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钓秋水>第69章 复相逢

  天边絮一样的云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块,大片大片的灰白色,乌沉沉地盖在头顶,大约是要落雪了。

  周敬在屋外揣着手守了半晌,寒风天里,竟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的视线几番扫过书房那扇紧闭的窗,又像是没什么胆子似的,迅速收了回来。

  老爷同那位谢姑娘到底在里头做什么?

  他不大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说起来,到底是他将人从寒汀阁带出来的,要真出了什么岔子……

  他打了个哆嗦,免不了又朝空雨阁的方向看了几眼。

  外间伺候的小厮拎了壶热茶来,拿个干净瓷碗,热腾腾地替周敬斟了半碗。他也顾不得烫,抖着手往口中灌,咕嘟咕嘟喝尽了,才觉得心口有了点热乎气儿。

  小厮殷勤地凑过来,拎着壶要替他再添一碗,被他摆摆手推了,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招呼那小厮凑过来,低声在耳边吩咐道,“你去往大门那儿候着,看少爷的马车什么时候回来了,来悄悄地给我报个信儿。”

  左右他今日已经卖过谢执的好,索性便再在少爷面前卖一个。

  这几个主子一个都得罪不起,他只盼来日真捅了篓子,有谁能看在他今日受累的份上,饶他一命就够了。

  小厮去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就颠颠儿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管,管事,”

  “少爷带着清松哥哥回来了。”

  “这会儿人已经往空雨阁去了。”

  这么快!

  周敬咬了咬牙,抬袖揩了把面上的汗,一把将小厮拽过来,交代道,“在这儿守着,谁来了都不准进去,听见没?”

  小厮也不大明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好奇地问,“管事,您要去干嘛呀?”

  周敬没理他,头也不回地朝着空雨阁奔过去了。

  毕竟这少爷才是未来的主子,好歹去送个信儿,也给自己结个善缘。

  周潋在听见周敬说“老爷叫谢姑娘去了书房”的那一刻,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响。

  面前周敬的嘴还在一开一合,清松也从旁凑着,他们说得什么,他好似浸在了水中,模模糊糊,半点都听不清。

  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谢执半个时辰前进了书房,还未出来。

  半个时辰……那样长的时间,足够一个人丢了性命。

  他的手脚发冷,心脏却好似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周敬还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听,

  猛地伸手将人拨开,大踏步地朝着书房的方向奔去。

  周敬在后头玩命儿般地撵,心里头叫苦连天——合着这一整天没别的事,净遛他了。

  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风裹着,碎成絮一般,往人脸上撞,眉尖糊了一层白。

  竹轩外头积了厚厚一层碎叶,周潋踏上去,扬了一蓬尘雾。守门的小厮在外头一圈圈绕着,冻得直跺脚,瞧见一路奔过来的周潋周敬二人,眼前一亮,忙迎了上去。

  “少爷,管事……”

  周潋微微喘着气,打断他,“里头可有什么动静,里头的人如何了?”

  小厮仰着一张迷迷糊糊的脸,“里头的人,走啦。”

  周潋心头蓦地一沉,“去哪了?”

  小厮朝着寒汀阁的方向伸手指了指,“喏,就是那儿。”

  周牍提了一路的心将将落下半截儿,“他是自己走的吗?还是……”

  没等小厮回答,书房的门霍地洞开,周牍站在门口,神色沉沉,一双眼黑黢黢地,直直看向他,神色间不辨喜怒。

  周潋心中一凛,端直了身子,唤了一声,“父亲。”

  周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滚进来。”

  周潋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跟在周牍身后,一路进了室内。

  “父亲,”他抬起头,想要定一定心神,话却好似不受控一般,脱口而出,“谢执他是无辜的。”

  “一切都是儿子逼迫在先,与他无关……”

  “你住口!”周牍额上青筋直跳,抄了案上的茶盏,直扔出去,碎在了周潋脚边,“我送你去读书识礼,就教出你这么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碎瓷迸溅开,堪堪从手背上划过,留了道血痕。

  “你今日不由分说地闯到竹轩中来,就只为了救一个下人的性命?”周牍冷笑一声,“我倒不知,我生的好儿子竟是这么一个痴情人物。”

  “只怕你满腹心神都放到那个谢执身上,哪里还顾及得了我这个爹?”

  细密的疼蛛网一般包裹上来,周潋微微垂下头,“儿子不敢。”

  “不敢?”周牍一双眼好似鹰隼一般,直直地盯住他,“那我问你,靖王的事,难道不是你透露给林家的?”

  他气得手微微发抖,看向周潋的目光不似对着亲子,倒像是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仇人一般。

  “我一番费心筹谋,只盼着光耀周家门楣,待百年之后,将这样一份家业交去你手上,我也可安心闭眼了。”

  “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那林家是什么东西,从前给我周家提鞋都不配,如今竟也堂而皇之地成了王爷的座上宾,同我一道平起平坐,连那贡缎和……的利润都要分去三成,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周潋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无丝毫破绽,“父亲说得这些,儿子一概不知。”

  “儿子便是再蠢,也知晓林家同周家势同水火,断没有帮着旁人,反倒来坑害自家的道理。”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无半分藏私,“儿子不知父亲因何起疑,但儿子敢以此身担保,同此事绝无干系。”

  “儿子先时虽不赞同与靖王合作之事,却也不至自毁长城,坏了周家生意。”

  说罢,深深拜下去,“还望父亲明察。”

  周牍心中原是有八分笃定,存了满腹的火。恨不得兜头发出来,此时听了周潋这一番剖明,却不自觉地减到了五分。

  他抬了抬眉,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不是你?”

  周潋垂眸,“父亲若不信,尽可去查实。若有证据在前,儿子万死以抵。”

  “罢了,”周牍捏了捏眉心,“若不是你,那便最好了。”

  他想一想近日那几笔糟心的生意,连带着靖王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更觉头疼,“只是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小人作祟。”

  周潋沉默一瞬,袖中的手指微微松开,沁了湿漉漉的汗,声音滞涩,“谢执……”

  周牍冷哼一声,“一个青楼女子而已,就将你迷得找不着北了?”

  “今日你肯为了她擅闯竹轩,明日她一句话,你是不是就该把刀架到我这个当爹的脖子上来了?”

  周潋悚然一惊,咬了下舌尖,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低声道,“今日之事,是儿子情急之下不察,才失了礼数。儿子自请领罚。”

  “只是谢执……他身子一向不好,还望父亲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你倒肯心疼她,”周牍嗤笑一声,“为这样一个女子,引得你我父子失和,实在是红颜祸水之流。”

  “求父亲放过他,”周潋拜下去,心口好似被戳了一刀,空洞洞地泛着冷,机械地开口,声音像浮在天际,茫茫的一片,“儿子愿……”

  “愿将他远远地送出府外,此生再不见他。”

  “你当真舍得?”周潋站在他身前,一双眼乌沉沉的,目光锐利,带着几分审视意味,“也下得去手?”

  周潋手指微颤,舌尖泛起咸腥气息,他抿了抿唇,“儿子愿意。”

  “只求父亲宽容。”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周府的院墙那样高,被困在里头的,又何止谢执一个?

  他连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分出余力去护另一个?

  能放他走……也好,至少他是安全的。

  明明想明白了此节,可不知为何,却半分解脱之心也无。被咬破的舌尖迟来地泛起疼,疼痛像是要沿着血脉蔓延到心口上去,疼得那一处皮肉发木。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耳边阵痛的嗡鸣声响,他听见周牍开了口,语调沉沉,“罢了。”

  后者像是终于妥协了一般,叹出一口气,“你若真喜欢,就留着她吧。”

  周潋近乎惊愕地抬起头,“父亲……”

  “这天底下,哪有做爹娘的拗得过儿女呢。”

  周牍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慢慢地坐回椅上,“王爷那里……你若不愿,我也不再逼你。”

  “往后,你乐意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罢。”

  周潋形容不出心中情绪,万千交织在一处,成了一片茫然,他只是下意识地俯下身去,重重拜下,“多谢父亲。”

  “起来吧,”周牍虚虚在他臂上一托,“你今日大约也累了,待会儿叫厨房炖盅百合猪肺汤给你送去,你回去,好好歇着吧。”

  “只有一条,你记着,”他对上周潋的眼睛,眼底神色一晃而过,叫人看不清楚,“周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你的一颗心,无时无刻须得向着周家,绝不可生出外心。”

  “否则,周家便再不能容你。”

  “是,”周潋面色平静,从容答道,“儿子谨记。”

  周潋走后,周牍在书房坐了许久。

  案上的灯烛投出巨大的影子,映在书架挨着的白壁之上,微微地晃。

  他闭着眼,心中想着的,却是吉祥巷中,周澄对着他说的那一番话。

  “爹爹,靖王一事隐秘万分,除了您身边最亲近的人,还会有谁知晓?”

  “在兄长心中,周家与叶家孰轻孰重,他当真能分得清吗?”

  “养在身边的,咬起人来,才会最疼。”

  “前番您将事务交由兄长,可兄长几番推诿,如今儿子刚刚接手,便出了叶家的岔子,兄长这一招算计了儿子不提,更是将周家架去了火炉之上!”

  周澄话中杂了私心,他不是听不出,可抛开这些,里头难道没一两分真吗?

  当真会是周潋吗?

  周牍不敢深想。

  这个儿子在他膝下养了最久,也倾注了最多心血。可他越长越大,眉眼间,同叶氏也愈发相似。

  相似到令他心惊。

  他看着周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叶氏。

  想起那些递到她手上的一碗碗药,想起那日房中满床的血腥,想起她那双至死都未合上的眼。

  那双眼常常出现在他梦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醒来时候满身冷汗,枕巾淹得透湿。

  他爱叶氏,少年夫妻,相知相守,何况她还给他生了儿子。

  可这爱里掺杂了太多,经年累月,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周潋……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若非无奈,他并不愿疑心他的。

  靖王那边催促过几次,连朱氏都在他面前哭过两三回,话里话外都是要他开宗祠,将周澄认进族谱。他原先还压着,渐渐地,却也不得不松了口。

  他不止周潋一个儿子,百年之后,周家究竟落进谁手里,还要看他们各自的本事。

  ——

  寒汀阁。

  谢执正盘膝坐在榻上,猫在怀里揣着暖手,一旁的横隔上搁了碟山楂脯并一盏红枣桂圆羹,忽略一旁喋喋不休的小丫头不计,算作一幅极好的暖冬图了。

  “那周老爷果真没有为难公子吗?”阿拂眨巴着眼,将谢执从头看到脚,兀自不大放心,瞧着神色,简直恨不得将谢执剥了从内到外仔仔细细察看一遍。

  谢执拈了枚山楂脯送进口中,懒洋洋道,“好阿拂,你都问了三回了。”

  “我当真好得很,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你若不信,拎杆秤来挂着称一称,看看可丢了块肉了?”

  他一幅不大在意的模样,山楂脯自己吃了一半,又拈在手里,拿着逗猫顽。

  阿拂往碟中又添了些,仍旧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晚间我去寻些柚子叶来,”

  “您要好好泡一泡,清清晦气才是。”

  “都依你。”谢执揉了揉猫,正待再说话,门口的绛珠帘被胡乱撞开,一道人影大踏步走了进来。

  瞧着衣着装扮,是周潋无疑了。

  谢执微微直起身,一句“少爷”到了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突兀地被人搂进了怀中。

  耳畔传来阿拂低低的惊呼,谢执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周潋肩上落了雪,谢执被他按进怀里,细碎的雪粒沾在眼睫上,一触即化。

  “别动,”周潋的声音有些发哑,一只手揽在谢执肩头,另一只则扣在他脑后,手上用了些力,微微颤着,“让我抱一会儿。”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将人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鼓起。

  他的心跳得很急,隔着胸膛,像是落在谢执耳边,一下一下,震得耳膜都微微发麻。

  谢执刚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顿了片刻,很轻很轻地收力,落在周潋背后。

  后者身上裹挟着雪和竹叶的气息,落在鼻端,谢执素来爱洁,不知为何,这时竟也没什么感觉。

  他只是想,这人大约是先去了趟竹轩,接着便匆匆赶来了。

  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

  算上这次,自己已被这人抱了三回了。

  抱着自己的手很用力,甚至有些凶狠,又在微微发着抖,不像拥抱,简直是要将人嵌在怀中,吞进肚里。

  他在害怕——谢执想——这个人,他怕回来时,就见不到我了。

  我对他来说,大抵的确是很重要的。

  他这样想着,那只落在周潋背后的手,力度变得很轻,很温柔,轻拍了拍。

  像是在哄人了。

  然后他在周潋的怀中,微微侧过头,仰起下巴,对着后者冻得微红的耳廓,声音很轻地讲,“别怕。”

  他凑得很近,嘴唇开合,无意间从那一小块泛红的皮肤上蹭过去。

  像一个不经意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