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钓秋水>第39章 最幸事

  没过几日,周潋就见着了清松口中那个“油头粉面”“不像好人”的小白脸。

  他的禁足并未持续多久。到底是周家明面上唯一的少爷,周牍不论心里如何,面上总还要维持太平。

  城中叶家的店面是早就交去周潋手中的,连带着还有好几处周家的铺子,也是早年间碍于叶老爷子的面子,从周牍手中漏出去的。即便铺面都有掌柜伙计招呼,周潋身为话事人,长久地不露面,也要叫人生疑。

  尤其是那些叶家的店面,铺中掌柜都是叶家用惯了的老人,人精一般,若是察觉出不对来,几句话传回宣州去,周牍免不了就要吃挂落。

  若非必要,周牍并不十分情愿同自己这位岳丈打交道。是以即便心下不爽,也只得将周潋这一档子事轻轻揭过去了。

  在府中闷了几日,周潋有心瞧一瞧近来的铺子进项,便带了清松一道,去了早年叶家名下的一处绸缎庄子。

  他为人素来亲和,在掌柜伙计中名声也极好,细细几项问罢,没什么要事,众人便闲聊起来。

  正说着话,对街起了阵阵鞭炮声响,似乎是哪家铺子新开了业,人头攒动,都是往来庆贺并看热闹之流。

  清松往门口瞧了一眼,稀奇道“对面这店面瞧着好大的派头,张灯结彩,好生热闹。也不知是哪一家的?”

  伙计啧了一声,“还能有谁?除了林家那起子眼皮浅的,哪家兴这么大阵仗?”

  周潋想得却更细了些,朝胡掌柜道,“咱们可也送过去了贺彩典仪?到底街坊来往的,面上工夫总不好少。”

  林家同周家虽有旧怨,可到底同在儋州一片屋檐下,眼下的铺子虽由周潋执掌,顶的却是叶家的名头。两家铺子挨得这般近,若是闹开了,实在有些难看。

  胡掌柜不以为然道,“谁肯给他这脸。”

  “昨儿那边还还特意叫人送了帖子过来,小人没耐烦,让伙计给回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打量着谁不知呢?咱们两家如今什么情状,儋州城里头明眼人都看得真真切切。上回老爷过寿诞,那林家的不也连半个人都未登门么?”

  “摆明了撕破脸的,谁还同他计较那些虚情分。没得叫人恶心,当咱们好性好欺负。”

  周潋听罢,沉了神色道,“到底是一条街上的,他肯送帖子,我们若不肯接,不是倒落在了自己身上。”

  “左右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若不想亲自去,等会儿备份礼,随意挑拣几样,叫伙计送过去就是。好歹是礼数周全,也不叫旁人挑出错来。”

  眼见周潋都发了话,胡掌柜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匆匆备了份礼,指了个小伙计送过去。

  送礼的伙计去了半盏茶工夫,外头就听见了动静。胡掌柜起身去瞧,片刻之后,一脸古怪地回来,只对周潋道,“少爷,林家那位掌柜的亲自来谢了。”

  “现下人已经在前堂了。”

  周潋莫名,“几样薄礼也值得亲自谢一回?”

  “别是你们送错了东西罢。”

  胡掌柜也一头雾水,“当真就是些常见礼件儿,小的亲手包了叫他们送去的,绝不会记错。”

  他瞧着周潋神色,试探道,“您若不想见,小的叫人打发了他回去?”

  “罢了,”周潋站起身,往前堂去,“来者是客。”

  “去见一见,也好知道章程。”

  临到门槛前,还未绕过那半扇屏风,周潋鲜听见清松低低地抽了口气。

  “少爷,”清松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就是上回那个小子。”

  “同阿拂姑娘见面的那个。”

  周潋:“……”这叫什么,冤家路窄吗?

  團孑

  来人原端着茶盏在饮,听见这边的动静,方才站起身来,抬起头,一双微挑的狐狸眼里盛了几星笑意,“在下林沉,对面绸缎庄的掌柜。特来相拜,多谢阁下今日赠礼之德。”

  周潋对上他的视线,心中陡然浮现出念头——清松还真没形容错,当真是油头粉面。

  “林公子客气,”周潋淡淡道,“薄礼而已,原不劳林公子这般费心。”

  “周少爷说哪里话,”林沉笑眯眯道,“林某闻听周少爷在此,才特特赶来,只望往后生意场上,能得周少爷多多提携才好。”

  周潋淡笑,避过他的话道,“林公子出身林家,又这般年少有为,何必自谦。”

  林沉也不避讳,笑言道,“不过是凑巧姓了个好姓,厚着脸皮沾了几分远亲的光,不值一提。”

  “周少爷改日得空,定要来店中坐坐,”他视线一转,似笑非笑道,“毕竟往后,林某同周少爷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

  周潋:“……那是自然。”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二人寒暄半日,待人走后,清松急冲冲地行至无人处,低声朝周潋道,“少爷,方才多好的机会,人就在咱们店里头,您怎么也不逮着他好好盘问盘问啊?”

  “问什么?”周潋睨了他一眼,“难不成问他,是否同我府上婢女有牵扯?”

  “即便我问了,你就笃定他肯如实答?”

  清松傻眼了,“那……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阿拂姑娘先前那档子事,您也不管了?”

  周潋平静道,“兴许他同阿拂从前有旧,二人在此碰面,难免多聊了些。”

  “至于出府之事,府上门房那样多,随便塞些银子疏通一二,原也不算什么难事,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成了,此事权当揭过去,以后也莫要再提了。”

  他见着清松面上怔忪之色,没忍心,又补了一句道,“我会叫人去查查这个林沉,看看究竟是什么来头。”

  “若他当真存了坏心,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清松得了这句,心头才算略放心了些。他到底没那样重的心思,停了一会儿,就没事人一般,同铺里的小伙计混熟了,往后头绸缎库去了。

  堂中只剩了周潋同胡掌柜二人,周潋不着痕迹地四下看了看,才假作随意地问道,“近来云丝缎货可还好?”

  “听说城中新兴了花样,也不知素缎如今市价如何?”

  胡掌柜连忙道,“您可说对了。”

  “小的也正怪呢,这城里头实在稀奇,突然间连绣娘都寻不着半个,素缎更是供不应求,连货源都寻不着。”

  “前日里,那边铺子里的陈掌柜还同小的打商量,只说素缎难求,奇货可居,他铺中囤了一笔,想借咱们的库房使一使。”

  “小的当时还在纳罕,青乐坊那一带的铺面是老爷早些年置办下的,最是宽敞,怎么会有放不下一说。”

  “况且这素缎原本摊不上什么价,往年宫中的花纹式样也是有定式的,左也跑不出旁的样数来。小的想着,便是再多屯,也不见得能多出什么好来的,实在奇怪。”

  周潋神色一凛,“你可借给他了?”

  “哪能呢?”胡掌柜忙道,“早些时候,您不是就吩咐过,说咱家的铺子同老爷那头的断不能混到一处去。是以那陈掌柜一提,小的立时就回绝了。”

  周潋听罢,方才猛地提起的心才将将落了下去。

  无怪他多心,贡缎一事早有猫腻,周家在里头是扯不清了。那陈掌柜口口声声道借库房是为了存素缎,可里头究竟放的什么,里头的文章谁也不清楚。

  无论如何,叶家不能冒这个险。

  胡掌柜见他没再开口,便继续道,“还有,原先按着您的吩咐,每季都找人收了上好的毛料皮料,随船一起送去宣州老太爷那处做节礼的。”

  “谁知这几日倒怪,船竟格外难雇些。码头日日行船不止,也不知是哪家的大户雇来用的,半条都不得闲。咱们送年礼,要的船本就多,一时间竟也难以张罗。”

  “上次小顺子还听行船回来的伙计讲起,说那船上都是封了口的布袋,吃水极深,一条条码好了,运去扬州码头的。”

  “这包船的客商是哪一家,却是谁也说不准。里头东西是什么,连船老大都不甚清楚的。不过瞧着市面上这般情形,约莫是谁家屯的素缎子也说不准。”

  胡掌柜听罢,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周潋,却发现后者眼帘低垂,眉心紧蹙,不知在想何事。

  他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方见这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眼,沉声朝他道,“胡掌柜。”

  “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胡掌柜不知所以然,怔怔道,“少爷直说就是。”

  “你寻几个机灵些的伙计,将那些毛料皮货带上几箱子,往码头上去寻那行船之人。就说我们往扬州送节礼,耽误不得多给他们些银子,看能否捎带一道。”

  “待上了船后,你叫伙计们多留心些,看能不能寻着机会,去瞧瞧那船上所载的货物麻袋里,究竟装了何物。”

  胡掌柜从他的华丽隐隐听出不对来,“您是说,这船上的东西有古怪?”

  周潋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

  “只是……想求个心安。”

  “你吩咐伙计们,行事一定要小心,切勿被船上之人发觉。”

  “此时事关重大,除事中之人外,也勿要透漏给旁人,切记。”

  胡掌柜心下悚然,一时连话也不敢多问,喏喏地应了,便悄悄地下去着手布置。

  周潋靠在椅背上,将茶盏里余下的冷茶一口饮尽,拿手背掩在额上,半晌,低低地叹了一声。

  掩人耳目必有古怪。若说儋州城里谁能有手段和财力调动那么多艘行船,除了周牍与靖王,他委实想不到旁人。

  最好的结果,那行船里是先前周牍同靖王说好的贡缎。

  可若是别的呢?

  那些船吃水极深,运送又隐秘,寻常布缎,真的会有那般重吗?

  周潋心中沉沉的,一时有些恍惚,又不敢细想。

  他像是身处在脱缰的马车之上,有心无力,危险将至,却偏偏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只能清醒着直坠下去,尸骨无存。

  心头诸事压着,沉沉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周潋心下烦闷得很,待回了府,先遣清松回去空雨阁,自己却绕了路,兜兜转转,在园子里头逡巡半日,一双眼虚虚的,掠过园景,说不上落在何处。

  正发着呆,却只闻脚边一声细弱的“喵”叫声,倏忽之间,将神思一并拉回。

  橘黄色的毛团子停在他面前,顶着圆圆的一颗脑袋,拿前爪扒拉他的靴面。见他的视线投过来,又不免仰起头,很带了些骄矜神色似的,用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周潋近来往寒汀阁去时,除了替谢执带些蜜饯零嘴,也忘不了它,每次总要捎一两条小鱼干,送去它嘴边打牙祭。

  猫吃得惯了,如今瞧见他,也比从前亲热,心下总以为喵喵叫两声,就能讨来小鱼干吃。

  可惜周潋今日神思恍惚,原未存这样的心思。现下被它缠住了,却是身上空空。

  周潋将身上荷包摸了个遍也不见,只得俯下身,朝着猫有些抱歉地笑,“今日没什么能给你的。”

  “改日补给你,可好?”

  说着,又在它毛绒绒的脊背上轻拂了拂。

  猫大约是听懂了,卷了卷尾巴,一副不怎么开心的模样,伸爪扒拉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巧巧地往旁边跑了两步,背过身去,一副不肯理人的模样。

  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周潋无奈地笑了笑,正待开口再哄,视野里却多了一幅雨过天青色的裙裾。

  “少爷又惯着它,”谢执的声音很轻,不似寻常女子柔婉,仿佛溪涧泠泠的碎冰,莫名叫人心神一荡。

  “喂刁了嘴,连阿拂给它备的饭都不肯好好吃了。”

  周潋直起身子,看向来人,眼底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既然给你带了零嘴,总不好把它漏过去。”

  又道,“阿拂平日里劝你出门都要好一会儿,怎么今日想开了?”

  谢执朝着一旁的花架遥遥一指,“许久不曾碰过琴了,手都觉得生。”

  “今儿日头好,才寻着这一处清净地。”

  周潋顺着去看,这才瞧见花架下支起的琴台。

  鬼使神差地,他看着谢执,开了口,“现下……能不能弹一曲?”

  谢执微微歪头,“少爷想听?”

  “嗯,”周潋弯了弯唇角,着意逗他,“思之念之,魂牵梦萦。”

  谢执抿了抿唇,并未答这一句,只是转身而行,重新坐回了琴台之前。素白手指按在弦上,片刻之后,指尖微动,琴音缓起。

  是一曲《卜算子》。

  凌霄花早已谢了,枝头干干净净,再无半点痕迹。

  周潋心中有许多许多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收回去。

  这一曲《卜算子》,弹的是王观,还是李之仪?

  他猜不透,也不愿再去猜了。

  有什么要紧呢?

  总归眼前这人仍旧愿意弹琴给他听,这便比什么都要紧。

  一曲终了,谢执抬起眼,长睫仿佛暮云流转。

  “少爷今日不开心。”他开口道。

  周潋沉默了片刻,苦笑一声,“抱歉,是我不好,坏了你的兴致。”

  谢执微微侧过身,抱膝坐着,眸光明净,淡淡道,“无妨。”

  周潋的手指在身侧攥紧,片刻后,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撩了袍角,在谢执身侧并肩坐好,几经犹豫,最终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低声开了口。

  “如果,你见着一个人。你知道他做的事是错的,却碍于身份现实,却无可挽回,心下辗转,该当如何?”

  谢执微微垂下眼,“我从来只凭自己心意做事。”

  “若真要惦记世俗礼法,少爷此刻,本也不该同我讲话的。”

  “人在世只短短一瞬,倏忽几十载,自然是图自己快活。自己心中顺意才最要紧。”

  周潋顿了片刻,忽地一笑,“话虽如此,能做到者凡几。”

  “此一遭,我不如姑娘。”

  园子里风很轻,裹着不知名的甜香,谢执从一旁拿了食匣子过来,递去他面前“喏,马蹄糕,阿拂先前新做的。”

  “不必称谢,借花献佛而已。”

  他说着,自己从匣子里头拣了颗橘子,慢条斯理地剥。

  周潋瞧见,微微惊奇道,“府中进了这个?”

  谢执掰了一瓣丢去口中,“阿拂从外头买来的。”

  周潋莫名想起清松先前所提,眼前浮现出林沉那一双狐狸眼,停了下,鬼使神差道,“大约不干净。”

  “别着急吃,我下回替你买更好的。”

  谢执偏了偏头,“为何?”

  周潋抿了抿唇,“便当是为了我,不想瞧见你吃这个。”

  “为了少爷,”谢执掂着橘子在掌中抛了抛,嘴角微微翘起,“少爷是谁呢?”

  周潋突然伸出手,抢先一步接住了那枚橘子,也不开口,只拿一双眼瞧过去。

  谢执同他对视着,半晌,方眨了眨眼,声音里带了很轻的一点笑。

  “那少爷往寒汀阁去一回吧,整篓子呢,谁也搬不动的。少爷若是成,就全拿去。”

  “正巧今晚阿拂要做佛跳墙,少爷可要一并尝尝?”

  猫蹭出来,绕在谢执脚尖前,撒娇一般地叫,不肯多动。谢执不为所动,拿鞋尖很轻地踢了踢它,“沉得好似面口袋一般,谁抱的动你。”

  “莫偷懒,你最近也太胖了些,该多动动才是。”

  周潋打量着猫,评价道,“它似乎比旁的猫胖的更快些。”

  “大约是少爷给的鱼干太好吃了些。”

  “那我往后缓着些喂它就是。”

  他想,他不会主动去问。这个人他从心底里喜欢,总归,她还在他身旁。

  这已经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幸事。

  他从不贪心。