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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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第一道金盏击中铁弦,聂堇就推测有人在背后搞鬼,因而心绪绷得极紧,甫觉脚下失重,便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垂落的弦线,他借力荡起,携少年在高台中段的横隔处落定,终于了结了一场惊魂,赢得阵阵喝彩。

  傅征额角浸汗,他守在台座下方,几欲腾纵,见得两人脱险,尽管解了悬心,面色却犹然冷暗。

  先前的举动引人注目,三人皆怕被人环堵,因而很快寻了一处僻静场所,在一间酒馆落座。

  “敢问阁下,可是得罪了什么人?”聂堇抢先发问。

  少年低垂着头,胸口浮动,发出微弱的呜咽。傅征全无耐性,将桌角拍得极响:“当着救命恩人,问什么便答什么,扭扭捏捏的作甚?”

  “恩……恩人,”少年已经落泪,抬手挡住眼周,懦声接道:“小的唤作郑轩,家里本是行商的,后来破败,将我抵卖充奴,好不容易逃出来,无分文可傍身,这才做了耍戏的行当。这些年自知低贱,从不敢触犯贵人,当真……当真不知是谁要害小的。”

  听出少年的哭腔,傅征愈觉不耐,聂堇听得少年经历坎坷,一时颇感悲凉,不忍再追问更多,“你小小年纪,能练得那般本领实属不易,倘若得了自由身,你可愿正经寻个师父,习学武艺?”

  “习武?”少年在惊奇中止住哭腔,他不是没想过习武防身,可是市井里的武行向来以体格取人,根本不愿收他为学徒。眼前的少年比他年长不了多少,骨骼纤瘦,气质也略显文弱,却意外有救下他的能力,更罕见的,是他有挺身助人的热心。

  一生之中,能有几回这样直接送到嘴边的机会?

  郑轩有了期待,顿时难禁蠢动:“恩人若肯收我为徒,小的愿一辈子做牛做马。”

  傅征将饮了一口茶,没忍住爆喷出来,抬手掩住狼狈,愤愤然道:“你倒是个会挑的,他比你大不了一二岁,你就情愿这样矮一辈?”

  郑轩认定了聂堇心善,绝不会虐待自己,何况他本来卑贱,弟子的称呼,已经远好过任人差使的奴隶。

  聂堇叹了口气,郑轩的遭遇固然可怜,但他亦有寄篱于傅家的掣肘处,他可以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却不能逾越养子的身份,随便往庄内带人。

  哪怕是傅征,在成为庄主之前,傅充也绝不允其在江湖上任情招募,此前说的要他换师父的话,不过是出于意气的狂言,决计没可能得到傅充的准允。

  “我没本事收徒弟,也收不了,待会儿有比武的场子,我们随你一道去,你若有心仪的师父,我便把你托付于他,可好?”

  郑轩忽而一窒,面色霎时转为惨白,“公子一片好心,小的心领了。旁人必是不能,还是叨扰了……”

  少年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动作很是急迫,但因为双膝战栗,走得并不甚快,不等聂堇起身去追,傅征随手一拽,已经将人扯带回原处,“他冒着摔断骨头的风险救了你,你什么也没报答,就想这样轻飘飘地走了?”

  “不、不是,”少年又慌又急,口齿愈发含混不清,“我想帮……可我帮不到公子。”

  聂堇抓住傅征的手,温声催促:“让他走罢。”

  傅征反覆上聂堇的手,将指尖攥紧,用冷厉的眼神逼视郑轩:“你帮不了可以,我替你帮。你实话实说,适才害你的人什么来路?不好好地交代出来,我就拎你去官府,看看是人家的板子硬,还是你的嘴硬。”

  聂堇虽然对此事不无好奇,却诧异傅征的口吻为何像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一般。郑轩更没想到,同行的两人,一个温驯谦和,另一个却似是欠了冤债的煞神,一刹也不允他敷衍躲闪。

  思及官衙里排竖在两侧的高大武隶,郑轩立时感到双腿颓软,吞咽了好几次,这才勉强梳理好措辞:“那人……小的若是说了,恐怕会连累公子。”

  傅征重重一拍桌,引得旁坐纷纷扭头,他以快将桌面拍碎的力道再下一掌,这些人又如受了号令似的,齐刷刷地扭回原处。傅征嗤笑着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鬼鬼祟祟,不敢光明行事。”

  看着青筋暴起,如碗口一般大小的拳头镇在桌上,郑轩极力抑住吞吐:“真正动手的是赤龙子,替本地第一等的富豪芦塘江氏卖命,二位公子口音与本地近似,想来都是听说过的,南市主街上,有一半的铺面都是他家的。”

  江氏的名号,津州附近一带可谓无人不晓,比起饮剑山庄的低调,江氏恨不得让田地里的蚂蚁都知其阔绰,家中子弟但凡外出,务必要着满身泛金的华贵锦缎,妇人家的首饰头面,更是奇巧百出,三五个人走出来一显弄,就能引得城内的大小商铺争相摹仿,成为一时热潮。

  江氏的主业是贩售衣料、买卖珍奇,家中人出门打扮讲究,并非仅仅是出于贪慕虚荣,亦有展示货品、引领风潮的动机,因而即使因招摇惹来了许多麻烦,仍要维持发家以来的排场,这便少不了在雇佣武卫上一掷千金。江氏早年经验短缺,喜欢追逐江湖上已有声名的高手,后来发现不但花费高昂,而且动辄转栖,很难长久留驻,遂而渐开始与一些来路隐晦的死士杀手相往来,如此既能缩减花销,又能无顾忌地做些暗地里的行当,赤龙子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江湖险恶,所指的并非仅有身怀绝技的武人,想到傅征接手山庄以后,时时面对的就是诸如此类的角色,聂堇不由得眉心紧蹙。不同于聂堇的忧虑,傅征面上浮现的,却是早知如此的了然,从容当中,暗抑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激动。

  “你既知道他们背地里的勾当,想来……曾在江宅里做活?”

  “做活”是极平常的说法,郑轩却能看出,曾为娈童的遭遇,面前的青年或许早就心知肚明。施手于他的恩人一脸懵然,他犹豫了好一晌,终于还是启开了口:“江家的小公子有龙阳之癖,在家中豢养了许多男妓,欢好时百般迁就,一旦触怒于他,或是惹他腻烦,就会被逐出江宅,在周近一带寸步难行。”

  不等聂堇从惊骇中恢复,傅征很快接腔:“你该不是被他逐出来的,在江家眼皮子底下,你却寻得了最引人注目的行当。”

  郑轩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生人透露到如此程度,微怔了怔,悻悻然接道:“是,江公子待我不薄,是我糊涂莽撞,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没有江公子替我遮护,便是今日这般教人看不起的行当,我也争取不来。”

  “凭本事吃饭,有何教人看不起?”傅征道出这一句,引得聂堇和郑轩俱为惊讶,但他转而改了腔调:“只是本领太差,妄想险中求财,还要耽搁旁人为你舍命,不是这呆子犯傻,大好年华今日便要交代在那里,可莫以为天上会一再掉馅饼。”

  “这人……原来心性不坏……”郑轩暗作此想,不禁激起了侥幸,猛然跪身倒地,泣声哀求:“小的本来不想麻烦恩人更多,奈何生平凄惨,无所倚傍,还请二位公子解救小的,莫要为那厮残害。”

  聂堇与傅征对视一眼,仍由傅征先开口:“罢了,他要救你这麻烦精,总不能救一半折一半,此处不便话事,你且跟我们出去再说。”

  聂堇没想到傅征竟会如此热心,意外之余,也十分怀疑再进一步的干涉是否妥当。

  酒馆已近城郊,四处空旷,坡地上撒满了金红交织的残叶,正巧坡顶上一间无人亭宇,三人甫一入内,郑轩便扑跪在地。饮剑山庄里,下人禀受吩咐,只要不是触犯大过,极少落跪,守院的寂奴则更如阴魂鬼魅,匿于山庄里的各个角落,更不可能以跪坐垂首的姿态受人轻贱。饶是傅征也受不惯,不等聂堇将人扶起,他秉足了火气怒声道:“起来!”

  郑轩吓得浑身哆嗦,聂堇将人往身侧带了带,这才勉强让人站稳。傅征或许用心不坏,但此时的气性确属不佳,郑轩不敢再拖延,忙不迭开口道:“我撞见赤龙子和官差打扮的人暗中有来往,江公子和他大哥关系极差,赤龙子常为大公子驱策,我便将消息透露给了江公子,江公子许是想借此事扳倒大公子,可是——”

  “可惜他是个脓包,斗不过他大哥,便把从你这儿得的消息卖给了赤龙子?”

  因为上不了台面的癖好,江小公子江铭越深为其父所厌,虽然家中仍供其挥霍,不过是仗着母家杨氏的势力和声威。

  杨氏的主脉在镇州,入仕者不下百数,朝廷地方皆有高官要员,同江氏互有所需,关系盘根错节,江铭越的母亲仅出自其中不算发达的旁支。他虽放纵奢靡,也并非没有思危之念,母亲重病在身,一旦有大碍,他便难保如今肆意挥霍的光景。

  江家二公子江铭安为庶出,自幼敏感懦弱,择了读书一途,潜心静志,先生颇寄予考中功名的厚望,本人也无意与其他后裔争抢家产。大公子江铭永年长稳重,为人行事都多经人称赞,尽管母亲早逝,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地位尊崇。江铭越看不上江铭安,却深知自己同江铭永相比缺瑕甚多,但江家的庞然资财,无法不令他垂涎,哪怕只能争取得十中之一,他也心甘情愿。

  人心不足蛇吞象,想法固然大胆,但多年耽于淫乐,江铭越的头脑委实有些简单。

  傅征冷声嗤笑,“他倘想拉拢赤龙子,直接将你交出去,倒还显得诚心诚意,不添方便也就罢了,他竟偏巧将你放出江宅,挑了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让人动手,徒增更多曲折,却是不知,此情此举,到底是结了恩,还是结了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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