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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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堇终究还是做不到当着傅征的面表露自己的不满。当下既已离了榻,按照傅家的规矩,绝无再躺回去的道理。尽管他们两人起得往往还要早过清扫山庄的仆役,但时时在监视两人的,还有许多俟伏在暗处,鲜少在白日露面的家丁。

  其时有蓄奴的禁制,规定不分哪家的私宅,蓄奴之数必须在百人之内,饮剑山庄明面上遵从了规制,暗地里豢养的家丁实则远不止此数。

  这些家丁有专门的名号,唤作寂奴,职能并不仅限于护院,成百人规模的轮值,看养鹰马,护送珍宝,急递书信……里里外外,供求琐碎纷繁,还包括监视庄内人物,给庄主通风报信,两个人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宅宇间遁形的寂奴发现,傅充对傅征的看重,也意味着对其惩戒时的毫不容情。

  在聂堇看来,傅征的天性大抵本该是张扬跋扈的,却生生被无处不在的监视磨钝了爪牙,已经习惯了不去施展。

  即使傅充的用心与寻常人家渴盼子女成才的父母别无二致,聂堇并非不能理解,但偶尔,也会禁不住感到胸口窒闷,尽管自己从来没有因为触犯过傅充的戒令受罚。

  念及这些,聂堇稍稍能够谅解傅征在他晨起时分的所作所为,即使没有受到安抚,面上的僵冷也已缓和许多。

  时辰尚早,即使两人想走,庄外的大门也不会为他们启开。聂堇按着往常的习惯,转身向后院挪步,身子将才转过一半,傅征冷不防搭上手来,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攥住了他的手腕。

  “有个东西要给你看,往我屋内去一趟。”

  傅征的口吻谈不上霸道,聂堇却莫名感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压迫。他隐隐感到自小看惯了的面孔有哪里不一样,但是乍然之间,到底也未能琢磨出详细。

  傅征频频被傅充惩治,真要计较起来,说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山庄暗库里的名刀宝剑,书阁里的善本藏书,外加许夫人静心打理的娇贵花草,几乎无一能逃过傅征的“摧残”。这甚至成为许夫人待聂堇胜过亲生儿子更加亲近的缘由之一。

  这些害得整个山庄鸡飞狗跳的顽皮事迹转为寥落,大概止于傅征十六岁那年,聂堇至今也未能弄清个中因由,许氏却为此如蒙大赦,看上去很轻易地接受了傅征性格大变的事实。

  聂堇心道一声“也罢”,傅征最顽皮的时候,也鲜少拿自己当作戏弄的对象,因此他只犹豫了一刹,脚步追随得十分顺从。

  饮剑山庄与周遭的山林融为一体,外示于人的大门规格居中,乍看之下,比起寻常的富豪,多少显得略略逊色,以致于令人误解内中所容纳的规模。作为庄内年纪最小的晚辈,傅征和聂堇的居处,面积虽不甚大,一东一西,当中却已隔有数十步方圆的一片竹林,按着平日出行的方向,走经最多的一直是傅征,聂堇难得走了一遭,由是才意外发觉这片竹林之大。

  石板路直通进摆满各色木械的小院。除了早年两座由傅充亲手制成的木人,所余的梅花桩,木靶,铺满钉刺的板格,大小各式的机关马,林林总总,皆是傅征本人的“杰作”。当年的鸡飞狗跳,大多都用来成就一院之内的“战利品”,不是与扫院的仆役争夺扫具,便就是经常在傅充的卧房前徘徊,傅征早早就摸清了通往暗库的密道,傅充稍有不慎,就会让自己把玩多年的宝器沦于傅征之手,用来磨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残损木料。

  聂堇自认手笨,这些年来,看着傅征的手艺渐渐纯熟,越来越不逊色于外面请来的木匠,为此颇感羡慕。倘若他有同样的手艺,或许可以尽早在外寻一门营生,不必从头到脚都依赖傅家。

  虽然在旁人看来,他的武艺绝非平庸,即使傅家不愿收容,也有的是江湖上的显赫世家高价聘求,根本费不着为前程担忧,聂堇却从来不敢附和这样的意见。

  聂堇知道,若不是寄身于傅家,如今他还不晓得要在何处流落,莫说被哪家高门看重,仅是全胳膊全腿地做些小营生,都令他难以奢望。早几年前,他就已在心中笃定,不论将来境遇如何,他都希望自己能留在饮剑山庄,即使傅家并不缺少能干的帮手,他也盼望能为山庄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思绪飘远间,面前的卧房之中,忽而传来震天动地的响声,聂堇惊恐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一群寂奴狂蜂一般的涌扑上来,却在将要迈步的一瞬,手腕忽地一重——

  傅征根本不容他推拒,看似不着力地一牵,已然将他拽入了房中,随即掩紧了门扇,将屋内的所有摆设,都大大方方地敞于聂堇眼前。

  比起屋外的杂乱,屋内的陈置倒还算得上井井有条。聂堇已经想不起上次踏入此间是何年何月,几案座椅经年未换,但大小异色的各形摆件,数目业已多到聂堇根本无从数起,收纳的架阁大抵是经由傅征亲手打造,边角处约略能看出打磨得不甚光滑的瑕疵,但整体错落有致,分隔依序,已然是聂堇眼中的上乘之作。

  “给你的。”傅征淡淡抛下一句话,聂堇便见自己的双手被对方用一手摆弄成盆钵状,动作轻缓地搁下一块颇有分量的木制物件。

  从前傅征向他展示过的发明不止一件两件,都是掌在自己手中摆弄,绝不容其他人上手,似今日这样直接放在别人手里的,聂堇属实也是第一次见到。木件形制方正,若不贴近了细看,外表几乎可以说是光滑无痕,聂堇左看右看,没能看出什么机关,认准是个盛物的盒子,才要屈起指尖摸索,傅征似乎颇有些不满意,在旁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来。”

  话音分明浸着失望,聂堇讪讪地推开一步,奉上手中的物件,傅征只用食指在物件朝上的一面轻轻一叩,立时便有两根木条从木盒两侧弹展开来,等聂堇定睛打量了一整圈,方才看出,手中不起眼的木盒,已然变作了一具弦线紧绷的袖珍机弩。

  聂堇使惯了刀剑,虽说山庄之中使用暗器的高手为数不少,但庄主本人却多次讽嗤,以示不屑此道中人的行径,即便庄内有不少人熟习,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往往也无人动用。聂堇自知才能平庸,既长不出强健的体格,又长年气虚体亏,精力只能顾及轻功和短兵,于暗器一道,几乎是一无所知。当下将弩柄接在手中,他只知道傅征为此一定付出了不少心血,除此之外,全然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施为。

  不知是否看出了聂堇的无措,傅征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兀自将手覆上聂堇的手背——抵近的不止有掌心传来的热度,还有脖颈处徘徊的鼻息。聂堇闭了闭眼,压下胸口蔓生而上的忐忑,待到傅征的手指从他的指缝间蹭过,他便忽觉一股热潮从颈侧腾窜上颊面。

  至于傅征勾动了哪个机关,击中了屋内那方物件,聂堇自始至终都未能好好看清,所有的注意,都停留在傅征撤开手指的一瞬。

  “学会了?”傅征绕前半步,双手负在背后,两脚错立,作出一贯的好整以暇。聂堇的胸口犹在微颤,仍未从恍惚中得到舒缓。

  他与傅征相识十余年,同一屋檐下,纵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不一定比他们更亲近,倘若在三年前,两个人面对面抱在一处,即使在床上互当枕靠一整晚,他也全不至于脸热,这日不过是靠近了些许,他竟不得不靠着内力,才能勉强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平缓。

  聂堇找不到妥帖的解释,只能归咎于伤寒未愈,略显僵硬地撇开眼。傅征既然送了,总是一片心意,他不可能不收下,于是他随手摁住木弓的一端,打算将其摁回,还没来得及加力,就听得傅征倒吸一口凉气,冷箭破空的声音一闪即逝,聂堇呆然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双手,再回神时,整个人已经完全倚上傅征的胸膛,脸面被紧紧按住,难以启开唇舌。

  傅征的反应之大,令聂堇十分诧异。虽然他与傅征肉搏起来没有胜面,但在轻功上的修为,聂堇自认还算有几分天赋,飞箭虽快,弓|弩毕竟太小,加力本来不足,何况仅有一箭,这样的闪避,对聂堇来说算不上什么,傅征的紧张实然有些过分。

  好不容易从怀抱里挣出,聂堇才看到傅征双眼失神,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分明比直面箭矢的自己还要惊慌。聂堇从来没有见过傅征这样的神态。久违地,他抬手拍了拍傅征的肩膀,“没事了。”

  此言没有起到任何纾解之效,反而令傅征的神色添上了一丝愧疚。聂堇无奈,抿了抿唇道:“怪我不留心,方才看得不够仔细。”说着,他已微屈双膝,打算将跌在地上的木盒拾起,傅征手疾眼快,当即扣住他的后腰,迫使他停下动作。

  “没做好的物件,弃了便是,往后再给你做个更好的。”

  明明是要送给自己东西,聂堇却觉得对方的语气沁足了凉意,安抚显得生硬,不开口则更显尴尬,彷徨间,他只得微微颔首,根本无法掩饰面上的僵硬。

  他与傅征,果然有什么和过去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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