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46章

  

  瞿歆没听见郑轩低低唤出的那声“恩人”,只看出郑轩一望向聂堇,瞬时眼蒙迷离,正如被勾去了魂魄。

  三年时间,聂堇已经脱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原先的温雅气质,如今也所存无多,投在素未谋面的瞿歆眼中,只能看出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凌厉。

  他承认聂堇的五官的确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人都精致,郑轩才将目光投出,他便立时想到了夹带风月的酸涩处。

  不到两日之前,郑轩才与他说过剖白心意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郑轩仅仅因着长相,就能做到心倚他枝,将累积三年的情谊尽数抛却。

  郑轩对瞿歆的反应浑然无觉,一见聂堇要走出食肆,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要赶,不想一步还未踏出,手腕已被瞿歆紧紧扼住,“你要往哪里去?”

  一头是众人筹备已久的展露机会,一头是相别三年第一次逢面的恩人,哪一头对郑轩来说,都重要非常。

  他定住了脚下,视线犹然控制不住地循向聂堇的背影,瞿歆只觉心痛如绞,忍无可忍地拍翻了酒碗。

  景迟在邻桌看得清楚,暗恨瞿歆面前的几人各都木讷,耐不住上前圆场。

  “郑师兄,便是瞧见了格外厉害的对手,你也不能忘了掌门的教导,要持住冷静,不可因为心怯影响发挥才是。”

  郑轩半梦半醒,听入的字句与混乱的心念搅结在一处,道出不甚连贯的絮语:“恩人他……没死,我还有机会……”

  瞿歆听见“机会”二字,当即怒不可遏,抓起郑轩的手,一气走到了街面上,聂堇尚在街角徘徊,瞿歆一瞥见人,便远远迫出一声厉喝,“站住!”

  郑轩的气场与从前大不相同,又兼长了三岁,稍稍长开的五官,与过去也略有分别,因而尽管面对面地遇上,聂堇也未能认出,只以为郑轩当时盯看的,实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人。

  眼下瞿歆喊出这一声,走在聂堇周近的行人纷纷回头,皆以为所喊之人正是自己,偏是聂堇懵然不应,瞿歆气不过,念头一起,连郑轩也顾及不得,将人晾在道中,自先拔地纵起,只数息工夫,业已落在了聂堇身前。

  “阁下是……”

  聂堇眼圈发黑,神色恹恹,看起来颇欠精神,投在瞿歆眼里,俨然是一副耽于淫|乐,彻夜销魂的疲糜形象。

  见得瞿歆一派严正逼问的狠态,郑轩已然知道,瞿歆必是生了误会,趁在迸生摩擦之前,他抢近几步,拉住瞿歆的衣摆,“瞿大哥,别为难他。”

  瞿歆听得这一句,更觉胸口酸胀得厉害。他对郑轩过去的遭遇,其实多少自赵容口中打听过一二,有些关节,赵容尽管交代得极有分寸,也不可能让他完全不生怀疑。

  郑轩一见到面前这人,就直勾勾地盯看个不住,根本听不进自己所说的话,眼下见他追赶上来,更是什么也不作解释,便要维护对方。

  他心想若是此人是个比自己还要威武的汉子,多少能算个值得信赖的倚靠,不至于耽误郑轩的终身。偏生面前这人,乍看上去,根本敌不过自己一招一式,甚至充不成景迟的对手。

  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气愤还是嫉妒,不论如何,他都不允郑轩被这样一个家伙所迷惑——

  聂堇背对天光,两手悬垂,似乎对面前陡然冲来的身影全无防备。

  郑轩什么也来不及做,只来得及闭上双眼,一时忘了呼吸,仿佛连空气也凝滞了好一会儿,待他睁开眼时,已见聂堇以手为刃,抵于瞿歆喉间。

  胸口几处大穴遭制,瞿歆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聂堇逼胁,郑轩呆然无措,见聂堇没有追取瞿歆性命之意,方才寻回嗓音:“……公子,三年前,您于郑轩有救命之恩,现今还记得么?”

  聂堇收束视线,缓缓打量郑轩的五官,渐而回想起来,除了郑轩和赵容,自饮剑山庄之外,他确未再与其他人有过交往,看出郑轩看向瞿歆的眼神尤是关切,他便引指为瞿歆解了穴道,面上犹不减疏冷之色:

  “在下与你无冤无仇,再这样不打招呼地找上来,休怪刀剑无眼。”

  郑轩死死盯住聂堇的双眼,面孔正是当日的那副面孔不假,气质谈吐却像是一个自己从来不曾识得的生人。

  瞿歆亦未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一人,武功竟高得匪夷所思,这日他在擂台上见过的所有高手加起来,居然没有一人曾带给他等同于面前这人的震骇。

  出于惊讶,他竟是忘了先前与此人动手的因由,所有的思绪,霎时都系在对聂堇来历的好奇之上。

  “确是在下冒犯的不是。”瞿歆敷衍地一拱手,转身即道:“你说此人就是你从前要找的那位恩人,倘是如此,何不请他找个地方坐下来,叙一叙报恩的事宜?”

  不等郑轩应声,聂堇自先抢言:“不必了,昨日种种,皆逝于昨日,与今日并无瓜葛。”

  说毕,聂堇便要纵身而起,郑轩焦灼已极,一来愧疚早前口口声声要报恩,实际却是跟着瞿歆创立门派,根本没有起过寻人的心思,二来机会难得,这日错过了,不知还有何时能有再一次遇上。

  见聂堇即刻要走,郑轩再顾不得周遭的视线,猛抢一步,竟是踉跄了一下,险些迎面扑倒,瞿歆及时伸手一捞,他这才堪堪站稳,再抬眼时,试图追逐的身形,竟连一角衣袂残影也未能留下。

  “瞿大哥,我……”

  瞿歆的脸色阴晴未定,好一晌过去,郑轩才听得他冷冷迫出一句:“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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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掌门,请!”

  申时刚至,瞿歆就已随着鸣金之声踏上擂台,不等站定,对手业已挺剑直刺而来。因有先前与聂堇的交手,此时的瞿歆颇持不住耐心,随随格挡了一下,连刀都未及出鞘,便并指猛击对手额心。

  一击虽未见血,却在此人额头留下了一个压嵌极深的红印,台下惊叹与质疑迭起,有人称瞿歆的指力无人可及,也有人称瞿歆坏了不可伤人的规矩,场面一时间陷入混乱,直到承办赛会的瑞春楼老板出面,方才令喧闹平息。

  就乱持惯了奉承腔调的景迟,这时也难禁诧异,忍不住凑到郑轩身旁,疑道:“那人武功低微,一看就知道,根本远不是掌门的对手,掌门今日是怎的,为何这般沉不住气?”

  郑轩别开眼,神色冷淡,以示不欲多言,景迟尤是不满,故意抬高声调,“你惹了掌门的不快活,我全都瞧见了,掌门这个样子,脱不开与你有干系,你若不说清楚,我就告诉其他弟子,说你心猿意马,属意他家,对我们沐青门不忠。”

  郑轩心事重重,实不想与景迟多缠,此刻不仅不作应答,偏是连眼神也懒得多予,只管凝住瞿歆的背影,全不往旁侧偏移。

  景迟由此愈是好奇,抵不过郑轩的执拗,不得已缓和口吻,“我不过是想将你激上一激,你要一点儿不应承,我也奈何不了,旁的不提,你跟掌门的情分,万万不能说断就断。我也是出于好心,见你们昨日还亲近得很,才过了半日,就弄得这样僵硬,瞿大侠如今是掌门,身份毕竟不比从前,你纵是任性,也多少看顾一点他的颜面,别让他在外人前头难堪。”

  虽是关心不假,可郑轩却做不到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本来飘远的视线忽而凝回,“我几时让瞿大哥难堪了?”

  景迟从未受过郑轩似如这般的逼问,口齿滞瑟间,恰是瞿歆突然现身,径自从景迟身前越过,一把搀住郑轩的臂弯,扬声便问:“那位公子今日会否登场,适才他可有提及?”

  郑轩摇摇头,目光懵懂,瞿歆随之轻轻叹了口气,景迟疑惑更添,忍不住催问:“哪来的公子,姓甚名谁?”

  郑轩至此方才想起,他迄今尚连恩人的名讳都未能问出,正陷懊悔之际,恰是瞿歆回想起什么,将一只手改揽为拍,就势搁在郑轩肩头:

  “三年前的一日,赵阁主联络你我和严兄在场,说是为了饮剑山庄的小公子傅征谋划,你说你那位恩人一直跟着傅小公子,如今他既已现身,想来傅小公子兴许也在周近一带,且不知饮剑山庄重出江湖,将会引起何样的风浪……”

  这晌话音才落,场中宣读交战对手的小厮蓦地敲响鸣锣,这一声格外刺耳,不一时便引起了大片抱怨的声嚷。

  小厮似乎颇惧于千夫所指,一时连击槌也拿握不稳,不小心丢到了脚下,在爬梯上几次颠滚,眼见要落入用于防火的水缸当中。

  众人的视线大多聚于小厮惊慌的脸孔上,鲜少有人留出余光。将要落水的击槌乍然间倒旋而起,未经执拿,竟自半空中浮升而起,转指向铜锣正面。

  小厮眼看着击槌飞向自己,不由张大了嘴,使出全力的一声惊叫,被击槌敲中铜锣的嗡然巨响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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