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钓秋水>第80章 海棠色

  电光火石之际,周潋猛地伸出手臂,按在一旁的桌面上,手腕使力,险险地消了去势,好悬停在了谢执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寸,更要命的是,周潋仓促之际未来得及看清,谢执又醉得糊里糊涂不晓得躲,他撑在桌面上那只手好巧不巧,正正覆在了谢执手背上。

  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温软,那张朝思暮想的好看面孔近在咫尺,周潋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停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关节锈蚀成一团,好似一下都再动不了。

  桌上的羊肉锅子依旧在锲而不舍沸腾着,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一路灼进了周潋胸膛中,把一颗心搅得一塌糊涂,半点清明都不剩。

  过了不知多久,面前那双水墨画就的眼很轻地眨了眨,周潋眼睁睁地瞧着,它一点点泛起氤氲的水汽,眼尾处沁出极可怜的红。

  这人又被他惹哭了。

  “疼,”谢执扁了扁嘴,眼中那一点水色颤颤的,好似落在了周潋心尖上。

  周潋手忙脚乱地直起身子,手抬起,落在那人肩上,松松地握着,将人上下打量一圈。

  “怎么了?”

  “哪里疼?”

  “是胃不舒服么?”

  天寒,他们一路从周府来,不经意怕是吃了冷风进去,方才那半盏酒也是冷的,两下一冲,胃里想来不会好受。

  谢执眼圈红着,摇了摇头,任由他握着肩,也不挣脱,只将先前搭在桌上,被周潋盖住的那只手抬起来,直直地递去周潋眼前。

  “手疼,”小巧的鼻尖很轻地耸了耸,他的声音闷闷的,透着委屈,万分娇气地抱怨,“你好重。”

  “抱,抱歉。”周潋哑了嗓子,握在他肩上的手忙松开,稍稍朝后退了一点,转而握上了他的手腕。

  “我看一看。”

  掌中的手腕纤细,盈盈一握,方才被按着的手背处已经红了大片,叫旁边白皙的肌肤一衬,分外扎眼,瞧起来简直有些可怜。

  “都红了!”

  那人乖乖举着手腕叫他瞧,唇抿一抿,数落周潋的恶行。

  “是我的不是,”周潋老实认错,握着谢执手腕的力道跟着不自觉放轻,“还疼吗?”

  “我去叫阿拂找些药来,替你涂上,好不好?”

  醉了的人最听不清话,谢执只听见一个“药”字,眉心蹙成一团,挣着,便要往后躲。

  “不吃药,”他紧紧抿着唇角,一时连手上的疼都顾不得了,鸦翅般茸密的长睫微微颤着,用一双含着水汽的眼看人,带了点恳求似的。

  “不吃药,好不好?”

  “药是苦的。”他蹙着眉,周潋不松手,他就躲不掉,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原地。

  这人最怕苦,每次喝药都像要了命。周潋记得,从前在寒汀阁时,他看着他,一碗药总能磨蹭一个时辰,末了捏着鼻子灌下去,还要饶上半碟子蜜饯,才肯罢休。

  没想到人都醉成这样了,怕苦的性子倒还没怎么变。

  “不吃,”周潋哄他,“不用吃。”

  “只是拿来,替你涂在手背上。”

  他温声道,“涂了就不疼了。”

  谢执从小到大,大约没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着的——周潋无可奈何地想——这人只要哭一哭,皱一皱眉,就能让人心疼得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眼前。

  喝醉的人讲不清道理,谢执认定了药苦,无论如何都不许周潋去拿,缩着肩膀,拿另一只手拽着周潋袖子,眼巴巴地讲,“吹一吹。”

  “吹吹就不疼了。”

  他给周潋做示范,自己先低下头,形状好看的唇微微嘬起,朝着泛红的手背呼了一口气。

  “像这样。”他抬起头,亮晶晶的一双眼看向周潋,盈盈生亮,像是懵懂的幼猫一般。

  周潋有些怔怔地,看进那双眼睛里。

  像是蓄在峰顶的湖泊,澄澈宁静,映出世间百态。

  “快呀。”谢执朝他抬了抬手腕,仿佛催促一般。

  周潋胸膛中的一颗心几乎要蹦跳出来,冲到喉咙口。对面人还在认真地盯着他瞧,他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滑动一下,终于还是低下头去,照着谢执先前那样,动作很轻地吹了一下。

  掌中的手腕倏地往后缩了缩,那人垂着眼,眼睫垂落下去,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连带着眼底的神色一并遮掩进去。

  “痒,”他小声说,移过另一只手,一根根很小心地掰开了周潋的手指,“不要你动了。”

  “……好,”周潋哑着嗓子,顺势松开了手,“那你自己来。”

  “小心些。”

  颊上烫的好似火一般,他今夜大约也喝醉了。

  谢执坐在凳子上,微微侧过身,拿一只手在另一只掌心托着,就着灯烛明光,很认真地吹气,停一会儿,嘴里轻轻地对着手背念叨,“不疼,不疼……”

  周潋好像明白为什么阿拂他们担心谢执喝醉了。

  旁人醉后百态,耍酒疯的比比皆是,这人却是更听话起来,乖得叫人心都要软了。

  他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很轻地在谢执颊边捏了下,低声道,“真该叫你自己也瞧一瞧,醉酒后是什么样。”

  “你若见了,怕是今后都再不敢碰酒了。”

  那人抬起头,颊边晕红,一双眼朦朦胧胧地,藏了水影儿,也不恼他的动作,只管笑,眉眼弯起来,像灯影画中的精怪一样好看。

  周潋看在眼中,呼吸微微一滞,静了一瞬,又强自令自己偏过头去。

  阿拂去煮解酒汤,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些。

  他胡乱地扫了一眼桌上,见着还有半壶酽茶,拣了只杯盏涮干净,往里头斟了半杯,递去谢执手边,在指尖上轻碰了碰。

  “将这个喝了。”

  谢执歪了歪头去瞧,周潋怕他不肯,哄道,“是甜的,不是药。”

  喝醉了的人将信将疑,捧着杯子,微微低下头,拿鼻尖去嗅,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劲,盯着瞧了半晌,杯口都不剩什么热气。

  周潋原打算拿过来替他再换一盏,就见这人举起了手,对着自己口鼻处直扣下去。

  周潋:“!!!”

  他瞪大了眼,劈手去夺,可惜仍迟了一步,眼见着谢执手一抖,将半盏茶水泼在了前襟上。

  周潋只恐这人再打了杯盏,忙接过来,搁去一旁桌上,又急着问,“可烫着了吗?”

  “疼不疼?”

  谢执眨了眨眼,很乖地摇摇头,指腹落在前襟衣料上,湿漉漉的,不自觉蹙起了眉。

  “湿了。”他对着周潋告状。

  “不舒服。”

  周潋:“……”

  他觉得这人真不能在这儿待了,再留在这儿不定要生出什么新的变故来,还是送回去塞进被子里老老实实睡一觉为妙。

  阿拂炖好了解酒汤,端着,甫一从厨房出来,正撞见谢执垂着头,手在衣襟上揪着,一脸不安。

  而他面前,周潋正朝前倾着身,不知在作什么,一只手赫然落在了前者胸前。

  阿拂:“!!!”

  她当即撂了手中的解酒汤碗,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谢执从周潋手中救了下来,扯到自己身后护住。

  “周少爷!”她厉声道,“请你自重!”

  周潋:“……”

  他看了一眼从阿拂身后懵懵懂懂探出头来的谢执,叹了口气,将手中拿着的帕子朝阿拂晃了晃。

  “他适才打翻了杯子。”

  “我替他擦一擦,省得天寒,着了凉。”

  阿拂:“……”

  她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对着灯烛的亮光细瞧自家公子,果真,发现衣襟处水渍淋漓,的确像是不留神染上去的。

  “……抱歉,”她再扭头对着周潋时,面上免不了带了几分尴尬,“适才多有,阿拂给您赔罪了。”

  “无妨,”周潋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你也是替你家公子着想。”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那碗打翻在地的解酒汤,提醒她道,“你方才丢的急,别烫着了才好。”

  适才情急之下,阿拂尚且不觉,此时听了周潋的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素来为了走路轻便,并未穿过雪靴,反而一直着软底缎鞋。那一碗热汤泼下去,刚好落在左脚足面上,经了提醒,便显得愈发疼起来。

  她忙坐去一旁凳子上,除了鞋袜,再看时,足面果不其然被烫红了大片,热辣辣的,眼瞧着便要起了泡。

  闻讯出来的林沉忙去屋外挖了雪,搁在盆里,替她拿冰敷着。

  谢执在一旁瞧着几人忙碌,好奇地睁大眼去瞧,几回忍不住要上前去,又被一旁的周潋圈着肩膀带了回来。

  “阿拂在治伤,不能捣乱。”他说着,又抬起手,横着虚虚地遮在人眼前。

  谢执陡然被蒙了眼,不大开心地晃了晃头,要偏着躲过去,又被周潋按了回来。

  “非礼勿视。”

  他温声笑着,在人耳边低低道了一句。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白玉似的耳垂突兀地红了一小片。

  谢执瑟缩了一下,肩膀微微颤了颤,低哼一声,声音很轻的一缕,柔软地钻进周潋耳中。

  所幸一旁的二人正忙着,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阿拂伤在脚背上,行动不便,林沉替她冷敷片刻,取来烫伤膏涂了,不好包扎,只得先晾着。

  这样子,是铁定不能回府了。

  偏偏谢执方才打翻了茶盏,他此番出门着得女子衣裙,此处又无衣裳可供替换。

  若换成男装,林沉倒有几件。

  只不过……

  周潋道,“阿拂姑娘留在此处养伤,我带谢执回府便是。”

  这人素来爱洁,即便此刻喝醉了,叫他穿旁人穿过的衣裳,只怕也是不乐意的。

  周少爷万分有道理地说服了自己,同时理所当然地略过喝醉的某人曾不止一回地穿走他的衣裳这回事。

  林沉一只手扶在阿拂肩上,眼睛微微眯起,将周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此处炭火熏烤,过不多时,衣裳也该干了。”

  “公子醉了酒,行动不便,在此处歇息,还有阿拂同我照看,还是不劳烦周少爷了。”

  周潋不动声色地将谢执往身后藏了藏,镇静道,“我父亲为人疑心颇重。”

  “他既对谢执起了心思,寒汀阁附近定有人手看管留心。”

  “阿拂姑娘不在,尚且有说辞可糊弄,可若你家公子也一夜未归,只怕话就不好圆过去了。”

  林沉目光闪烁一下,抿了抿唇,并未开口,神色倒似有所动一般。

  周潋见状,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同这人视线对上。

  “阿执那一日费了许多心力,才从我父亲那处博来几分信任。”

  “若因今夜区区小事毁于一旦,等他来日酒醒之际知晓,怕是也不大乐意。”

  林沉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若有所思,似在打量周潋方才话中几分真假。

  停了不知多久,他开了口,“你说了不算。”

  他说着,朝周潋身后抬了抬下巴,“要公子自己决定。”

  “肯不肯同你回去。”

  这倒像是为难人了。

  喝醉的人能说出什么,况且谢执此刻连茶盏都握不稳,人都不定能认得清,能作决定才有鬼。

  周潋顿了下,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好,继而转过身,朝着自己身后的人温声道,“阿执要同我一道回府吗?”

  末了,又极快地补了一句,“回府有蜜饯。”

  身后人那双懵懂的眸子在听见“蜜饯”二字后,骤然一亮,细白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攀上了周潋的袖口。

  周潋侧过身,朝林沉抬了抬被牵住的袖口,挑眉道,“林掌柜满意了?”

  林沉:“……你耍诈!”

  谁不知道他家公子是个嗜甜如命的主儿,趁着人喝醉了拿蜜饯唬人,这姓周的实在卑鄙得很。

  周潋微微一笑,“林掌柜自己定的规矩,周某并未违犯任何一条,何来耍诈一说。”

  “夜已深,府中马车还在外头候着。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带阿执回去了。”

  “多谢林掌柜今日款待,不必远送。至于阿拂姑娘,便托付给阁下照看了。”

  阿拂清晰地听见了林沉咬牙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在林沉手背上按了按,示意对方不必再说,转而朝周潋略一欠身,“有劳少爷。”

  “夜黑风急,还望少爷将公子好好送回寒汀阁去,别磕了碰了才是。”

  “姑娘放心。”

  周潋略一颔首,转而侧过身,微微低头,朝着谢执温声问道,“还能走吗?”

  谢执牵着他的衣袖,很轻地扯了扯,乖乖迈出去一步,又迈出去一步。

  走反了。

  阿拂:“……”

  果然!自家公子同酒这东西就天生相克。

  周潋低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低声对谢执道,“先松手。”

  那人依言放开手,像上了机括的小人,一句话一个动作,仰着脸看人,瞳仁黝黑澄澈,乖得不像话。

  周潋从藤篮里取了斗篷,同来时一样,将人仔仔细细裹好,系带系牢,对上后者泛红的鼻尖时,没忍住又轻点了点,紧接着,就伸手抄在谢执膝弯处,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林沉:“!!!”

  阿拂适时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用了大力,防止这人耐不住冲出去。

  柴扉洞开的一瞬,风裹挟着雪片卷进屋内,连带着烛火都暗了一瞬,周潋背对着室内,垂着头,附在谢执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顷,一双柔软细白的手慢慢环在了他的项间。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抱了——阿拂看着眼前二人,满心复杂地想——上一回也不见自家公子推开,想来,不打紧吧?

  怀中人温暖柔软,埋在他的肩头,呼吸近在咫尺,带一点梅子酒的香气,声音很轻地问他,

  “少爷,要去哪儿?”

  周潋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瞳仁黝黑,里头映着两个小小的影。

  都是他。

  只有他。

  凛冽的风刮过耳畔,那声音很软,悄悄钻进耳朵里,就好似再也不肯出来。

  周潋微微低下头,在谢执纯然懵懂的目光里,很轻地亲在他的眉心。

  “我们回家。”

  马车中备了手炉和炭,一直燃着,即便在雪中停了许久,依旧不见得冷。

  出来时为了避人耳目,周潋并未叫府中的车夫,反而是寻了小厮初一来驾车。他同谢执进去时,便叫初一在外头街上寻了家铺子,随意张罗些吃食,候着他二人出来就是。

  这时他将谢执安顿在车厢内,驾着车往外行了几步,回了街上。初一果真还在铺子里候着,同店里头的小伙计一道揣着手蹲在炭盆前喝酒谈天儿,见着周潋出来,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招呼两声,搓着手接过了缰绳。

  周潋撩了帘子钻进车厢内,不忘回头,朝初一交代一声,“不必图快,稳着些。”

  那人醉了酒,再颠簸几下,胃里难受,只怕今晚更不得安生了。

  “得嘞,”初一轻巧地甩了一鞭子,在外头高声应道,“少爷只管放心就是。”

  谢执在车厢里坐得端正,捧着小手炉,依旧是周潋先前替他安排的姿势,连衣角都没怎么动过。

  周潋在他身边坐下,探手在他手炉上碰了碰,还热着,便放心地收回来。

  谢执很安静地坐着,看他动作,车厢光线昏暗,周潋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一双眼盈盈生亮,圆睁着,眨也不眨地看人。

  周潋同他视线对上,忍不住就要笑,伸出手,在他鼻尖轻刮了一下,“好乖。”

  “你若平时有这样三分,也不至于那般气人。”

  谢执不大乐意地别过头去,他大约也听出这不算什么好话,即便喝醉了,依旧不耽误耍性子。

  周潋没忍住,轻笑一声,顺势在这人发上轻揉了下,“果然。”

  “还是这样更像你些。”

  他也不在意谢执不肯理他,对着一道侧影,微微一笑,声音低低地翻旧账,同这人计较,“现下怎么肯乖乖同我上车?”

  “不怕我将你卖去旁处了?”

  那人又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大约是瞪了他一眼。

  “一碟蜜饯就能收买,还是喝醉了好哄些。”

  周潋微微笑着,手滑下去,牵住了他的手指,小心地避开今日红的那一片,“从前送了不知多少蜜饯果子给你,也不见你肯似今日这般乖。”

  谢执挺着脊背,手指微微曲着,落在他掌心里,猫儿一样很轻地挠了挠。

  下一刻,就被周潋捉住了,用了些力,按在掌心里,不许他逃脱。

  车厢里一方小小天地,暖融狭窄,将风雪一并拦在了外头。

  周潋牵着他,望着那双盈盈闪着光的眼,心中莫名地生出些痴念头。

  就这样逃了呢?

  将这人拐走,塞北,江南,随意哪一处地方,没有靖王,周家,没有缠在身上理不清的是非,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念头只是想想,像是暗夜里的火星,周潋很轻地弯了弯唇角,自嘲地笑一笑,就将它舍弃掉。

  车厢里装了斗柜,他拉开,从里头寻了一小盒蜜酿青梅,推去谢执手边。

  “喏,蜜饯,”他瞧着谢执拈了一颗往口中送,明知他此刻不懂,仍忍不住,故意去逗他,将盒子又往后撤了些许,“许你的都给了。”

  “往后可肯多信我些了?”

  谢执蹙了蹙眉,显然不大乐意,伸手就要去抢,周潋不同他争,笑着,又推回他手边,随手往谢执口中又塞了一粒。

  “该将猫抱过来。”

  “你现下同它想必能顽到一处去。”

  蜜饯鼓鼓地塞在口中,谢执的脸颊微微鼓起,一时间倒同猫那张圆圆的脸更多了几分相像。

  周潋瞧着,更觉得有趣,正要伸手去戳,车外猛地传来一声震响,车身剧烈颠簸几下,停了下来。

  周潋方才在震动的一瞬间就抬手护在了谢执脑后,避免他撞在车壁上受伤。待车停下,见这人无恙,才掀了车帘,朝外头的初一道,“出什么事了?”

  “少爷,”初一在外头喊,“旁边巷子里拐出来辆车,同咱们撞上了。”

  不算什么大事。

  周潋听罢,心下稍定,转头嘱咐谢执一句,“你在这儿乖乖坐着。”便掀起帘子,跳下了车辕。

  对面马车上坐的也是位年轻公子,先他一步下了车,此时已在车前站着。见周潋下来,朝前一步,拱手见礼。

  “天黑路滑,家中车夫一时未察,惊扰了阁下的车驾,实非故意。”

  “车马损失,在下一定照数赔偿。还望阁下见谅。”

  对方态度尚好,周潋也不欲多纠缠,问过了初一,得知车身无碍,尚能正常行路,便婉言谢绝了对方的赔偿。

  “既如此,在下只好愧领了。”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转而道,“在下周澄,家住杏子胡同,左手进第三家。”

  “若往后车驾仍有不妥之处,阁下尽可来家中寻我。”

  也姓周么?

  周潋微奇,亦淡淡笑了下,道了句“不必”。

  “阁下不必客气,本就是我的过失,总不好叫阁下白白受惊,”周澄面上的笑恰到好处,转而忽道,“说来,我瞧阁下第一眼,便觉亲切,好似家中兄长一般。”

  “这样难得的缘分,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定要同阁下寻一酒馆,把酒言欢一场才是。”

  周潋:“……不必。”

  最近遇上的人都什么毛病。

  一个林沉,一个周澄,一个二个都说同他一见如故,都要拉着他把酒言欢,实在古怪。

  他不耐烦再同这人多拉扯,正要寻个冷淡些的借口将人打发了,车上帘子一声轻响,谢执从里面探出头来。

  “少爷,”他仰着脸,声音很软地叫人,“你不回来了吗?”

  周潋一时也顾不上周澄,先紧走两步,站去车前,匆匆撂下一句,“在里面待好。”就将人重新塞回了车里。

  再转过身时,只见周澄的视线落在车厢上,目光沉沉,带着说不出的阴郁。

  那点阴郁一闪而过,没等周潋细看,便消失不见。

  那名叫周澄的年轻公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对着周潋微微一笑,像是随口问道,“车中坐的,可是尊夫人?”

  “惊扰美人,在下这次罪过大了。”

  周潋微微皱起眉,只觉这人言语中未免太没分寸,冷淡道,“天色已晚,周公子若无旁事,烦请让一让,好让车驾行过去。”

  “这个自然。”周澄笑着,不动声色地退去道旁。

  车轮扬起一蓬雪雾,辘辘声中渐远,隐没在夜色之中。周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停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少爷,”守在一旁的车夫见着车驾远去,忐忑地唤了周澄一声,“您方才……让小的故意往那车上撞,是因为知道那车上是,是那一位吗?”

  天老爷,他瞧见周潋从车上下来时候,几乎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这一处的人是被老爷偷偷从府上拨出来伺候二少爷和姨娘的。自夫人去世后,老爷一直都没再娶,渐渐地,底下人也都生了些另外的心思,指望着借姨娘这支能飞黄腾达些。

  可谁知道,一年年过去,眼瞧着大少爷都快掌了家,姨娘这儿还连个名头都没有,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再无可奈何,念头也只得熄了。

  大少爷家世好,有夫人外家捧着,为人又聪明,得老爷喜欢,衬下来,他们这边的二少爷就更排不上趟了。

  这些年来,大少爷简直成了压在姨娘这一支头上的山,死死将他们按在底下,叫他们再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今日若真知道那车上坐的是大少爷,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驾着车往上撞的。

  周澄显然瞧出了车夫的心思,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周家的马车上都有自己的形制。”

  “周牍常坐的那辆带青篷,这辆却没有,府中能有几个正头主子,大约就是我那宝贝大哥了。”

  除去同周牍见面,私下里,他从不肯叫一声父亲。

  “那您……”明明知道那车上坐得是谁,还非要往上撞——车夫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他那下若是劲儿真使大了,再伤着了车上的人,回头老爷知道,二少爷能逃得过,他可逃不过去。

  “怕什么?”周澄慢悠悠地往回走,“我不过是想见见,我那样样都好的大哥,究竟是个什么人。”

  “只管放心,旁人不是都夸他宽厚仁慈,待下极好么?便是今日将他撞出个好歹,他那副菩萨心肠,也不舍得将你如何的。”

  车夫在一旁喏喏跟着,并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劝道,“您下回还是多当心些。”

  “这撞过去,您自己要是磕了碰了,回头夫人问起来,又该数落您了。”

  “我娘?”周澄冷哼一声,“她除了能数落我,也奈何不了旁人了。”

  “等了十几年,还想着那姓周的能回心转意,接我们母子进府。”

  “若非我这次先出手,去争了一回,只怕再盼十几年,把眼熬瞎了也等不着。”

  “是,”车夫在一旁陪着笑,“少爷能干,夫人也开心。近来瞧着都开怀许多呢。”

  也不知这二少爷使了什么手段,近来老爷来姨娘这儿确实多了许多次,对着二少爷也较平时好,还领着人往外交际了两圈,这在从前可是从没有过的稀罕事。

  就这几日,府中几个见风使舵的连“二少爷”的称呼都叫了出来,落在周澄耳中,也没见拿他们如何。

  说起称呼,周家论排行,他们原该称周澄一句“二少爷”。奈何周澄母子俩还未入族谱,无名无份,这句“二少爷”也落不到实处去。

  先前有几个有眼色的唤过两句,却莫名挑了周澄的火,拉下去乱抽了一顿鞭子。自此往后,府中谁也不敢再称“二少爷”,一律省了排行,只称作“少爷”。

  “这算什么,”周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登上了车,“日子还在后头呢。”

  “周家欠我们的,总得一样一样加倍还回来才够。”

  车夫这次不敢再接腔,侧身坐在车辕上,鞭子凌空甩了一记,驱使着车驾慢慢往回走,转了话道,“您今日既然给了个假住址,怎么又将真名同大少爷讲了呢?”

  “万一……大少爷起了疑心……”

  车厢帘子微晃了晃,周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疑心便只管叫他疑心去。”

  “凭什么我同我娘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他倒能高枕无忧,安心做他的周府大少爷?”

  “风水轮流转,总没有所有的好都落到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疑心最能折磨人,那一点寻不到的暗影叫人辗转反侧,午夜梦回之际,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周潋是天之骄子,这样的滋味从前大约从未尝过,也该受一回。

  同一个父亲,同样的姓氏,凭什么他同他娘就要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地过日子,他那位好大哥却片尘不沾,坦坦荡荡。

  人人都夸周潋如何好,连靖王都数度起了招揽之心。若非周潋猪油蒙了心拂了靖王颜面,哪里还轮的上他来出这个头。

  儋州城中,谁都知晓周家的周潋,可周澄呢?没一个人瞧见。

  同样是“周”,一笔写不出两个来,难不成他背的这个“周”字,就要比周潋那个轻贱出许多?

  他今日自报名姓时,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周潋曾听说过他,认出他,希望那张平静的脸上带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之情来。

  可是没有。

  周潋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知而幸福地活着,活在众人的赞誉声中,活在整个周家满门的期盼里,活在儋州城晴朗的日头底下。

  又有谁知道周澄呢?

  周家的二少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红螺巷的角落里藏了十数年,连做周潋的替代品,都要被人说一句尽不够格。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周家的少爷,没有人曾将他带去过日头下,可这些人反过来,却又要嘲讽他不识抬举,拎不清身份。

  难道那个周潋,就真的有千般万般好?

  他被那个叫周潋的人压了那么些年,压成泥泞中的一道暗影,连自己的名姓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他实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从上头跌下来,跌进泥泞里,到了一无所有那一日,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光风霁月,这般君子风骨。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响声逐渐变得低微。周澄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眼,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当时,从周潋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脸。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也能隐约瞧出,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周潋对那人很是在意,言谈之间,自己有意试探,也能察觉出周潋的不悦来。

  自己这位大哥并未娶亲,可自己口称“夫人”,却也不见周潋反驳。

  这人会是谁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递出来的消息。

  当时那人曾隐约提及一句,自己这位大哥先前同父亲争吵,并非全是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还为着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进周府,名义上是周牍寿宴的贺礼。可送进来还未多久,便被自己这位大哥染了指,为了维护她还几度同周牍起了冲突,才引来父子失和。

  为区区一名女子痴迷到如此地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吗?

  周澄想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徒有虚名而已。

  周家这种大院子,内里就算烂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断不许漏出去半点,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只是瞧着方才车上周潋的情态,似是真心爱护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观车行驶方向,大约是二人在外头逛了一日,趁着夜色才赶回府去。

  这般不顾旁人地行事,府中闲言碎语不必提,自己那位向来道貌岸然的父亲,难道也肯坐视不管?

  还是说……

  他睁开眼,手指在车壁上虚画一道,想着的却是那一张极好看的脸。

  周潋为了那人,在周牍面前放弃了什么?

  一个歌姬,又值当什么?

  他当自己是谁,温庭筠还是柳永?

  怕不是富贵乡里呆久了,只晓得这些儿女情长,那点心志早就磨了个干净。

  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手,居然是这样没用的人吗?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自己如今借着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进了自己手里。周牍在靖王那边也松了口,直言定会晓喻族老,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将他母亲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去。

  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不是从周潋手中夺来的。

  相反,这些都是周潋不要的,丢出来的,才落进他手里。

  周潋不愿同靖王合作,哪怕对方威逼利诱,也只作不见;周潋不稀罕周家子的名头,同周牍吵一架,便能往扬州一去三月,半点不怕周家落于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觉得他从不输于周潋,要彻底地将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踹入泥泞之中,那这么一点怎么会够。

  要抓住这人最爱的,最珍视的,最无法放手的宝贝,这样才有趣,才能一击致命。

  看来是该查一查今日马车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车厢里,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他见过毒蛇捕捉猎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几个时辰,只拣最后一刻攻击。

  打败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过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周潋摧毁干净。

  ***

  马车里,周潋靠在谢执旁边,怔怔地出着神,冷不防间,掌缘被碰了下,是谢执将蜜饯盒子推到了他手边。

  “没有啦。”谢执见他将视线转过来,拿手指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样快?”周潋微讶,随手将空盒子收进了柜中。

  谢执等着他再拿出一盒,在旁边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作,歪了歪头,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没了,”周潋笑着,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变不出来。”

  “只有这么一盒。”

  谢执睁大了眼,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耳中消化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将手指收回去。

  周潋掌中微微用力,不许他逃,笑着逗他,“蜜饯没了就不许人再碰,”

  “怎么喝醉了,也这般没良心?”

  他说着,伸手指在这人额上很轻地点了一下,“看来没良心是天生的,”

  “怎样都改不了。”

  谢执挣不开,又被他戳了额头,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愿,偏过头去,盯着车窗外头瞧,再不肯看他。

  车轮辘辘声渐渐止歇,初一在车帘外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到了。”

  “阿执不下车吗?”

  背对着他的人肩膀微动了动,并不答话,也不肯回头。

  “真的不下?”周潋逗他,“那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头。

  帘子掀起的轻响,踩在车辕上的轻微吱呀声依次在身后响起,又归于平静。

  谢执停了一会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四周除了帘外簌簌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他有些慌神,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转过身,车厢中空空如也,再没半个人影。

  團Ζī

  那人当真丢下他,独自下了车。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周潋真的走了后,神情一时间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车厢昏暗,风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直往人面上扑。

  谢执觉得冷,不自觉地拢了拢肩膀,眼瞳叫那一点凉意扑得泛酸,渐渐沁起了红。

  在车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着唇,拿手撑在车壁上,弯着腰一点点站起来,盈盈水意微闪了闪,在车垫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车帘。手指甫一碰上,“唰”一声轻响,帘子自外头被人撩开了。

  眼前骤然一阵光亮,谢执懵懂地抬起头,正撞进车厢外,周潋一双含笑的眼中。

  那人撑着车帘,半张着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里吹来的温柔的风。

  “骗你的,”他说,“怎么会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