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祭旗>第37章 沈先

  “洗完脸赶紧滚。”

  随着话音落下,一条汗巾塞进怀里,紧接着门扉在眼前被无情地、重重地阖上。

  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沈先呆愣地看着透出门缝的亮光骤然熄灭。

  他这是,被赶出来了?后知后觉地低头,忘了自己还在流鼻血,忙不迭仰头去捂,手忙脚乱地还是迟了一步。

  瞥了眼弄脏的汗巾,忍不住啐了一声,沈先扭头冲向井边。掬起一捧胡乱朝脸上扑,井水清凉,激得他猝不及防一哆嗦。

  鼻血倒是很快止住,只是——望向黑灯瞎火的屋子,又看着手中洗净的汗巾,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在井口一屁股坐下。

  星月如尘夜色如雾,屁股底下的积水浸透了布料,说不出的凉爽。也适时地压住了难以明言的火。

  不,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念头方出,沈先飞快地抓起汗巾盖住脸,无声哀嚎着,想要掩去难堪和羞耻。

  湿了的汗巾不透气,不一会儿就被蛮力扯下。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像爬出井底的青蛙,张大了嘴,怔忡地望着天上朦胧的月亮。

  高高悬挂,若即若离,可求不可得。

  “还不走?”

  青衣白衫,长发随意束起,插着支粗糙的木簪,眉宇间尽是不耐。

  “发什么呆?准备在这坐一宿?”

  冷言冷语,冷眼冷情,却近在咫尺,仿佛只需稍稍抬手——

  “这伤,没找郎中看?”

  摊开的手掌,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从鱼际延伸至食指。苍泠抓着他的手,眉头蹙紧:“你自个儿上过药没?还沾水,也不怕烂了口子废了手。”

  如月的少年有张刻薄的嘴,“怎么不说话?哑了?”还有双含笑勾魂的桃花眼,“沈先?沈先!”

  团成一团的汗巾正中鼻梁,沈先“啊”地一声从神游中惊醒。大惑不解地望进毫无笑意的桃花眼,“你、你,做什么?”

  一抹戏谑自唇角勾起,“我还没问你在想什么呢?想得魂都没了,嗯?”

  虽然那浅淡得仿佛错觉的笑不及眼底,沈先却仍感到莫名的窘迫,“没什么,”话出口又跟找补似地,“反正不是在……”

  他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下,要如何把话圆上?还是告诉说,他其实在想……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万一误会,万一惹得苍泠不高兴,万一……会不会连朋友都不再是?

  就在沈先纠结的当会,头顶上不咸不淡飘来一句,“矫情。”

  他茫然抬头,对上已然没了兴趣的眼眸。苍泠不再逗他,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去屋里上药。”

  上药?循着他的视线,沈先迟钝地看向自己的手。

  “真要废了,以后可就再也握不了剑。”随着一声叹息,苍泠的耐心也到了极点,声音也不禁高了些,“上个药而已,磨磨蹭蹭的是要等天大亮吗?你不睡,我很困啊。”

  偷偷瞟向隐约有着发怒迹象的眉眼,沈先依然犹豫,吞吞吐吐:“其实我的伤……”

  抿直的唇角扯动,“不上药就给我滚。”

  “上上上,上。”

  他上,他上药就是了。

  ……

  “犯得着跟凶神恶煞似的么?”

  后半截话跟着涂抹的指腹硬生生咽下,取而代之的是欲哭无泪地可怜样。这哪是上药,分明要断了他的手掌啊。

  头皮发麻地颤抖着,沈先试图逃离阴险的魔爪,可是苍泠抓得死紧。若不是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得意,他一定还沉浸在指尖的温柔,幻想着……

  “很疼吗?”

  “疼。”

  “忍着。”

  呸个温柔。苍泠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他是疯了才会想些天方夜谭的浑事。强迫自己冷静,沈先深吸一口气,“苍兄,”他是有多久没再唤过这个称呼,“您是要将整罐子给抹完吗?”

  “嗯?”苍泠抬眼瞧他,又瞧了瞧一旁打开的小瓷瓶,“你若觉得有必要倒也不是不行。虽然有些浪费,不过谁让它是你府里的。”

  浅绿色的细瓷,正是不久前沈先给他抹脸的那罐伤药。

  “……小弟觉得,还是苍兄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维持着微笑,沈先暗中偷偷使力,“这伤药可是太医院给调配的,小小一罐,重金难求。”

  “啊,它竟如此珍贵?”造作地瞪大眼睛,苍泠忽又露出为难的神情,“可,你这手这伤……”指尖沾着药是怎么也不舍得给抹下了,死抓不放的手也干脆地松开。

  挫败的白眼留给自己。沈先认命地举起双手,坦白交代:“太医已经看过,无甚大碍,不管菜刀砍刀还是剑,以后都能继续使。”

  苍泠定定地看着他,薄唇轻启,淡淡地,近乎冷漠的只一个字:“哦。”完了,转头飞快地盖上小瓷瓶。

  沈先:……

  这就完了?那他刚才遭受的算什么?沈先瞪着专注瓷瓶的后脑勺,因为不满气呼呼鼓起的脸颊,却在苍泠低头藏药的下一瞬,顷刻间破功。

  “这是怎么回事?”大声、严厉地质问。

  苍泠没有防备,被沈先一把拽过胳膊。他扯开了他的衣领。

  “谁干的?”低沉地,一字一字从牙缝中迸出,“告诉我,谁干的?”

  深褐色的血痕一条一条在脖颈处交错累叠,触目惊心。沈先的眼中满是惊愕,还有愤怒。

  “是哪个畜生对你下的狠手?”

  这是鞭痕,他不久前才在狱中受过此刑,可是苍泠的身上怎么会出现?倏然想起他避而不谈,自己故意不提的——

  “是不是月铮?他打你?”

  相较沈先的勃然大怒,却见眼前之人神色如常,甚至平静。

  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抽回胳膊,苍泠不答反问:“月铮是谁?”

  蓦然顿住,沈先眼不眨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当朝丞相。”

  苍泠点了点头,“不认得。”复又说道,“这伤不是别人打的,是师门的规矩。”

  一口气堵在胸口,沈先怒极失笑:“师门规矩?你师父认得月铮?还是秋沁之已经够得上与丞相大人同阶而聊?”

  微微皱眉,“也许秋沁之与那什么月的大人相熟,你我并不知呢。”不置可否,苍泠起身倒茶。

  “是吗?”这回,沈先是真笑了。

  气得笑容僵硬,“那为什么月铮要同我说,其子曾与一卖书郎一见如故……”

  ——“老夫不忍见小儿为友担忧,也未想到世子竟与那卖书郎也是朋友。呵呵,天下之大,无巧不成书。”深红高墙之下,绵延的青石板湿漉难行,丞相月铮笑容可掬,宛如邻家长辈,“哦,该称呼一声小侯爷了。往后啊,闲来无事也可来相府坐坐,小儿月旻虚长些岁数,想必能与那卖书郎结交,也能与小侯爷聊上几句。”

  思及月铮绵里藏针的亲切,沈先不由揣测:“你去找了月旻,因为你知道他的爹是当朝丞相。你求他救我对不对?”

  “我没那个闲工夫……”

  手中茶盏被蛮横抢走,苍泠看着他一口灌下。

  “能不能说实话?”他的嘴角还沾着水渍,脸颊涨红,“自下诏狱一刻起,我本就不敢奢望能活着走出来。你可知御案上参我侯府的折子有多厚有多高?”

  他爹活着时他们不敢算,他爹尸骨未寒,那些盯着忠勇侯的早已按捺不住。

  “罪不及家人。”他曾是天真得无言以表,“罪不及家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皇权之下,皆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说了算。哪怕,我的父亲,他的臣子,堂堂正正,忠心耿耿,从未做过愧对百姓愧对朝廷甚至于愧对他这个皇帝的任何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厚摞的折子批头盖脑砸落在他膝前,“沈先,身为沈景曜之子,你可对你的父亲所作所为是否赞同?”

  “他质问我,将在外君命该受,还是不该受?他怀疑他的将军起了异心。”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沈先第一次知道何为有力无处使,有理无处诉,有心,却不得不违心。

  “我说,该受。”

  诧异,稍纵即逝。

  “我说,为臣者,当以君为命。”

  ——牙齿咬破了唇瓣,和着血腥,他像个虔诚的奴仆:“为臣者,当以君为命。”沉稳冷静,令人不齿,令自己发指,令祖宗蒙羞。

  “那一刻,我想过死。可是,我更想活着。”所以当他走出诏狱的那天,他就告诉自己,活着,不顾一切也要活下去。

  即便被世人唾弃,即使是错……

  “你没有错。换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平和的眼眸倒映着他的悲怆。

  “我怕死,怕走不出诏狱,怕再也见不到……很多人。可是贪生怕死,只会令父亲九泉之下后悔生下我。”

  “那又如何?”

  怜惜地指尖拂过他的额角,沾着伤药未散的清苦。

  “你若冥顽不灵,你若不是贪生怕死,你要你娘怎么办?要忠勇侯府上下百来人的性命如何交代?”

  要他,又如何自处?

  “可是,他们伤了你。”

  指尖顿住,苍泠怀疑地看着他。

  “他们不该伤你。”

  从容不迫,苍泠再次解释:“我说了,这伤与别人无关。”却掩不住心底的震惊。

  沈先扯开嘴角,轻轻地笑了。

  “可是与我有关。”

  他怕死,怕被人耻笑,怕忠勇侯府被人戳脊梁骨。

  可是,他更怕苍泠的那一声:“我会来找你。”

  一语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