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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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津州一行以来,这已是聂堇琢磨沙阵的第十二日。

  傅充和许氏仍未归家,聂堇自己在庄中打听消息,得来的总是仍在绛仙楼接受招待的答复,他安不下心,又托付人去找傅衍,看看能不能从庄外得到更确切的近况。傅征血脉相系,再怎么无所顾忌,也知亲恩之重,派出了庄内近一半的寂奴,出发至今,也已有整整三日,尚未得到返报。

  聂堇本来忧心,当日那样浑浑噩噩地走了,必定搅了傅征的兴致,按着傅征的禀性,倘若自己不去给个解释,一定会亲自过来,当面向他讨个交代。

  他一扎进沙阵当中,千难万险寻得突破,业已耗去了足有五日的光景,傅征竟始终未曾现身,他分出心神去想,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害怕,总是下不了去见傅征的决断,脚心贴着沙坑边缘,不住地来回抠搓。

  他纠结百端,冷不防一失足,又一次踏入阵中。眼下不论是何样的阵型,他都毫无犹豫,从前学过的种种身法,也能在沙面上运用自如,尽管脚下仍不乏试探,但动作奇快无比,流沙仿佛为他所掌,每一瞬的滑移,仿佛都会被事先预知。

  不到盏茶时分,聂堇就牵出了五根乱绳的首尾,提脚凌空甩起,相继在坑边码放得整整齐齐,他旋身而降,足底还未挨实地面,便遥遥地听见拊掌声,抬眼一看,便是多日未见又再熟悉不过的那张面孔。

  傅征不请自来,聂堇视线恍惚,反复咀嚼的措辞,瞬时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你来……做什么?”聂堇说完便已后悔,傅征眉目深敛,看不出喜怒起伏,“惦记你便来看看,有何不可?”

  聂堇僵直地站在原地,这是傅家的院子,傅征的确想来便来,他根本没有阻拦的理由。傅征走近了,动作并不因五日的分别而稍显迟滞,一上前,便屈指触上了聂堇的颊,“果然,身旁没个人看着,连饭都不惦记吃,才几天就瘦成这样,等我娘回来,指不定要数落我。”

  聂堇想拍开傅征的手,并非出于厌烦,更多是出于愧疚,指尖颤了颤,终归未能下得去手。他知道,这时再忤了傅征的意,今日必不能善了。

  这日的打算,本是尽快再操练一番,以好去找秦祯,若是事情成了,能带着喜色去见傅征,不用强装笑脸,自然最好不过。

  奈何傅征未迎先至,备好的腹稿全都失了用场,聂堇斟酌再三,仍旧显得瑟缩,口吻讪讪:“派出去的寂奴,现下可有消息了?”

  傅征眉梢一沉,眼神晦暗:“到绛仙楼的路程,寻常走个来回也超不过五日,寂奴快马发去,若不是途中玩忽,这一阵怎么也该到了,如果今晚还无音讯,我须得连夜带人前往,庄内之事,就托付给你了。”

  聂堇怔忡着,好一晌未能应声,傅征见他出神,忍不住轻唤一声,聂堇这才回束飘远的视线,抿了抿唇,极郑重地说道:“还是我去,你要做一庄之主,理当好好守在此处,夫人和庄主乐善好施,广积阴鸷,哪怕此行遇上仇家,也必有天命庇佑,自会化险为夷。”

  傅征未尝不曾想过自己留下,不论聂堇如何被傅充和许氏看重,毕竟不是能接任庄主的傅家血脉,倘若真正有虞,他须得尽快挑起一庄上下的重担,决不可旁卸责任。

  虽是这般考虑,他又对聂堇外出放不下心。

  附近州县路途错综,聂堇鲜少出外摸索,倘想抄借近道,并不如自己一般谙熟,就算有几名寂奴做引,也难免耽误时辰,而且他私心以为,他该是聂堇的倚靠,理应提供遮护,似紫茵阁中令聂堇一人主外交涉的场面,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窝囊气短,全没有身为倚靠的担当。

  论情论理,聂堇的提议并无疏错,傅征沉吟半晌,仍不作回应,聂堇难耐焦灼,转身欲走,他忙将人扯住,“急什么,当真有事,你去了又有何用?”

  “傅征!”聂堇挣了一把,腕上的手指纹丝未动,“庄主和夫人待我甚重,我岂能坐视——”

  “坐视什么?我一个当儿子的,你责任再大,怎能大得过我?”傅征将人扯近了身,“稍安勿躁,眼下寂奴没有消息,即是说我爹娘并不在绛仙楼,没有进一步的下落,你这样贸然出去,还不晓得要走多少的冤枉路。你既想走,那便定了安排,今日先派出三名寂奴,让他们分三个方向去探,但凡探得些影迹就回来,等到消息一来,你再动身不迟。”

  如此计划,的确比漫无目的地寻人来得更有把握,可聂堇仍惴惴不安。

  虽然点着头,神情却明显魂不守舍,傅征将人揽过,一径搀到石墩旁,让聂堇屈身坐下,“一手的虚汗,晨间给你送的东西,肯定都没沾筷。我携了糕点来,多少填补一二,若是近两日出发,半途耗空了力气,没把我爹娘找回来,自己先搭进去,到时候心疼的,你以为是谁?”

  聂堇心觉失态,诺声接过傅征取来的漆盒,盖子已被掀放在石几上,根本不消他动手,等要徒手去抓,糕点不知何时已到了嘴边,瞧见裹在帕子下面的手,聂堇忍不住鼻头一酸。

  亲生父母处境未知,傅征不可能不着急,到了这种关头,却还要照顾心神不宁的自己。聂堇自愧难当,难得没有小口抿食,精致的点食狼吞入腹,根本尝不出几丝甜味。

  “慢着些,这会儿没人同你抢。”傅征抚着聂堇的背,生怕下重了手,更不带一丝旖旎。

  聂堇含着气,明明已经受了噎呛,却生生迫下了肚腹,强示无状。

  傅征朝竹影吹响哨声,些微簌响发出,聂堇便知道,寂奴已经动身,眼下所需的便只有等待。

  越是此种关头,越是教人按捺不住,傅征看出聂堇如坐针毡,于是轻提掌指,在聂堇后心按下。

  翻涌不止的内息,恍若汇流入江海,如何躁动,都难抵浩瀚吞服。聂堇得了调理,所有的焦躁都熄于心脉,无从牵引而起,这才惊异于傅征的内功积累,慌忙前挺胸膛,错开傅征的手指。

  傅征了然他的疑惑,淡然一笑:“你有你的好木头师父,我师父难道就差了?这功法唤作静渊诀,专为调治脉息所用,师父传我此功,本是出于敦促之意,力竭之时,仍能借此功延续气血,我练功向来讲求适度,从不竭泽而渔,如今看来,确是你比我更需要,我说与你诀窍,若有感惑之处,随时问出来便是了。”

  “万万不可!”聂堇眼露惊慌,“景师父的功法自成一派,向来密不外传,这样泄露给外人,他老人家定会——”

  “定会什么?像你那木头师父一样,罚我站桩当个真木头?我师父从来不说过他有什么秘门绝学,游手好闲了一辈子,如今到了古稀之龄,却是不知搭错了什么筋,追求要做什么‘旷世奇师’,要我多传扬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本事,替他招徕弟子。你若是学了,转头让他知道,指不定哪天还会登门造访,求个正式的弟子名分,你就当是抬举他,占个名头也不坏。”

  自从两人各自择了师父,就鲜少在武学上讨教往来。

  聂堇总见到傅征受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以为傅征的师父比秦祯更严苛,后来才渐渐得知,所有的责罚都出自亲父傅充之手,傅征的师父性情如何,长相如何,聂堇都止于未知其详的猜测。

  眼下听来,师徒两人的相处,倒颇欠几分严肃,相差悬殊的年纪,似乎并无过甚的慑服与压迫。

  聂堇好奇极了,不等探问,傅征自已接言:“在你的木头师父眼里,我师父大抵是株不中用的朽木,手脚迟钝,嗜酒如命,常年颠来倒去地说些混话,但单比指点人的本事,我敢说,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人比他更强。只消瞥一眼后背,他就知道此人根骨几何,再瞧见五官面相,他便能推断其心性,适合择何种门径。

  既是眼胜于手,同人斗战,鲜有胜算,自然人人都看不上,我爹却偏偏挑中了他。我先时还信不过,屡屡同他顶撞,但老人家豁达大度,从没放在心上,这些年下来,蒙他指点,委实事半功倍,比旁人省了不少力气。不管你舍不舍得你那木头师父,找一日同我师父见个面,兴许能教他窥破某处瓶颈,省却不少苦功,不妨做个考虑?”

  原来先前劝自己换师父,竟是有这样的前尘铺垫。聂堇感激傅征的用心,忐忑也暂得缓解,正想勾起唇角,附着笑意作谢,侧首墙根处,蓦然传出一声钝响。

  他与傅征反应俱快,身形一闪,便即来到了数丈之外,满园腐叶,草木多只余下稀疏的枝节,两人随手拨开几株,业已揭出坠物的全貌:

  纤瘦的躯体在血泥当中蜷曲颤动,满身斑驳,脊骨周近,三点箭尖银光微闪,显出骇人的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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