,岂该落在我这初出茅庐之辈的身上?你不妨问问在场的诸位,有谁甘肯为五大门派赴死,若有一百个人肯答应,我就顺了你的心思,怎样?”

  声音才歇,陈经立时感受到了四面逼射而来的目光。

  “傅庄主,咱们只管喝酒,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咱们都是刀尖上务营生的,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这人一开腔,很快有人认出他的面孔,知道他与陈经关系匪浅,此刻既是顺着众人的意思,并不曾包庇徇私,认出他的人盯看了一晌,终是放过了,没有叫破他的名字和出身。

  在这一人的号召下,众人纷纷从围聚转为散坐,各都对此前发生的争执佯作未闻。

  傅征面上喜怒难辨,总是少了刚刚入座时的那份闲适,眼见被陈经毁尽了兴致,无意再与邻座的年轻弟子攀谈。

  却在这时,堂后徐步走出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步态摇曳,着一身金锦点缀的青白直裰,仿佛是为了削弱周身上下的轻浮气场,方才不得已用素色作底,奈何一人的性格气质,总是根植于骨髓,非能经一点表面功夫而轻易转变,这人还未走至席坐周近,已然接连惹得好几双白眼,颇不为众人所喜。

  一等见了这人,傅征接下来的举动,却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他与这人,未经打个招呼稍作寒暄,就贴着胸膛紧抱在一处。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只等两人分开重叠的身形,众人才从呆滞中收回视线,转而与邻侧交换目光。

  “他们这是……”

  探询的耳语声尚还不甚密集,男子自先圈住傅征的肩背,先是难掩眼中喜色,继摸按打量之后,竟还自眼角溢出泪来,格外的激动难禁:

  “三弟,你可让二哥找得好生辛苦……今次回来,什么江湖人江湖事,往后都不要再掺和,就随着二哥做生意,赚了赔了,有的是让你折腾的本钱,二哥随你挥霍!”

  许久未见的亲兄弟,一下子要让傅征省却面对外人时的客套,一时竟颇为艰难。

  心内百感交集,傅征忽而有种想要哽咽的冲动。傅衍似乎有所知觉,用手轻轻覆住他的脑后,轻轻拍打,以示安抚。此举不仅未能缓解傅征的满腔汹涌,反而使得心中的感怀愈发激怆难扼。

  当年的饮剑山庄,虽然从不铺排场面,每逢佳节,也总有家人团聚的热闹。

  过去这三年,傅征总是尽力扼住思绪,不愿回溯往事,他以为借书信联系傅衍,等到见面的一日,总不会难以自控,掩不住心内的凄怆与愤慨,但真正等傅衍现身,他始知何谓血浓于水,将一瞥见傅衍关怀的眼神,他就几欲失声悲泣。

  一直注目观察傅征的陈经,已然发现了傅征的眼神变化,他心知眼下的时机只会比此前更差,但此刻一旦错过,往后要应付的局面必定更加棘手。

  由是他深汲一气,再度从座中离开,步子迈得极大,似是为了凸显果断,快要挨近二人时,他猛然横出一步,竟然就此挡在了傅征身前,转而与傅衍相对:

  “阁下与傅公子关系匪浅,可否应陈某之请,劝傅公子抛开一己之仇?”

  傅征与傅衍适才所说的话,大多人并未听清,尚还在好奇二人之间的关系,陈经插立在最显眼处,立时引走了一众人的目光。

  “这人竟然还没死心,读了恁多的书,莫不然是给读傻了?”

  “他读了多少书,我是不知道,长得人模人样,打扮也讲究,想是择错了路子,既是个好出身的,又这么想卖五大门派的人情,当初为何不直接找人巴结进五大门派?在这里假惺惺的,看得人眼烦。”

  ……

  议论一起,傅衍的来历便有许多人忘了追究,都转为对陈经的讥讽乃至谩骂,恰是与陈经面对面打量的傅衍,看不出一丝不忿与不耐,当下负手而立,居然显出了与气质颇不相符的凛然正色:

  “我二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之仇,亦是我傅衍之仇,你让我去劝他,可知闹得是多大的笑话?”

  陈经自嘲一笑,抬头之时,神态更加坦荡无惧,“你若是傅公子的兄长,自然比在下更会为他的前程考虑。男儿鼎立于天地之间,岂能为亲恩私情所囿?逝者已逝,生者的志气,绝不该为亡者多耽。”

  “好一个‘不为亲恩私情所囿’,”不等傅衍应答,傅征自先发出一声冷嗤,“傅某属实开了眼界,阁下读的圣贤书里,原是不讲亲恩子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